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见迟迟不开始审理黎家失火的案子,暑热难耐,不由骚动起来,扬起大片大片尘埃。

    尘埃又镀上阳光的颜色,变作微微呛人的金灰,呛得黎慕白胸口一窒。

    曾几何时,那个少年也悄悄藏在门外的人群里,看她如何断案。

    可有一回,她在断一起拐子的案件时,少年却缺席了。

    起因源于一个春天的伊始,园子里尚点缀着星星残雪,萧索的花枝已迫不及待地探出了些许蓓蕾。

    彼时,她正倚窗候他,好一同去青莲巷的莲心斋买荷花酥。

    日上梢头,再将至中天,窗外迟迟不见人来。

    她先是恼怒他误了约定的时辰,尔后又忧心冲冲,恐他在赶来的途中生了意外。

    正忐忑着要不要亲自出府去寻他,陡然,蜿蜒交缠的花枝丛中,冒出一抹碎的天青色,如同一尊上等瓷器密布裂纹,又因来者的由远及近变得圆满。

    她悬着的心一落,少年却与她咫尺之距的地方,猛地驻足。

    她忙隔窗端详,见他安然无恙的,忍不住委屈起来,气呼呼地数落:“江豫,你若是有事耽搁住了,大可先打发小萍来传一下话的!你知不知道,你这般不声不响的,最是害人······”

    少年充耳不闻,只是愣愣地看着她,那眼神像从未认识过她似的,带着种“一切都完了”的末日之感。

    她吓坏了,忙改言唤道:“江豫!江豫!江豫——”

    许是她的呼声太过急切,少年终于醒神,勉强牵了牵唇角,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只言片语。

    她跑出屋子来到廊下,方发觉他面色苍白瘆人,慌忙扯住他的袖摆:“江豫,你怎么样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你是不是闹病了?”一壁抬手要去摸他的额角。

    少年仿佛被蜇了一下,大力甩开她的手,后退两步,直瞪瞪瞅着她,喃喃道:“阿慕,你说,你一个女儿家,为何要去学断案?你要是待在闺阁里,做做针黹,理理家务,读读诗书,该是何等的好!”

    她诧异不已,双眸圆睁,亦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望住他,颤声问:“江豫,你在说什么呢?”

    少年看了看被他甩开的那只纤纤皓腕,眸子里一爿死寂。

    他默然半晌,方道:“如此,以后你成亲了,也有个皇子妃的做派。”

    素日里暖柔的嗓音,苦涩,沉凝,令她一度以为出现了幻听。

    然那模样神情,足可表明,他适才之言,绝非顽笑。

    她惊怒交加,胸口剧烈起伏,朝他吼道:“什么皇子妃的!与我断案又有何干!江豫,我今日明明白白告诉你,那皇子妃,我不稀罕!也从未稀罕过!我就是我!”

    少年望着她,目中瞬间烁烁地闪起了光。

    在他清幽湛澈的眸子里,有那么一刹那,她恍惚看到,她与他正在承烟湖里泛舟。莲叶田田,藕花叠叠,荷风消散了世间的繁琐,他拉着她徜徉其间,煎水烹茶,裁景对句,逍遥自在。

    奈何,只那么一刹那,少年便阖紧了眸,俄顷掉头离去。

    早春的风仍料峭,尖刀般削人。她眼怔怔睇着,在崎岖纠葛的花枝丛里,那抹天青色已被割得稀碎。

    门首的喧声益发大起来,黎慕白眨了眨酸胀的眼,把泪意逼回。

    汪致远不得不再次领着衙役去训斥。

    裴文栋拍了拍惊堂木,喝问陆梓原:“既如此,你在虞洲做下大案,跑来西洲又有何目的?”

    “回大人,小人来西洲,是受人所托。”陆梓原答道。

    “何人托你?所为何事?”裴文栋问。

    “小人去岁在通往虞洲的道中,于一破庙里遇到一名落难的公子。那公子孤身一人,害了伤寒,岌岌可危。他告诉小人,他叫左嘉,原要进京赶考,却与家仆失散了。小人见他委实可怜,便悉心照料他几天,却依旧回天无力。那左公子弥留之际,为了不让高堂伤心过度,便写了一封书信,让小人在春闱后送到西洲的左府里。是以,小人这才来西洲的,并在今春末把信送至左府。”

    陆梓原话音甫落,公堂里忽然强行冲进几人。他们一厢行礼,称自己是左府二房与三房的人。

    然后,他们质问陆梓原为何不据实传话,以致他们的长房长子年纪轻轻就埋骨异乡,又追问陆梓原关于左嘉病逝时的细情,以及左嘉尸骨葬于何处。

    黎慕白冷眼旁观。但见向陆梓原问长问短的那几人,面上形容虽哀戚,眼里却毫无苦痛之色,甚至还流露出一丝窃喜。

    这种大家族里的钩心斗角,她在以往的案子里见识过。倘使陆梓原之言为真,这左嘉进京途中与家仆走散、又患伤寒之症,定与这二房三房的人脱不开干系。

    左嘉身为长房长子,且是长房里唯一的男嗣。他拜托陆梓原送回左府的书信,既是为避免高堂过度伤心,更是为保住长房的地位,保住长房的承袭之权。

    因而,他才会在信中称自己要留京备考,称自己成亲了。来日长房的人若觉察出事体有异,再去京中探听,得知实情后亦可继续向二房三房的人隐瞒实情,并可防范未然。

    只是,不知后来陆梓原为何会假托左嘉之名,携覃簪在黄家村安家住下。

    左府的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陆梓原围个水泄不通,全然不顾身在公堂。

    江达安捶了下椅子扶手,怒斥:“咆哮公堂,成何体统!”

    裴文栋正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审陆梓原,见堂边坐的几位大人皆皱了眉,忙一拍惊堂木,喝道:“快叉出去!”

    左府里那几人本就别有用心,在确定左嘉果然病逝后,又假惺惺地挤出几滴泪,便跑回家中报信去了。

    公堂里恢复肃静,裴文栋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青莲巷“女鬼”杀人案业已真相大白,陆梓原亦已认罪。然黎家失火的案子,最先是由西洲府衙的仵作曹用提出。

    但见在坐的凉王与大理寺卿皆一身的肃杀,裴文栋忖度着该如何审理黎家的案子,罗望霆已说道:

    “白姑娘不愧是饮食上的行家,所断的青莲巷‘女鬼’杀人案,抽丝剥茧如同庖丁解牛,精准利落地找到了案子的每一关键处,令本官甚是钦佩。敢问姑娘,这前节度使家中走水,又是何许缘故?”

    黎慕白尚未回话,江达安起身,走到赵曦澄面前跪地行大礼,语调悲切:“殿下,白姑娘适才断案,堪比入铁主簿。臣恳请殿下,让她来断黎家失火的案子!”

    赵曦澄扫众人一眼,朝江达安冷笑道:“江大人是猴吗?这顺杆子爬的本领倒不赖!”

    江达安仿佛闻不见这讥刺之言,只叩首道:“殿下,臣唯求能尽快将害死黎家的凶手绳之以法!”

    赵曦澄指指王赟,道:“王寺卿才是奉旨来查黎家失火缘故的!本王只不过为追查虞洲的灭门案而来,见黎家失火之事有异,顺道过问罢了。何况,如今是你西洲府衙的仵作提出验尸时有所纰漏!”

    一席话,说得裴文栋、汪致远等忙过来请罪:“请殿下降罪,是臣等失职了!”

    王赟离座躬身道:“殿下,臣定当尽心竭力!”

    罗望霆亦离座,施礼道:“殿下,臣记得先前王大人有言,要请白姑娘断青莲巷的命案与黎家的失火案。白姑娘有推断之才,臣请殿下恩准!”

    赵曦澄并不理会罗望霆,径直看向黎慕白,问道:“白黎,关于黎家失火的缘故,你可有把握?”

    黎慕白一点一点松开蜷曲得僵硬的手指,缓出一口气,道:“是!殿下!”又对众官员弯腰行礼,“谢诸位大人信赖!”

    集在门外的民众忙自觉噤了声,任由太阳火辣辣刺下。

    燥热的风在堂内打了几个回旋,便趋于冷寂。黎慕白抬首间,目光状似不经意地于江豫面上深深浅浅一划。

    “若要解开黎家失火的案子,同样不得不提一提虞洲那宗诅咒案。在下亦是因此案,才得以窥知黎家失火真相的冰山一角。后随凉王殿下来至西洲,在下结合王大人查到的线索,方最终推出黎家失火案的来龙去脉。”

    昔年黎府走水,黎光一家三口皆葬身火海,轰动西洲。此刻,公堂里落针可闻,公堂外亦鸦默雀静,唯断案之人的言语响彻无比——

    “以下,同样皆为在下的个人臆断,便长话短说,请诸位大人见谅。”

    裴文栋有前车之鉴,忙道:“请姑娘直言便是!”

    “是,大人!”黎慕白礼毕,再度开言时,泠泠的声线里蕴上了一缕尖锐的凄迷,有如花落尽、水流去、子规啼、魂梦消。

    赵曦澄忍不住攥紧了手,眸色为之一暗。

    “虞洲诅咒案的那对凶手夫妇,他们的孩童的确丢失了,不过机缘巧合被另一夫妇收养。”

    “那对夫妇一直未育有子女,故而,对收留的孩童极尽疼爱。孩童慢慢长大成人,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同时,他也知晓了那宗诅咒案,得知当年缉拿凶手的法子,是由一名十余岁的女童提出。”

    黎慕白略一顿,口吻随即一转,仿若狂草的收笔,撇是温柔的如水光阴,捺是坚硬的苍凉绝响——

    “此女童,便是前西洲节度使黎光之女,黎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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