“方煜。”

    身下的女子开口唤道。

    只见她微微一笑,笑容清丽,好似江波上荡漾的月影。

    随后,女子伸出手,轻轻抚上方檀的面颊,发出了一丝真情实感地疑惑: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一边说着,一边细致地描摹起对方五官的轮廓——

    从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到高而挺的鼻峰,再到微微抿起的嘴唇。

    她一一抚过,动作轻柔,指尖冰凉,好似一瓣将落未落的桃花。

    方檀怔怔地望着她。

    只见女子乌发散落,仰躺在床榻上,美得惊心动魄。

    仿佛被蛊惑了一般,他握住了那只手,将它贴至脸颊处蹭了蹭,然后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地坠入这张迷幻的梦网,好似飞蛾扑火。

    *

    方檀曾经短暂地想起过这个问题。

    关于陆雪燃和方煜的关系。

    但他总是避免过于深入地思考,可能是恐惧于直面真相本身。

    真相是什么?

    年轻男人和年轻女人之间的关系总是乏善可陈。

    无非是那么几种——

    朋友,情人。

    方檀不由得想起母亲离世前再三叮嘱自己的话:

    “要听话。”

    “千万不要惹陆姑娘生气。”

    她会知道这件事吗。

    方檀不由得这样想道。

    但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理由来佐证母亲的不知情。

    因为如果知道,又怎么可能毫无芥蒂地让儿子去情敌面前摇尾乞怜呢?

    “不要惹陆姑娘生气。”

    他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他总是竭尽全力地去讨好她,就像向阳的葵花在追逐太阳。

    陆姊希望他是什么样,那他就是什么样。

    他总是仰视她。

    一边仰视,一边虔诚地匍匐在女人脚下,就好像她是主宰他身心的唯一神明。

    他把自己放上祭坛,从精神到□□,所有的一切,只要他有,只要她要,他都可以牺牲。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

    不求回报,不问结果,像一条狗一样忠诚。

    但随着时间推移,方檀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满足。

    他不再满足于当一条狗,或是当一个影子,一个可有可无的弟子。

    他开始想要权力,想要报仇,想要得到更多。

    方檀注视着身下的女人——

    她是如此美丽,就像山巅的残雪、海上的明月,总是在飘忽不定的云影里浮现。

    但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

    陆雪燃不会为任何人的追逐而停下脚步。

    *

    方檀被一股香气所包围。

    四周深红色的绒帐像一张情/欲编织的大网,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显深沉。它是那样红,颜色是那样重,好似处子血渍干涸后微微泛出的锈色。

    他感到头脑昏沉,或许除了昏沉,还有一种如潮水般涌动的情热。

    难以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可能方檀自己也不明白。

    但很快,他便无暇顾及了,只能够像痴了一般地俯下身去,用嘴唇轻轻抚挲起女子光洁的脖颈,以一种颤抖、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求爱姿态。

    “方……。”

    女人轻声呢喃,尾音却消失于二人唇齿相接之时。

    只见她双目微阖,似醒非醒,眼角泛红,拉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之态。

    香气愈发甜美和浓重。

    而在这甜美、浓重的香气中,四周深红色的帷幔从天花板柔顺地垂下,却纹丝不动,仿佛一个狭窄、封闭的牢笼,将二人一同锁在了里面。

    方檀感到呼吸困难,他被这股香气所引诱。

    但他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醉在这好似鹤顶一般迷幻、剧毒的红色中。

    从清醒,至沉沦,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

    这一晚美得像梦,诡异却绮丽。

    梦中香冷金猊、被翻红浪,女子轻摇螓首,蛾眉微蹙,好似一叶水上漂泊的小舟。

    迷乱中,方檀抓紧了对方的手指,只觉得指腹黏腻,似是掌心沁汗。

    二人一同在欲海中浮沉,被没顶的快感所笼罩,他却下意识地感到恐慌,为某一种循规蹈矩、平静生活的毁灭。

    第二日,天还没有大亮,方檀便离开了。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仿佛一颗蒸腾于叶片上的露珠,消失地自然而隐秘。

    这是任晚山看到的景象。

    因为昨日堂主夜宿金谷园,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便赶了过来。

    他来时,雪尚不曾停,飘飘洒洒、近似琼玉飞花,在青石瓦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整个园子一片雪白。

    几乎无需禀报,略过几名晨起洒扫的仆妇,他便径直走入了里屋。

    然后,意料之中——

    他在这里见到了陆雪燃,但他没有看见方檀。

    没有看见那个一直站在堂主身侧,沉默、安静犹如摆设一般的身影。

    见此,任晚山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反倒上前一步接过女子手中的木梳,为对方梳起了头发。

    这是他以前常做的事。

    *

    晨起的女子最为慵懒。

    淡扫蛾眉,肌肤胜雪。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垂下,无需任何雕饰,便好似一面招魂幡,诱得人心笙摇曳、不能自抑。

    任晚山放缓了呼吸。

    他只觉掌上的乌发也好似一捧轻飘飘的云,滑顺却冰凉。

    就如同这间屋子给人的感受一般,丝毫不闻人气,像雪洞,寒气逼人、凉意浸骨。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①

    炉中的炭火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层昨夜的余烬。

    数九寒天,女子仅披了一件中衣,便赤足下榻。只见她坐于椅上,揽镜自照,表情没有一丝自得,平静地犹如无数个起身的清晨一般,毫无波澜。

    任晚山专注地梳弄着掌下的头发。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实在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堂主。”

    “如何了?”

    “沈惊鸿一路向西而去了。”

    陆雪燃闻言,放下镜子,似乎是早有预料。

    她垂下了眼睛,睫毛轻颤,叫旁人无法轻易窥见她的情绪。

    “算了。”

    “且随他去吧。”

    最后,她这样说道。

    屋外,大雪纷飞,贩夫杂役走街串巷,叫卖声络绎不绝,沉寂了一整晚的金陵城再次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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