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咕此起彼伏。

    “案首怎么是个女的。”

    “不会是舞弊吧?女的能写什么文章,简直荒唐。”

    “怎么回事,连一个女的都考不过。”

    “女秀才可不止她一个,崔家的才女也中了,还有陈塘家的媳妇。”

    “陈塘下场没中,他媳妇楚氏中了。”说这话的人笑得不怀好意:“这热闹可是有的看了。”

    有人提起清风居士,此前清风居士的文章有涉及乡试,有人料想清风居士便在此届乡试中,不知中是没中。

    那些质疑周珍并未听进耳中。

    她是案首,有了秀才的功名,明年三月,她可以去上京参加会试。

    她走到了这里,往后的路便也越发清晰,她不需要靠结婚来立足,从现在起,她是享朝廷恩封的秀才。

    崔慕辰也中了,不仅中了,排名还相当靠前,位列第四。

    周珍也找到了楚寻音,此次生元选录五十三人,楚寻音是三十三名次。

    回去的路上,有许多垂头散气没能得中的童生,周珍碰上了楚寻音。

    楚寻音中了秀才,脸上却并无喜色,她身旁的丈夫落第,脸色比寻常落榜考生在丧气之外,又多两分阴郁。

    那丈夫正是陈塘。

    周珍略停了停,同楚寻音打了声招呼。

    陈塘抬头,认出了周珍,脸色更差了,他拽了一把楚寻音,粗声粗气道:“有什么好看的,回家。”

    楚寻音被他拽了个趔趄,脸上显出隐忍痛楚的神色,对周珍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楚寻音三步并两步跟在自己丈夫身后,周珍停住脚步,目送楚寻音走远,皱紧了眉。

    这夜,周珍是被崔家小厮叫醒的。

    “大人,陈家夫人不行了。”

    周珍愣住,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陈家夫人,正是楚寻音,她一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崔家小厮道:“我家小姐去探望陈家夫人,到的时候,陈塘正在打他夫人,陈家夫人脑袋磕在柜脚上,出了好多血。”

    “陈家夫人说,想见见您。”

    周珍匆匆披了件外套就往楚寻音住宅冲。

    她靠着抄书艰难度日的那段时间,楚寻音每回做饭,都会给周珍带上一份。

    若不是那些饭食,周珍不一定能挺到清风居士名气大热,稿费能支应生活的时候。

    周珍想起下午撞见陈塘与楚寻音,心中焦虑,暗悔自己为何不多留一个心眼,若当时再仔细一些,拦下楚寻音,细问两句,也许惨剧就不会发生。

    可陈塘是楚寻音的丈夫,他对周珍,在礼法上,依旧有着绝对的权力。

    周珍心中痛恨。

    周珍到了陈家宅院,那陈塘站在廊下,垂着头,见着周珍,呐呐道:“恭喜周大人高中。”

    周珍定在他身前,扬手,给了陈塘一巴掌。

    “畜生。”周珍咬牙,掀帘进了内室。崔慕辰也在,神色悲伤。

    楚寻音平躺在榻上,神色灰败,包扎的伤口中渗出血迹。

    “阿珍,我不甘心,”她眼睛睁得极大,艰难地吐字,“你,要考下去。”

    “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楚寻音喃喃,“女子读书,太苦了,你走在前头,能为后来者,开太平。”

    最后一点气息消散,她眼中渐渐散了神采。

    明明前几日,她还在与自己笑谈,周珍眼里涌出泪。

    楚寻音婆母怒发冲冠地闯了进来:“是谁打了我儿。”

    崔慕辰冷声上前:“我打的,你欲如何。”

    奴仆上前护住崔慕辰,那婆母被崔慕辰通身气势所迫,后退一步。

    她缓和了语气:“楚氏既然嫁进了我陈家,便自有我陈家的来处置,今日家中事多,便不招待两位了。”

    那陈塘唯唯诺诺地站在后面,不安地攥着衣袖,神色怯懦。

    周珍怒道:“陈塘你学术不精也就罢了,偏生心胸狭隘,连自家夫人都容不下,你这种货色,便是再考十年,也中不了秀才。”

    陈母勃然变色:“你这贱蹄子好生恶毒,我供楚氏读书,竟还供出一场祸事,你是谁家的女子,这般没有教养,仔细一辈子嫁不出去。”

    “楚姐姐是朝廷恩封的秀才,岂容你家随意打杀,我定要凛了官衙,看这世间还有王法。” 陈塘扯了扯自己母亲,他这幅懦弱样子看得周珍眼睛生疼。

    这么个鹌鹑般的猥琐男人,与她说话都不敢,竟害死了楚姐姐。

    欺软怕硬的窝里横。

    周珍说到做到,她是炽热可热的案首,声名正盛,此事层层奏报,三天后,官衙来人,带走了陈塘。

    陈母红了眼:“楚氏嫁我陈家,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天地良心,这世上竟有为了媳妇抓丈夫的道理。”

    陈母跑去衙门敲了登闻鼓,状告楚氏忤逆。

    此事在杨岭沸沸扬扬,甚嚣尘上,时人多怜陈母孤老,斥朝廷借题发挥,少许怜悯楚氏才华的,也认可楚氏为妇不端。

    周珍凭着多年读书,敏锐察觉到朝廷折中不发的为难。

    此案按律按礼,陈塘几无过错。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当今律法下,无论何时何地,女子都必须有一个依靠,女子始终是附属。

    可女帝临朝,此境未必不能改。

    周珍深恨陈塘害死了楚寻音,决计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凭什么,楚寻音也是多年苦读,才有一朝提名,她费的心思不比任何人少。

    天道酬勤。

    天道何其不公。

    楚寻音是秀才,周珍心道,她是朝廷恩封的秀才,周珍握紧了笔。

    清风居士一篇寻音赋横空出世。

    赋中将楚寻音的生平娓娓道来,她随侍夫君,恭谨婆母,悯弱惜贫,天赋才学又勤恳苦读。

    她是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子。

    乡试为国取士,楚寻音取中秀才,满腹经纶应为国朝效力,十年寒窗,她忠于君主。

    此赋广为留传,其中哀痛沉沉,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文以载道,文人以笔为刀,这是不见血的战场。

    寻常人为赋中女子哀伤,她那么美好,却所托非人,芳魂永逝。

    崔慕辰广邀宾客,为楚寻音作悼,自费出具一版《悼亡集》,序论便是那篇《寻音赋》。

    敏锐者察觉到,寻音赋中悄然将楚寻音所属从夫家剥离开来。

    其中提到,取才,国之大事也,当在夫妻义理之上。

    其夫,其婆母鼠目寸光,赋中以激扬笔调痛斥陈塘朽木不可雕。

    陈塘事君不忠,为夫不义,无才无德。

    言外之意,此事绝非陈家私事,陈塘嫉妒同科,以阴私手段坑害朝廷的秀才,此案若这么定性,判决定然从严从重,才能彰显科举选才公正。

    保证女子科举,也是为国家大义。

    此赋若得朝廷盖章首肯,往后女子科举入仕,便不再是一纸空言,它的影响将是深远的。

    这篇寻音赋终究摆到了荆附云案前。

    荆宰府邸。

    钱芳玉给荆附云斟了一杯茶。

    “真无趣啊,伍尚书从我这里都讨不到便宜,哪来的信心能把你拉下来。”钱芳玉道。

    荆附云温婉一笑:“怎么会无趣呢,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你可听闻过杨岭郡清风居士?”荆附云问道。

    有名号的文人,在朝中皆有备案,不待钱芳玉回答,荆附云便继续道:“她是杨岭郡此科的案首,我阅过她的文章,取进士问题不大。”

    钱芳玉道:“这么多年,终于有女孩走到这里,不枉你这翻苦心。”

    “是啊,我等她,等了好久了。”

    一旬后,上京传来定论,此事定性为陈塘阴杀秀才,仗五十,流放云越,朝廷永不录用。

    寻音赋角度私密,清风居士终于叫人摸排出来,正是此科案首,周珍。

    质疑周珍女案首的声音消失了,许多学子都拜读过清风居士的文章,甚至盛赞过其文采与深度。

    寻音赋传遍大江南北,可见一斑。

    许多人递了帖子或邀请,或拜访周珍,一时门庭若市。

    周珍全部推拒了。

    如果可以,她宁愿用全部虚名换回那个言笑晏晏的女子。

    崔慕辰也没再出来,为悼文集一事,她被家里斥责了。

    考取功名是一回事,为忤逆婆母的女子撑腰,又是另一回事。

    许多人家都打消了聘崔慕辰为妻的念头。

    周珍开始为明年三月的会视做准备。

    她要考取功名,她要做官,如楚寻音所说,这条路太难太苦,她没多走一步,后来人走到这里时,便能轻松一分。

    周珍心中明悟,这便是她的道了。

    她出发上京的时候,走水路,崔慕辰到岸边送她。

    她仆从环绕,一身华服,看起来,沉静了许多。

    “我真羡慕你。”崔慕辰说道。

    两人同窗,又兼私交,对彼此学问几何,大抵心中有数。

    崔慕辰长于诗词,于文道敏锐,在《寻音赋》面世之前,崔慕辰对清风居士其人,便有所猜疑,只是看破为说破罢了。

    此次乡试,崔慕辰位列第四,会试未尝不能走得更远。

    像是看出周珍将要出口的劝诫,崔慕辰淡笑道:“于我,秀才功名足矣。”

    有了这个功名,她就是板上钉钉的杨岭第一才女,再高,反而不美。

    周珍黯然。

    她明白崔慕辰的意思,就如同她凭借三年蒙学第一,获得青一书院的名额,族长夫人托了赵氏提亲。

    就当时来说,这门亲事确是她家高攀了。

    才学,不过是婚姻的砝码罢了,叫人掂量起来多一分份量。

    崔慕辰注定会成为功勋侯爵家的主母宗妇。

    江风拂面,周珍与崔慕辰告别,如同她孤身来到杨岭郡那般,她再一次孤身离开。

    周珍离开杨岭的第二日,周珍的父亲从大福村一路迢迢,终于找到了周珍暂居的小屋。

    周珍的籍贯仍旧落在大福村,高中的捷豹敲锣打鼓地传到了大福村。

    大福村偏安一隅,已经好多年没有出过秀才了。

    还是第一名,案首!

    族长找上门来和周珍她爹商量,要将周珍写入族谱。

    这会是族里光宗耀祖的一页。

    曾和周珍议亲的族长夫人旧事重提,周珍阿奶抱着牙牙学语的周小宝,婉拒了这事。

    当年她就没能做周珍的主,如今周珍三年不归家,再闹一回,不够人家看笑话的。

    族长夫人私底下酸溜溜的抱怨,若当时成了亲,去青一书院的就是她家大鹏,那这案首的功名也就落不到一个丫头片子头上。

    李大鹏去了县里的私塾,几年读下来,实在没成气候,早就归了家,在县里做点小生意。

    偶尔和人吹牛,自己和秀才同过窗。

    周珍她父亲辗转找到了周珍暂居的小屋,那门前围着许多人,都是来递送拜帖的,听闻这是周珍父亲,都颇为敬重。

    周大父从他们口中知晓了自家女儿的事迹,在得知朝廷重判了陈塘后,隐约意识到,他这个女儿,是不会被婚姻束缚的。

    她的前程,都是她自己在挣。

    他这个父亲,从一开始,就没能庇佑周珍。

    这世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周大父想不通。

    周珍去了上京,周大父的盘缠不足以支撑他走这么远。

    那么人讨好送来的程仪,周大父也没要。

    他自觉没脸沾女儿的光。

    诸多事,并没有传到周珍耳中。

    周珍回去了一趟大福村,远远地瞧了一眼家中,阿奶慈爱地逗弄着孙儿,阿娘肚子又大了,在院里晾晒衣裳。

    大福村很热闹,不知是哪家新嫁娘办酒,村里有很多陌生面孔,也就没人留意到周珍。

    周珍打听了一下,结婚的,竟是周大鹏。

    周珍摇头失笑。

    她与周大鹏订婚那日,她离开了大福村,再回来时,竟赶上了周大鹏的成婚。

    周珍仿佛看到了另一条路。

    另一个周珍在这条路上嫁人,像阿娘那般操持家务,侍奉丈夫与婆母,养育子嗣。

    待孩子长成,便是十年媳妇熬成婆。

    千百年,女子都在这一条轨迹上。

    她们中,没有过抱负吗,没有过少时梦想吗,没有过灵秀与才华吗?

    她们在历史中模糊成了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唯独不是自己。

    她是迟早要嫁出去的人,周珍不属于这个家,她逃掉了订婚,也没有夫家。

    她只是周珍。

    门被敲响,曹氏推开院门。

    院门前是一个小小的包裹,曹氏将包裹捡起,里面是十两银子。

    阿奶李氏从屋里走出来,翻出银子下边的字条,他们都不识字,请了人,才道上面的字是珍。

    周珍。

    酒席最后一管鞭炮响尽,院门前,村口上,早已空无一人。

    周珍在镇里赎回了那本《女坤》。

    说起来,她的求学之路,真正的启蒙始于此书。

    一路行来,周珍终于来到上京。

    上京繁华远胜杨岭,此处尚是郊外,许多物什便看得周珍眼花缭乱。

    一骏马飞驰而过:“嘿,乡巴佬。”

    少年公子笑得恶劣,马蹄高高扬起,又堪堪止于周珍面前。

    周珍一身素布衣裳,眼神四平八稳,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归于平静。

    “长得不错。”少年点评道。

    少年身旁拥簇着许多华服公子,嘻嘻哈哈道:“伍大少若是看上了,带回家纳个通房呗,又不是什么大事。”

    “天子脚下如此行事,你们眼中可还有王法。”周珍道。

    “哈哈哈哈她说王法诶,”周珍的话让一众哄笑,有人吹捧道:“小姑娘,你知不知道这伍大少是谁,他爹可是户部尚书,伍大少今年不过十七,已经是秀才了。”

    周珍嗤之以鼻:“十六考上秀才便值得夸耀了?”

    她今年才十三岁呢,周珍这般想着,有些得意。

    伍大少那狗腿子叫她下了面子,骂道:“你懂什么,他若今年中举,便是本朝最年轻的举人,一等一的前程,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周珍瞪着那狗腿子:“既是好事,这通房你怎么不去当。”

    “噗嗤——”

    伍大少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手里握着马鞭,打算给面前这妮子一个教训。

    一车商队从京郊过,马车里的人掀开了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银铃般的女声落下:“小姑娘,又见面了。”

    那般少年郎纷纷下马,朝钱芳玉乖觉行礼。

    钱芳玉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落到伍大少头上,伍林杰只觉头皮一紧。

    上京城中,少有男人不惧钱芳玉。

    毕竟,尤娘子现在仍在她手下当差。

    浓丽的女人吊儿郎当的,一举一动俱是风情,在她身盘,护卫着她的乃是军卒。

    周珍认出少时的客人钱芳玉,她实在是一位叫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周珍十分惊喜。

    钱芳玉冲周珍招招手:“你来。”

    伍大少愤然,自觉今日倒霉,撞上这么一尊瘟神。

    周珍上了马车,她已明了钱芳玉身份贵重,又有点拨之恩,不免有些拘谨。

    钱芳玉这边却顾不上她,马车上匆匆交代两句,人就没了踪影,周珍被引到了钱府的厢房。

    过了两日,钱芳玉才得了闲去找周珍。

    这两日,听府上人说,周珍哪也没去,光搁房里念书了。

    不愧是案首,若不是京郊碰上,她本来也是要来找这个姑娘的。

    这可是荆附云点名要的姑娘。

    进了屋,钱芳玉一眼便扫到被珍而重之,置于案上的《女坤》。

    《女坤》所述周珍早已倒背如流,放在时时能瞧见的位置,是为了紧醒自己不忘初心。

    钱芳玉抱手靠在门上:“我来,是为你引荐一位夫子的。”

    这是周珍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荆宰,荆宰梳着高团云髻,优雅雍容。

    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势,将她与操持家事的女人区分开来。

    周珍见识有限,并不知道那是掌权者的胸有成竹。

    旁边的人都很恭敬的称呼她为:“荆大人。”

    她的眼光平和睿智,仿佛能够洞穿世事,叫人不敢欺瞒。

    周珍却觉得心中安定。

    荆附云考校了周珍的功课,面露满意之色,指点了几句,让周珍有拨云见雾之感。

    末了,周珍行过拜师礼,荆大人笑了亲自扶起了行礼的周珍:“孩子,你辛苦了。”

    周珍摇摇头:“我很幸运。”

    她年幼时是家中独女,家里供得起她去蒙学,又得遇贵人赐书指点,坚定了要读书的念头。

    赶上女帝临朝,蒙同窗照顾,她才能走到今天。

    被钱芳玉看中,引荐为荆宰学生,她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儿。

    荆附云拍了拍周珍的手,说出了当年和钱芳玉一样的话:“你是个好孩子。”

    荆附云:“我平日事忙,以后每旬逢休,你上我这来检验功课,遇上了什么事,也可同我说。”

    周珍走时,撞见了廊下等待荆附云召见议事的官员。

    官员执下位,客气地与周珍见礼。

    周珍身后,钱芳玉扶了扶耳边的流苏,对荆附云道:“她的文章受你影响颇深,如今补全一个名分,也算名正言顺。”

    荆附云点点头,神色欣然。

    这边周珍拜了荆宰为师,第二日,便有许多家帖子送到周珍面前。

    那日京郊与周珍产生口角的几个年轻人,家中长辈带着他们和重礼前来道歉。

    都道宰相门前三品官,这是周珍第一次感受到权势。

    周珍很清楚,他们敬畏的,是荆附云身上的权势。

    荆附云能以女子之身庇佑她,周珍相信,终有一天,她能凭借自己,庇佑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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