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与白昼在轰鸣声里交替。

    蒋思若摘下眼罩,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染着薄薄的一层殷红,是辗转难寐的印痕,她微微侧过头。

    昏暗的机舱内忽然投射进一缕清晨日光。

    舷窗外云色翻涌。

    温柔的白云,空寂的蓝天,以及无数光点汇集而成的热烈橙海。

    她缓缓收回目光,在光影交替中闭上眼睛。

    在离神明最近的地方,她无声许愿。

    蒋思若许愿,见到许桀。

    -

    踏入柏林是接近正午时分。沿途街景和记忆中的并无差别,但柏林的春日好像比冬季更加寒冷几分。

    她站在湖畔别墅门口犹豫着该不该摁响门铃。

    如果见到了许桀,该如何开口道歉、解释。如果许桀不愿意听她的道歉,如果许桀不相信她的解释,如果……如果一切只是徒劳。

    那也得试试。

    蒋思若稳了稳心神。既然已经冲动地选择连夜买票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柏林,就是为了来见他一面。她该勇敢地挽回她的梦想。

    于是,她抬手准备摁下门铃,但突然听到一声从身后传来的呼唤。

    “若若?”

    蒋思若转过身,是季琼羽。她慌乱地向旁边挪动几步,顾不上礼仪,也失了镇定,她不敢面对不再是慈爱的长辈眼神。

    “阿姨……”

    季琼羽的回应却是出乎意料。

    “事情都忙完了?小桀说你家里有事情没法赶来,现在都解决好了吗?”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意。

    蒋思若怔愣一瞬,讶异地抬眸,在对上关怀目光的那一秒又低下头。

    直至现在,许桀仍在维护她吗……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她承认自己的不堪,这一刻仍按照许桀留给她的借口回答。她说得磕磕绊绊:“是……解决好了。”

    蒋思若又问:“外婆她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昨天就出院回家了。”季琼羽按下门锁密码,咔哒一声打开,她转头问,“我拿些东西准备过去,若若要和我一起吗?”

    “好。”蒋思若点点头。在迈入玄关的那一刻,她又一次出声,“阿姨……”

    季琼羽哪会不懂她的欲言又止,了然地直言:“是和小桀闹不愉快了?”

    被拆穿后她只剩下局促不安,进退不能,堪堪停在门框边缘。

    “别担心,阿姨不参与你们年轻人的事。”季琼羽轻拍她的手背,“但也是怪阿姨没教好他,吵架怎么能用冷战来应对。”

    蒋思若赶忙道歉:“阿姨,许桀没有做错,是我的问题。”

    “那日小桀他外婆摔了一跤,我匆匆忙忙地把他叫了回来。回来后他忙前忙后,我心里焦急也没顾上他的情绪。等检查报告出来后,幸好无恙,我才松了一口气。”季琼羽顿了顿,又说,“这时候我才好分心顾得上他。”

    话说及此处,季琼羽却闭口不言。

    什么伤心难过都不该说,平白给人家压力算什么。长辈不该插手小辈的事情,尤其还是涉及爱情的问题,更不该过问。

    当局者迷也罢,旁观者清也好。

    “小桀昨日就回国了。”

    又一次错过。

    她和许桀的故事里,总是阴差阳错。

    蒋思若微微低头,敛去眸中酸涩。

    “他应该是回去找你,而你来柏林找他。”

    “若若,这也是另一种双向的缘分。”

    季琼羽如此知心地宽慰她。

    蒋思若停驻在玄关处,目光像是无处落脚。几分钟的等待却漫长得如此难挨,她的分秒过去的时间里,思考着这种缘分的可能性还剩多少。

    “走吧,若若。”

    蒋思若回过神:“好。”

    -

    郊野别墅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摔不得。

    蒋思若再一次见到季知韫,精气神眼瞅着少了些许。伤筋动骨一百天,她不愿意在医院治疗,任性地选择回家休养。幸好有家庭医生时刻跟进她的病情,也叫季琼羽稍稍放心。

    她们来得不凑巧,恰逢医生的诊疗时间。

    蒋思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外婆。”

    季知韫躺在床上,朝她笑着招了招手:“若若来了。”

    匆忙的短暂问候之后,蒋思若便准备回到客厅稍等片刻,遇见季琼羽在角落打电话她也不好打扰,于是加快脚步离开。

    索性无事可干,她就靠在客厅的窗户旁,双手搭在窗沿上,探头向外瞧。

    纯白窗帘被风吹动,繁茂的巨大榆树在风里晃动枝桠。眺望远处,田野里掀起阵阵花的波浪,晴朗天空下浮动着团云。

    “今天天气很好。”

    蒋思若闻声回头:“阿姨,外婆那里?”

    “不打扰医生的诊治。”季琼羽将手机放回包内,来到她的身边,目光透过窗户落到远处,“我小时候很喜欢在那里跑来跑去,我的父亲就跟在我身后。”

    蒋思若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风吹过田野。

    “其实我很羡慕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从一而终,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季琼羽缓缓道来,“我的母亲是个钢琴家,天生爱浪漫。但我的父亲是个和浪漫八竿子打不着的物理学家,后来又成为了与金钱打交道的商人。”

    蒋思若默默听着。

    “但他们并没有渐行渐远。相反,父亲会为了母亲去练习钢琴,哪怕弹得算不上入耳,但母亲依旧很喜欢听。”季琼羽莞尔,“我的名字也是从他们结婚起便决定好,跟母亲姓。”

    蒋思若能想象到,那是一段多么令人艳羡的爱情故事。

    “但我没有这份运气,经历了一段算不上愉快的失败婚姻。”季琼羽释然一笑,转而出声唤她,“若若。”

    蒋思若应声抬眸。

    “说了这么多,你别嫌我唠叨。”季琼羽温温柔柔的语气里透着超乎寻常的坚定,“我是想告诉你,我相信小桀,也相信你。”

    “那个信誓旦旦告诉我不需要退路,不需要瞻前顾后的小姑娘,我相信她的勇气。同样也相信小桀不会让我失望,也不会让他喜欢的人失望。”

    风拂过田野,掠过窗纱,掀起她的心湖。

    “谢谢您。”

    -

    天色渐晚。

    季知韫提议让她们今晚宿在这里,季琼羽点头答应,蒋思若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异国他乡,心事重重。

    蒋思若辗转反侧也无法安眠,她看了眼手机,显示“1:05”。

    睡前订下了明日归国的机票,却已经失眠到第二日。

    她关上手机,枕着枕头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重重烦恼,但最终仍于事无补。她沉沉叹了声气。

    春夜寒凉,她披上件针织外套,轻手轻脚地往屋外走。

    白日的榆树在万籁俱寂的夜晚里飒飒作响,低头望见脚下的影子在昏黄路灯里被拉得悠长。

    她抚了抚胳膊,打消了继续往外走的念头。

    在转身的那一刻,她听到渐行渐近的轰鸣声。车前灯由远及近,在距离她约莫三米之外停下。

    车灯关闭,引擎熄灭。

    明明只隔着一层玻璃,视线却骤然模糊起来。

    她的呼吸跟随着车门的打开,跟随着车门的合上。

    “你哭什么?”

    谁也没想到,这会是再见面的第一句话。

    蒋思若这才意识到,原来许桀不真切的模样,原来不是梦境,原来只是眼泪模糊。

    “对不起。”她一开口却忍不住抽泣,狼狈地低头解释,“我不是在装无辜。”

    “给我打了一笔分手费,又不管不顾地跑到柏林。”

    许桀距她几步之远,却并未再上前一步。

    “我果然,始终都不懂你。”

    毫不掩饰的自嘲声,分明又刺耳。

    “那不是分手费。”蒋思若慌乱解释,她没等到回应,继续说,“我来柏林,是想来见你,是想跟你道歉。”

    这一瞬,将过去与现在颠倒。

    过去多少句“是来见你”,真心摆在她面前,她却不敢信。那么如今,她的一句如此浅薄的“是想来见你”,又该是如何的价值。

    郊野寂静,为了不打扰长辈的安眠,她压低声音,却又不敢走近他。

    “最开始,误会你有前女友和白月光,我才会产生那个荒谬的想法。我那个时候不想喜欢你了,我太难过了。”

    她一字一顿地将过去的秘密亲手拆穿:“在你出国后,每日陷入痛苦的我,一想到你遇见了喜欢的人,仅仅只在和我分别后的几个月里,我难过得一点都不想记得你。”

    “程以霖告诉我,你还有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于是,我卑劣地想你也为我难过几分。”蒋思若嗤笑一声,“在云衍庙里,我所求是你忘记你的爱而不得。可你什么都瞒着我,瞒着爱我,没意思。”

    蒋思若抬手抹去滑落的泪痕:“后来误会解开,我后悔,我想跟你解释,但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是。”她狼狈地承认,“我侥幸觉得这个秘密不会被你发现,我怯懦地想哪怕是以如此荒谬的理由开始,只要我的喜欢能弥补这个荒诞,是不是也能被命运原谅。”

    “可没有。”她吸了吸鼻子,“人生怎么能串起如此多的巧合。江缇月恰好和张熹年在一起。张熹年恰好与顾望是大学室友。顾望恰好和你是好朋友。”

    “而我。”蒋思若指了指自己,“而我恰好与江缇月通电话的时候,你路过她身边。”

    “你恰好发现了我极力隐藏的秘密。”

    “我想跟你解释,我想告诉你,在这一切荒唐的恰好里,是我恰好喜欢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剖析自己给你看。”她紧紧攥着外套下摆,抽泣之时连肩都微微耸动,“可你不接我电话。我想你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了。”

    “我不知道以谎言开始的故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连自己都骗不了。”

    从一开始,我顺应一个借口来重新喜欢你。

    仅仅如此。

    “神明是听到了我的愿望。”她在字字句句里落泪,“阴差阳错,爱而不得是我。我逃不掉这段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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