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过棉白窗纸,虚虚地浮在殿内,如挂了一帘的白霜。

    “凌心与琴霜是母女关系!”庆阳沉声道。

    卫昌如雕像般端正的五官,遽然出现一线裂痕。不过片刻,他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仿佛刚刚的裂痕只是他人幻觉。

    “长公主真是一语中的!凌心本是好人家女儿,不愿女儿琴霜终身陷于贱籍,因此才冒险出现在长公主寿筵之上。”黎慕白声音缓沉,用力压制住心中突然升起的哀伤与对亲人的追思。握住赤玉彤管的左手,倏地又紧了几分。

    赵曦澄轻咳一声。黎慕白触到他投来的视线,翻涌的心绪渐趋安定。

    “不过都是做母亲之人罢了!”庆阳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悯,“母爱子,非为报,为计之深远,只愿子一生顺遂矣!”

    黎慕白心下亦戚戚焉,深深呼吸后,继续道:

    “凌心,本是舒州竹西馆琴伎,年少时也曾在京城居住过,其父曾是翰林医馆的大夫。因凌心父亲一次误诊造成事故,触犯了律法,凌家全家被收监。家中所有男子均被判斩立决,所有女子一律被发卖边远之地。”

    庆阳正要把茶往嘴边送,动作突地一滞。

    “庆阳,茶水空了!”卫昌欲去添茶。赵曦澄已先前一步,奉上一盏新茶。庆阳接过后,放在一旁,示意黎慕白继续。

    “凌心当年刚值碧玉年华,本已准备议亲,却突遇家破人亡变故,亲事也就不了了之。”黎慕白眸光一顿,语调转冷,“只是那原要与她议亲之人,是她的青梅竹马,在议亲前就已骗取到她的身子。”

    “呵,深情错付终成殇!又是一痴心女子错付真心!”庆阳语带讥诮,眼底却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黎慕白心中一动,知庆阳话里所指何人。格桑梅朵,被丹辽奉为圣洁之花。庆阳在上巳节被劫持后,是不是就已主动放弃那人了呢?

    “世上虽有无情误深情,但也有情深共白首。”赵曦澄目光拂过黎慕白,缓缓道,“深情错付,错不在付出,错的是那明知自己承受不起却强要承受之人!”

    黎慕白只感觉赵曦澄的眸光在她身上重重一击,虽是极快的一下,却准确无误地击进她眼底,烙在她心坎。她微微一怔,不由点头道:

    “殿下所说甚是!凌心虽被无情郎抛弃,但后来也遇上了好心人。她本是要被发卖到崖州,途径舒州时生了急病不能行动,被人牙子低价买下。后来,凌心急病退去,被舒州竹西馆一老琴师买去。老琴师本想让她服侍自己晚年,却发现她极有音律天赋。老琴师惜才,无视凌心年纪已大,一心教她习琴。凌心也肯下苦功夫,加上有极高的天份,因此,短时间内,她就已达到他人十几年的习琴水平。”

    殿内一片安静,黎慕白指着琴霜生前模样的画像:“琴霜的琴技,为凌心亲自教习,也算是师承同一人。故此,二人的琴艺与技法,是基本相近的。”

    “所以,姑姑寿筵上,尽管是凌心在冒充琴霜弹琴,也无人听出有异来。”赵曦澄接过话头。

    黎慕白点点头,左手里的赤玉彤管轻点于琴霜之死的案发现场画上。

    “琴霜幼时曾生过痈疽。本来,她只是面颊上长了一个肿疡,但因未及时正确用药,导致肿疡扩散,最终发展成痈疽。后来,凌心花重金请医诊治。琴霜的痈疽治好了,却在面颊上留下淡淡疤痕。这也就是琴霜最初用面纱遮面的缘由。”

    黎慕白叹息一声,收起赤玉彤管,持起凌心的画像,冷声道:

    “凌心带女儿从舒州来京城,目的是为寻一至关紧要的故人。只是,此人如今位居高位,与凌心有云泥之别。京城好风雅,高门望族之间尤其如此。凌心让琴霜博得琴绝之名,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面见此人。”

    黎慕白的目光移开画纸,经过庆阳,最终落在卫昌身上:

    “此故人,正是在场的某一位。凌心之所以要冒充女儿琴霜在长公主寿筵上弹《关雎》之曲,一是她早就知道寿筵上会要弹奏《关雎》一曲,因为坊间一直有长公主与驸马的关雎佳话传闻,凌心定是亦知;二是《关雎》一曲意指男女情爱一事,亦与凌心要寻的故人有关。”

    “这关雎二字,还真是缠人得紧!”庆阳冷睨卫昌道。

    卫昌面上一派风和日丽,他柔柔地凝视着庆阳双眸,嗓音如一首饱含深情的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庆阳,寿筵上的《关雎》一曲,是我特意吩咐余音阁准备的。我以为,你定会知我心意!”

    “你的心意?”庆阳反问道,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关雎》是为我而弹?”

    “是,也不是!”黎慕白接过话头,“京城坊间本就有关于关睢佳话的传闻,因此,那日寿筵上,众人都以为《关雎》一曲是意指长公主与驸马。可那日听过此曲之人,都目露悲伤而不自知,这是为何?”

    “《论语·八佾》第二十章载有:《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赵曦澄看了黎慕白一眼,淡淡道,“这与《中庸》里的‘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一致。”

    黎慕白朝赵曦澄点点头,继而转向庆阳卫昌二人道:

    “琴霜人称琴绝,绝非浪得浮名。而凌心,作为琴霜琴艺的亲授之师,定知《关雎》一曲该如何弹奏。可寿筵上的《关雎》,前段曲调过于喜乐,让人得意而忘形。须不知乐极易生悲,故此后段曲调悲伤过度,令人沉沦无法自拔。这与《关雎》主张的哀乐有度、中和之美大相径庭。”

    见庆阳卫昌均未有异议,她继续道:

    “是故,凌心弹《关雎》之曲,表面上是在契合关雎佳话的传闻,但内里却是她倾注全部感情与运用平生所学技能,硬生生把哀乐有度的《关雎》弹成乐极悲极之曲!”

    “她这样做是何故?”卫昌问道。

    “因为,她要用此曲来唤起当时在座某人深藏的旧情!”黎慕白道。

    “放肆!”庆阳一声怒喝,茶杯重重一顿。

    黎慕白喉头一滞,立时住了言语。她忘了,格桑梅朵,是庆阳长公主的隐痛与旧情,非她一个王府奴婢能置喙之。

    “胡言乱语!”卫昌斥完黎慕白,转身对赵曦澄道,“凉王殿下,我公主府待你一向亲厚,为何你要任一个下人在这里信口雌黄、污人声誉?难道你忍心你姑母被人重提旧事?”

    赵曦澄走到卫昌前面掩住黎慕白,声音淡漠:“白黎是我府上的司膳官,她今日之话,亦是我授意而为之。”随即,他面朝庆阳长公主,“姑姑,此事涉及到当今京城的几宗命案,请让白黎把话讲完。”

    “请长公主息怒!”黎慕白弯了一腰,行礼请罪,“奴婢刚才只是剖析一段与当前案件有关的旧事,并无它意!”

    庆阳眯起眸子,目光来回扫过几人,最终定在卫昌身上。

    “驸马错了!我公主府一向治府严谨,何人敢污蔑?”庆阳声音转厉,“白黎,你好好剖析!若剖析得不好,我公主府定揭你的皮!”

    "是!”黎慕白身形一顿,转身盯向卫昌,“寿筵那日,凌心刚弹完《关雎》之曲,驸马爷是不是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

    “手误而已!”卫昌冷冷道。

    “是手误还是被勾起往事而情不自禁呢?”黎慕白紧追不放,“驸马爷知道吗?那日站在凌心身边的侍女,就是凌心的女儿琴霜!往日里,她们二人均以纱巾遮面,名为主仆,实是母女。每当女儿有应酬时,母亲就扮成侍女服侍前后。”

    黎慕白顿住,心口突地一滞。重重帷幔间,可见棉白窗纸被鼓得老高,窗外的风几欲要破窗而入。她暗叹一声,继续道:

    “凌心之所以甘做女儿琴霜的奴仆,是为尽最大之能护住女儿。只是,长公主寿筵那次例外。凌心决定要为琴霜前程孤注一掷,因此才与琴霜对调了身份。”

    “庆阳寿筵,虽是我操办,但余音阁,我只是吩咐府中下人去请的,我也不知那凌心会冒充琴霜前来。你说的这些,与我有何干?”卫昌冷问。

    “有!而且干系甚大!”黎慕白直视卫昌,一字一顿,“凌心要找的故人就是你——当今长公主的驸马!先朝的新科进士!已故西平侯李长安的故友!鸿胪寺卿大人!”

    帷幔飞卷,日光隐退,长风肆掠,暗云蔽天。

    赵曦澄走到窗边,把窗户紧紧关严。

    “凌心之所以冒着风险也要在公主府寿筵上弹奏《关雎》,除了唤醒旧情外,她还知道一个秘密,那就是——”黎慕白视线定定咬住卫昌眼底,“一个与五子衍宗方有关的秘密!”

    话刚落音,卫昌瞳孔仿佛被利剑刺到,猛地一缩,头随即撇向一旁,避开黎慕白的直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卫昌仍冷硬说道。

    “五子衍宗方,专为医治男子不能生育所用之秘方,配合麒麟求子方,疗效更佳!”黎慕白的声音如冰雹般密密砸在殿内。卫昌似被击中,身形剧烈抖了一下,面皮紫涨,目眦欲裂。

    “这就是凌心执意在长公主寿筵上意图用《关雎》一曲来唤醒驸马爷一段旧情的最大底气!”黎慕白沉声道。

    庆阳寿筵那日,凌心刚弹完琴,见到卫韶樱后表现出的过度害怕,应是窥破了卫韶樱与李奈的关系。

    凌心之前只从陈若林处得知卫昌不能生育,但并不知卫韶樱的亲生父亲是谁。但卫韶樱的容貌与常去余音阁的李奈几近一致,这让凌心一下明白了二人是亲兄妹的关系,而二人又刚被圣上赐婚。

    这种猝不及防的窥破,让凌心一时无法自持,因此才在卫韶樱责问时心慌意乱、战战兢兢,不似往日般端重。

    “荒缪!简直一派胡言!”卫昌怒斥,端正的五官有些走形。不过须臾,他神色重又如常,五官也重又端正如雕塑。他双目静视庆阳,语气转柔:“庆阳,你真要让她继续悖言乱辞?”

    “是不是悖言乱辞,驸马不妨多听上一听再下定论!”赵曦澄凉凉道。

    “凉王殿下,我家韶樱已及笄。你这样放任下人瞎三话四,欲置韶樱于何地?”卫昌冷怒道。

    “正因为韶樱已及笄,并被父皇赐婚,此事才更需达地知根,以绝后患!”赵曦澄冷冷说完,转向庆阳,语气深重,“姑姑,韶樱才及笄,来日甚为方长!”

    庆阳脸色变幻不定,目光反复在几人身上逡巡。

    “白黎,我刚说过,如果剖析不当,我公主府定揭你皮。”庆阳呷着茶,声音厉如尖刺。

    黎慕白一激灵,低垂着头,一丝愤怒滑过心头。韶樱是庆阳的心肝,可罗小绮、琴霜也是其母亲的掌中宝。难道为了她的心肝宝贝,就要任真凶逍遥法外?就能罔顾纲纪法度?

    不甘与怒意涌上心头,黎慕白紧绷唇角,刚抬首,就见赵曦澄正面色淡漠看向她,眸底却有她熟悉的决意。

    “我已查知,此事与京城最近几起命案关涉甚大,本王命你一一道来。”赵曦澄语调有些峻厉。

    “是!”黎慕白迎着赵曦澄的目光,重重点头。她知他话中之意,遂转向庆阳与卫昌,“请长公主与驸马容我详细禀上。双钗案、上巳节水晶兰女尸案、水晶兰白骨案、疯妇人之死、罗小绮与琴霜中毒案,这几起案件,表面看似毫无关联,但其实均是一人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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