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天上掉下的仿佛不是水滴，而是连绵不绝的丝线，眯眼望去只能看到细细密密中含糊不清的景物。
肖梁卿挥手让队伍停下，随后抹了把脸上的水，想要看清已经隐匿在水幕之后的山上。
“将军，怎么了？”
副将夹了下马，上前与肖梁卿并肩。
肖梁卿给他指了指：“你看那。”
副将顺着肖梁卿的手一同锁定半山腰的位置，可是这雨实在太大，不管他怎么努力去看都看不真切。
“什么都没有啊。将军，我们继续走吧。今日之内要把辎重送到函城，没时间再耽搁了。”
肖梁卿蹙眉沉默。
他的目光不曾转移，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浓厚的不安此时正环环缠绕着他。
此处离北荆很近了，尤其前两日凉城失守，若从凉城进山，潜于林中急行，就能绕过并、怀两城，直至此地。
他们身后这批辎重非常重要，走得这条通往函城的必经之路又是临水背山的狭道，如果有人伏击，他们很容易被一网打尽。
又或者说，如果肖梁卿是北荆人，他就会这么做。
副将看看身后刚给粮草盖好油布手忙脚乱的士卒，又看看前方被浇得冒烟已经变得泥泞的路，焦急地劝说：“将军，快下令吧！这么大的雨，北荆军也没法设伏的。再过一会，前面的山路就更难走了，车沉人乏，倒时候陷进泥里，我们今日就别想到函城！”
军令如山，战事紧急。
今日这批辎重到不了函城他们所有人都得受罚。
肖梁卿眉头紧锁，半晌后再次抹了把脸，把他睫毛上积攒的水珠擦掉。
随后下令：
“前进！”
队伍走得不快，肖梁卿在最前面刻意压着速度。若是遇到意外，起码后面的人可以及时撤出。
人马行至中段，天上雷声阵阵。
这场急雨好像没有停止的时候，反而越下越大。
“轰隆”“轰隆”
雷声伴着闪电撕裂天空，将黑云催压的天际撕开一个口子。
轰！
又一声雷鸣，可以细听过去就会发现，在那雷鸣之下好像还掩盖了什么。
肖梁卿骤然抬头，目光直锁半山腰。
来不及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异变已经发生。
“撤！后撤！”
肖梁卿声嘶力竭大喊。
可雷声加上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几乎将他的声音淹没。
而随着声响，山腰处泥龙翻滚，乱石纷飞。
本就因为树木稀疏而松垮的泥沙被火药震碎，混合着暴雨从山腰冲下，宛如泥浆组成的瀑布，向着肖梁卿的队伍兜头而来。
生死就在一线。
泥石砸在身上，马匹嘶鸣，人声惊叫。有人倒地，也有人被扶起。
但肖梁卿所在的赤北军也不是废物，在瞬间的慌乱后，兵卒很快恢复秩序，从最后面开始急速向狭道外面撤离。
若能如这样顺利出谷，即使有一定的损失，也在肖梁卿的承受范围之内。
可偏偏，敌方就是想把他们全部坑死在这里。
在队伍末尾处的山上，如鬼火般钻出密密麻麻的人影，足有百人。
副将在肖梁卿身后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肖梁卿盯那么半天地方竟然真的有人，更没想到看起来比老头脑袋毛都稀疏的山腰上，还他娘的能藏下一百多人。
这北荆人“鼠辈”“鼠辈”得叫着还真变成了老鼠不成？
容不下他想更多，半山处的敌人已经从背后抽出箭矢，弯弓搭箭。
“放箭。”
在箭羽飞逝的瞬间，肖梁卿也看到了那个抬手下令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自信，对方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一处突出向外的山崖边上。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抹挑衅的笑。
肖梁卿勒马躲过射来的箭，对副将喊道：“带人从后面冲出去！”
副将挥刀砍掉面前飞来流矢问：“那你呢！？”
肖梁卿不再多话，眼睛再次落在崖边之人身上。他抽出佩剑，自马背飞身跃起落在旁边的山上。
他要——擒贼先擒王。
陡峭的山体，再加上还在随着雨水冲刷下来的泥土沙砾，常人根本攀不上去。
但肖梁卿着一身白色鳞甲却如银鱼一般，在这山壁逆流而上，跃动迅捷举重若轻，几个呼吸间就上到了敌军所在的位置。
跳上山崖的瞬间肖梁卿砍翻一个迎上来的敌人，而后举剑对准不远处看起来是头领的那个人。
少年身姿坚韧，目光像在雨中摇曳的火焰，要把他看的人也燃烧起来。
他说：“赤北军肖梁卿，敌将可敢应战！”
霹雳轰鸣激起澎湃战意，飞火流转惊现片片寒光。
被肖梁卿用剑指着的人，拨开要挡在他身前的同伴。雨雾朦胧间，那张被首铠遮挡的脸似乎笑了一下。下一瞬——
锵！
玄黑的横刀与银霜一样的长剑拼杀到一起。
肖梁卿咬紧牙关，他没想到这个穿着跟武器同色铠甲、身材中等并不壮硕的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
速度，力气，都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他更强！
双手持握剑柄，用力挑开横刀，手腕翻转，横刃挥向敌人腰腹。
敌人后撤两步，只能转攻为守。
肖梁卿剑势凛冽，招招致命。劈、刺、点、挑，式如飞凤。
反观那柄横刀，节节败退，好似只余招架之力。
但很快，肖梁卿察觉到不对。
对方是故意！为了消耗他的体力。
之前飞身上山本就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这套急攻下来更是将剩下的又燃了多半。
肖梁卿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挥剑的力道都不如上一次。
而敌人，更加清楚。
横刀猛然发力，刀刃切入肖梁卿腹部，割破鳞甲布衣直至皮肉，鲜血顷刻涌出。
这狗娘养的王八蛋！果然北荆都是阴人！
肖梁卿在心里大骂。
他此时身体后仰，脚下无力，眼看着就要从悬崖边上直直坠下。
可是，他不甘心。
少年眼睛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凶狠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人的身上。
下一刻，他伸出了手。
那动作极快，力道又大，如铁钳一般牢牢禁锢在敌人的手腕上。
敌人一时挣脱不得，竟就这么被肖梁卿带着从崖上腾空。
落水前的瞬间，肖梁卿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
他直视对方因为惊怒而大睁的眼睛，仿佛在说：
想要小爷的命？那就拿你自己的命来赔！
......
往常平静的江水，因为大雨倾盆的原因变得诡秘异常。让人觉得刺骨的江水，一潮一潮涌向口鼻，没过头顶。不管多么奋力挣扎，那水里就仿佛有无数双手拉着你的腿脚，将你接二连三地扯回到绝望与窒息之中。
越十鸢在浑黄的江水中闭气屏息，但她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最后的意识只能支持她脱掉身上太过沉重的玄色铠甲，然后用最后一分气，向着头顶游去。
她好像成功了，但她又失败了。
天空炸响的雷鸣，就是对她落得此境的嘲笑。
轰隆！
......
“呼...呼......”
越十鸢被声音惊醒。
窗外的闷雷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床榻上，还是依旧陷在江里。
闭了闭眼平复呼吸，越十鸢很快清醒过来，警惕地眼睛打量起四周。
一间简单干净的屋子。
农家常见的黄泥墙，木窗，木门，木屋顶。也就自己身下的这张竹榻还算精致一点。
越十鸢再检查自己身上。
衣服被换过了，看起来像旧物，但整洁柔软。
身上的外伤也被妥善清理过，深一点的伤口都上了药然后用细布整齐地包扎起来。
最后，越十鸢在枕头边找到了自己唯一贴身携带的东西。一把连柄带刃不过小臂长的障刀。
这刀上没有任何装饰，黑漆漆的一长条，掉在地上都很难发现。
只有在越十鸢把它平举到眼前，拔刀出鞘时，弯月般的刀尖闪过的寒光可以证明，它并不向它外表那样朴素无奇。
这是真正可以吹毛即断的神兵利刃。
越十鸢满意地归刀入鞘。看来她遇到了一个十分好心且贴心的大夫。
不过......
越十鸢握紧障刀，撑住身下，想要下地站起来。
但稍稍一动，就让她身体僵硬，面色惨白，只觉得五脏六腑揪在一起得疼。
虽然她外伤看起来不严重，骨头也没事，但从高出落水的冲击，以及在江里跟各种断木碎石在一起翻滚裹挟，还是让她收了内伤。
越十鸢吐出一口气，而后一咬牙，猛地发力站起。
剧痛让她佝偻身躯，险些跌回去，但还好，她稳住了。
又经过两个呼吸，等到疼痛消退，越十鸢方直起背脊，向屋门走去。
现在，还不是她能安心躺着，放松警惕的时候。
天空灰蒙蒙的，却也足够让人看清这间山中小院。
透过篱笆望出去，能看到院外茂密的植被，抬头即见的山顶。也能看到远处的流云以及被景物遮挡袅袅升起的炊烟。
——离群索居。
越十鸢心里闪现出四个字。
而后，脚步轻缓地踏进院子里的土地。
院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柴垛，湿衣物，和铺散开晾晒的药材井然有序地归置在各处。
空气中充满一种清苦味道，好像能把身在其中的人也腌制入味。
那是药香。
见院里没人，越十鸢没有再动。她先是凝神听了会，而后睁开眼睛，控制着脚上的力气，更轻更柔地向着院中另一侧的屋子走去。
她一手持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腹，额头上渗出些汗珠，嘴唇也因长时间没有进水而干涸起皮。
但就这么一副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的样子，十数步的距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泥土上浅淡的鞋印留下了她行走过的痕迹。
“你别动！”
女子的声音清脆温柔，就像是山中绵绵清澈的泉水，沁润心底，听之难忘。
“你别激动。你的眼睛本身没有大事，只是因为头部遭到撞击才看不见的。我在书中见到过这样的例子，等我按方子去采几株活血化瘀的药草，你服下后应该会有好转。”
女子声音停止，屋里的衣物摩擦声也随之停下。好像有什么人被她劝住，恢复平静。
半晌后，一道嘶哑虚弱的男声传出来。
“多谢姑娘相救。请问姑娘，在救我的时候可还看到了别人？”
听到这话，隐藏在窗外阴影里的越十鸢收紧手掌，握着障刀的手青筋暴起。
屋里的女子没想到病人醒来第一句问得竟是这样一个问题，愣了半刻，如实答道：
“离你不远的地方的确还有一个人，我一起救了回来。”
嘎吱！
女子话落，屋子里响起了巨大的床榻摇摆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正挣扎着、急切地要从床上翻身下来。
而屋外，越十鸢则神情冰冷地看着眼前灰扑扑的窗棂，那眼神似要穿透墙壁钉在屋中人的心脏上。同时，她的右手无声抬起，抓住刀柄。
下一刻，就要抽刀出鞘。
“你别动！你的伤口裂开了！怎么，你认识那位姑娘？”
女子焦急命令，声音因为阻拦的动作而不稳。
她正担心这不听话的病人要把自己折腾得更加伤重，没想到男人的动作竟然戛然而止。
“......姑娘？”
男人疑惑问道：“一个，女子？”
“对啊，一个姑娘。穿得粗糙单薄，看起来像是山里哪个村子的人。你认识她？”
她当时捡到他们。男的一身鳞甲，内里穿得也是绸缎料子，看起来就地位不低。
而女的只着粗布单衣，虽然身上带了刀，但是在这山里讨生活的谁不带把武器。女子只当越十鸢跟她同样是山里的住户，意外落了水。
所以，纵然两人搁浅的地方距离不超过十丈，但女子一点没把两人往一块想。
越十鸢也没想到，北荆朝廷层层剥削发下来粗制滥造的军服竟然还有这点好处。
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穷人？
越十鸢眼中浮出笑意，就是那笑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讽刺。
她听到女子试谈地问：“你们是一起的？”
“不是。”
沙哑的声音带着放下一口气的松弛感。
“是我想错了人。”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莫再乱动了。我去山中给你采药。”
女子说完，便离开了床边。
越十鸢听到女子拉开屋门来到院中，拿上药篓和工具，径直出了门。
等到女子的脚步声消失，又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越十鸢才从阴影中走出，来到屋门前。
修长细白的手握在黑灰的刀柄上，黑与白的强烈反差最能吸引人的目光，可惜，现在无人欣赏。
做了特殊处理通体暗哑的刀身被从鞘中缓缓抽出，光芒只在刀锋上刹那流转。
越十鸢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持刀，推门而进。
这屋子的摆设和越十鸢那间差不多。
一张竹榻，一张桌子，还有两把竹子钉成的椅子。
越十鸢绕过屋子中央的桌椅，无声无息地来到床榻边上。
一个被单盖到腰腹以下，上半身拿细布重重缠绕近乎赤裸的男子，毫无知觉地平躺在上面。
肖梁卿，果然是这个狗东西。
越十鸢撇嘴。虽然早就猜到，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想她收到消息，翻山越岭急性两夜，就是为了提前埋伏，阴死南魏的傻狗们。
虽然天不随人愿，下起暴雨。但是她越十鸢胜天半子，未雨绸缪，看天象提前准备了油纸和更长的引线，让手下费时费力把那火药埋得极深。
这也是为什么雨那么大，她还能成功炸山崩石的原因。虽然威力不如往日，但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可惜......
越十鸢恶狠狠地看着眼前地男人。
就是他，害得她流落至此，差点淹死。也让她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挫败。
越十鸢拿刀的手没有急着动，而是伸出一根食指，带着点嫌恶的表情戳上男子的脑门。
滚烫，可以煮鸡蛋了。
收回手，再看男子的脸。
依旧是那微皱眉头，紧闭双眼，好像在梦中都不得安宁的样子。
越十鸢终于确定，他是真的昏睡过去了。
“嗤。”越十鸢笑出声，站直身体俯视着这张苍白、潮红、俊秀的脸蛋。
“一提女子就放松了警惕？看来赤北军少将军也不过如此。”
越十鸢左手抱臂，右手翻腕一转，障刀在她手中轻巧灵动地转了个刀花。
“怎么？女子就不能掌权，女子就不能领兵了？你爹娘没教过你，不要小看任何人嘛。因为人终将会死在自己轻视的东西上。”
说着，越十鸢俯身凑近，冰凉的刀身贴上肖梁卿滚烫的脸颊。
肖梁卿因为这温度眼球动了动，但没有醒过来。
“呵。”
越十鸢笑得更大声了，她拿刀身拍拍肖梁卿的脸蛋。
“狗东西！就你还想拉你姑奶奶垫背。自己一个人去奈何桥上反省吧，下辈子记住了，别再小看女人......”
说着，越十鸢把刀从肖梁卿脸上移开，对准他的心口，高高举起。
在即将下杀手的前一刻，她心里涌现出无限快意。
这么一个“看不起”女子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最后死在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因为性别而被忽略的女子手里，该是一个多么震惊又有趣的表情啊。
真可惜，她看不到了。
“记得给我托梦啊，小、将、军。”
越十鸢说着，手里的刀果决刺下。
天上掉下的仿佛不是水滴，而是连绵不绝的丝线，眯眼望去只能看到细细密密中含糊不清的景物。
肖梁卿挥手让队伍停下，随后抹了把脸上的水，想要看清已经隐匿在水幕之后的山上。
“将军，怎么了？”
副将夹了下马，上前与肖梁卿并肩。
肖梁卿给他指了指：“你看那。”
副将顺着肖梁卿的手一同锁定半山腰的位置，可是这雨实在太大，不管他怎么努力去看都看不真切。
“什么都没有啊。将军，我们继续走吧。今日之内要把辎重送到函城，没时间再耽搁了。”
肖梁卿蹙眉沉默。
他的目光不曾转移，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浓厚的不安此时正环环缠绕着他。
此处离北荆很近了，尤其前两日凉城失守，若从凉城进山，潜于林中急行，就能绕过并、怀两城，直至此地。
他们身后这批辎重非常重要，走得这条通往函城的必经之路又是临水背山的狭道，如果有人伏击，他们很容易被一网打尽。
又或者说，如果肖梁卿是北荆人，他就会这么做。
副将看看身后刚给粮草盖好油布手忙脚乱的士卒，又看看前方被浇得冒烟已经变得泥泞的路，焦急地劝说：“将军，快下令吧！这么大的雨，北荆军也没法设伏的。再过一会，前面的山路就更难走了，车沉人乏，倒时候陷进泥里，我们今日就别想到函城！”
军令如山，战事紧急。
今日这批辎重到不了函城他们所有人都得受罚。
肖梁卿眉头紧锁，半晌后再次抹了把脸，把他睫毛上积攒的水珠擦掉。
随后下令：
“前进！”
队伍走得不快，肖梁卿在最前面刻意压着速度。若是遇到意外，起码后面的人可以及时撤出。
人马行至中段，天上雷声阵阵。
这场急雨好像没有停止的时候，反而越下越大。
“轰隆”“轰隆”
雷声伴着闪电撕裂天空，将黑云催压的天际撕开一个口子。
轰！
又一声雷鸣，可以细听过去就会发现，在那雷鸣之下好像还掩盖了什么。
肖梁卿骤然抬头，目光直锁半山腰。
来不及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异变已经发生。
“撤！后撤！”
肖梁卿声嘶力竭大喊。
可雷声加上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几乎将他的声音淹没。
而随着声响，山腰处泥龙翻滚，乱石纷飞。
本就因为树木稀疏而松垮的泥沙被火药震碎，混合着暴雨从山腰冲下，宛如泥浆组成的瀑布，向着肖梁卿的队伍兜头而来。
生死就在一线。
泥石砸在身上，马匹嘶鸣，人声惊叫。有人倒地，也有人被扶起。
但肖梁卿所在的赤北军也不是废物，在瞬间的慌乱后，兵卒很快恢复秩序，从最后面开始急速向狭道外面撤离。
若能如这样顺利出谷，即使有一定的损失，也在肖梁卿的承受范围之内。
可偏偏，敌方就是想把他们全部坑死在这里。
在队伍末尾处的山上，如鬼火般钻出密密麻麻的人影，足有百人。
副将在肖梁卿身后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肖梁卿盯那么半天地方竟然真的有人，更没想到看起来比老头脑袋毛都稀疏的山腰上，还他娘的能藏下一百多人。
这北荆人“鼠辈”“鼠辈”得叫着还真变成了老鼠不成？
容不下他想更多，半山处的敌人已经从背后抽出箭矢，弯弓搭箭。
“放箭。”
在箭羽飞逝的瞬间，肖梁卿也看到了那个抬手下令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自信，对方就那么明晃晃地站在一处突出向外的山崖边上。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抹挑衅的笑。
肖梁卿勒马躲过射来的箭，对副将喊道：“带人从后面冲出去！”
副将挥刀砍掉面前飞来流矢问：“那你呢！？”
肖梁卿不再多话，眼睛再次落在崖边之人身上。他抽出佩剑，自马背飞身跃起落在旁边的山上。
他要——擒贼先擒王。
陡峭的山体，再加上还在随着雨水冲刷下来的泥土沙砾，常人根本攀不上去。
但肖梁卿着一身白色鳞甲却如银鱼一般，在这山壁逆流而上，跃动迅捷举重若轻，几个呼吸间就上到了敌军所在的位置。
跳上山崖的瞬间肖梁卿砍翻一个迎上来的敌人，而后举剑对准不远处看起来是头领的那个人。
少年身姿坚韧，目光像在雨中摇曳的火焰，要把他看的人也燃烧起来。
他说：“赤北军肖梁卿，敌将可敢应战！”
霹雳轰鸣激起澎湃战意，飞火流转惊现片片寒光。
被肖梁卿用剑指着的人，拨开要挡在他身前的同伴。雨雾朦胧间，那张被首铠遮挡的脸似乎笑了一下。下一瞬——
锵！
玄黑的横刀与银霜一样的长剑拼杀到一起。
肖梁卿咬紧牙关，他没想到这个穿着跟武器同色铠甲、身材中等并不壮硕的人竟然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
速度，力气，都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他更强！
双手持握剑柄，用力挑开横刀，手腕翻转，横刃挥向敌人腰腹。
敌人后撤两步，只能转攻为守。
肖梁卿剑势凛冽，招招致命。劈、刺、点、挑，式如飞凤。
反观那柄横刀，节节败退，好似只余招架之力。
但很快，肖梁卿察觉到不对。
对方是故意！为了消耗他的体力。
之前飞身上山本就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这套急攻下来更是将剩下的又燃了多半。
肖梁卿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挥剑的力道都不如上一次。
而敌人，更加清楚。
横刀猛然发力，刀刃切入肖梁卿腹部，割破鳞甲布衣直至皮肉，鲜血顷刻涌出。
这狗娘养的王八蛋！果然北荆都是阴人！
肖梁卿在心里大骂。
他此时身体后仰，脚下无力，眼看着就要从悬崖边上直直坠下。
可是，他不甘心。
少年眼睛赤红，额头青筋暴起，凶狠的目光死死钉在眼前人的身上。
下一刻，他伸出了手。
那动作极快，力道又大，如铁钳一般牢牢禁锢在敌人的手腕上。
敌人一时挣脱不得，竟就这么被肖梁卿带着从崖上腾空。
落水前的瞬间，肖梁卿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
他直视对方因为惊怒而大睁的眼睛，仿佛在说：
想要小爷的命？那就拿你自己的命来赔！
......
往常平静的江水，因为大雨倾盆的原因变得诡秘异常。让人觉得刺骨的江水，一潮一潮涌向口鼻，没过头顶。不管多么奋力挣扎，那水里就仿佛有无数双手拉着你的腿脚，将你接二连三地扯回到绝望与窒息之中。
越十鸢在浑黄的江水中闭气屏息，但她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
最后的意识只能支持她脱掉身上太过沉重的玄色铠甲，然后用最后一分气，向着头顶游去。
她好像成功了，但她又失败了。
天空炸响的雷鸣，就是对她落得此境的嘲笑。
轰隆！
......
“呼...呼......”
越十鸢被声音惊醒。
窗外的闷雷让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床榻上，还是依旧陷在江里。
闭了闭眼平复呼吸，越十鸢很快清醒过来，警惕地眼睛打量起四周。
一间简单干净的屋子。
农家常见的黄泥墙，木窗，木门，木屋顶。也就自己身下的这张竹榻还算精致一点。
越十鸢再检查自己身上。
衣服被换过了，看起来像旧物，但整洁柔软。
身上的外伤也被妥善清理过，深一点的伤口都上了药然后用细布整齐地包扎起来。
最后，越十鸢在枕头边找到了自己唯一贴身携带的东西。一把连柄带刃不过小臂长的障刀。
这刀上没有任何装饰，黑漆漆的一长条，掉在地上都很难发现。
只有在越十鸢把它平举到眼前，拔刀出鞘时，弯月般的刀尖闪过的寒光可以证明，它并不向它外表那样朴素无奇。
这是真正可以吹毛即断的神兵利刃。
越十鸢满意地归刀入鞘。看来她遇到了一个十分好心且贴心的大夫。
不过......
越十鸢握紧障刀，撑住身下，想要下地站起来。
但稍稍一动，就让她身体僵硬，面色惨白，只觉得五脏六腑揪在一起得疼。
虽然她外伤看起来不严重，骨头也没事，但从高出落水的冲击，以及在江里跟各种断木碎石在一起翻滚裹挟，还是让她收了内伤。
越十鸢吐出一口气，而后一咬牙，猛地发力站起。
剧痛让她佝偻身躯，险些跌回去，但还好，她稳住了。
又经过两个呼吸，等到疼痛消退，越十鸢方直起背脊，向屋门走去。
现在，还不是她能安心躺着，放松警惕的时候。
天空灰蒙蒙的，却也足够让人看清这间山中小院。
透过篱笆望出去，能看到院外茂密的植被，抬头即见的山顶。也能看到远处的流云以及被景物遮挡袅袅升起的炊烟。
——离群索居。
越十鸢心里闪现出四个字。
而后，脚步轻缓地踏进院子里的土地。
院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柴垛，湿衣物，和铺散开晾晒的药材井然有序地归置在各处。
空气中充满一种清苦味道，好像能把身在其中的人也腌制入味。
那是药香。
见院里没人，越十鸢没有再动。她先是凝神听了会，而后睁开眼睛，控制着脚上的力气，更轻更柔地向着院中另一侧的屋子走去。
她一手持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腹，额头上渗出些汗珠，嘴唇也因长时间没有进水而干涸起皮。
但就这么一副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的样子，十数步的距离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泥土上浅淡的鞋印留下了她行走过的痕迹。
“你别动！”
女子的声音清脆温柔，就像是山中绵绵清澈的泉水，沁润心底，听之难忘。
“你别激动。你的眼睛本身没有大事，只是因为头部遭到撞击才看不见的。我在书中见到过这样的例子，等我按方子去采几株活血化瘀的药草，你服下后应该会有好转。”
女子声音停止，屋里的衣物摩擦声也随之停下。好像有什么人被她劝住，恢复平静。
半晌后，一道嘶哑虚弱的男声传出来。
“多谢姑娘相救。请问姑娘，在救我的时候可还看到了别人？”
听到这话，隐藏在窗外阴影里的越十鸢收紧手掌，握着障刀的手青筋暴起。
屋里的女子没想到病人醒来第一句问得竟是这样一个问题，愣了半刻，如实答道：
“离你不远的地方的确还有一个人，我一起救了回来。”
嘎吱！
女子话落，屋子里响起了巨大的床榻摇摆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正挣扎着、急切地要从床上翻身下来。
而屋外，越十鸢则神情冰冷地看着眼前灰扑扑的窗棂，那眼神似要穿透墙壁钉在屋中人的心脏上。同时，她的右手无声抬起，抓住刀柄。
下一刻，就要抽刀出鞘。
“你别动！你的伤口裂开了！怎么，你认识那位姑娘？”
女子焦急命令，声音因为阻拦的动作而不稳。
她正担心这不听话的病人要把自己折腾得更加伤重，没想到男人的动作竟然戛然而止。
“......姑娘？”
男人疑惑问道：“一个，女子？”
“对啊，一个姑娘。穿得粗糙单薄，看起来像是山里哪个村子的人。你认识她？”
她当时捡到他们。男的一身鳞甲，内里穿得也是绸缎料子，看起来就地位不低。
而女的只着粗布单衣，虽然身上带了刀，但是在这山里讨生活的谁不带把武器。女子只当越十鸢跟她同样是山里的住户，意外落了水。
所以，纵然两人搁浅的地方距离不超过十丈，但女子一点没把两人往一块想。
越十鸢也没想到，北荆朝廷层层剥削发下来粗制滥造的军服竟然还有这点好处。
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穷人？
越十鸢眼中浮出笑意，就是那笑分不清是自嘲还是讽刺。
她听到女子试谈地问：“你们是一起的？”
“不是。”
沙哑的声音带着放下一口气的松弛感。
“是我想错了人。”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莫再乱动了。我去山中给你采药。”
女子说完，便离开了床边。
越十鸢听到女子拉开屋门来到院中，拿上药篓和工具，径直出了门。
等到女子的脚步声消失，又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越十鸢才从阴影中走出，来到屋门前。
修长细白的手握在黑灰的刀柄上，黑与白的强烈反差最能吸引人的目光，可惜，现在无人欣赏。
做了特殊处理通体暗哑的刀身被从鞘中缓缓抽出，光芒只在刀锋上刹那流转。
越十鸢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持刀，推门而进。
这屋子的摆设和越十鸢那间差不多。
一张竹榻，一张桌子，还有两把竹子钉成的椅子。
越十鸢绕过屋子中央的桌椅，无声无息地来到床榻边上。
一个被单盖到腰腹以下，上半身拿细布重重缠绕近乎赤裸的男子，毫无知觉地平躺在上面。
肖梁卿，果然是这个狗东西。
越十鸢撇嘴。虽然早就猜到，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想她收到消息，翻山越岭急性两夜，就是为了提前埋伏，阴死南魏的傻狗们。
虽然天不随人愿，下起暴雨。但是她越十鸢胜天半子，未雨绸缪，看天象提前准备了油纸和更长的引线，让手下费时费力把那火药埋得极深。
这也是为什么雨那么大，她还能成功炸山崩石的原因。虽然威力不如往日，但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可惜......
越十鸢恶狠狠地看着眼前地男人。
就是他，害得她流落至此，差点淹死。也让她的胜利蒙上了一层挫败。
越十鸢拿刀的手没有急着动，而是伸出一根食指，带着点嫌恶的表情戳上男子的脑门。
滚烫，可以煮鸡蛋了。
收回手，再看男子的脸。
依旧是那微皱眉头，紧闭双眼，好像在梦中都不得安宁的样子。
越十鸢终于确定，他是真的昏睡过去了。
“嗤。”越十鸢笑出声，站直身体俯视着这张苍白、潮红、俊秀的脸蛋。
“一提女子就放松了警惕？看来赤北军少将军也不过如此。”
越十鸢左手抱臂，右手翻腕一转，障刀在她手中轻巧灵动地转了个刀花。
“怎么？女子就不能掌权，女子就不能领兵了？你爹娘没教过你，不要小看任何人嘛。因为人终将会死在自己轻视的东西上。”
说着，越十鸢俯身凑近，冰凉的刀身贴上肖梁卿滚烫的脸颊。
肖梁卿因为这温度眼球动了动，但没有醒过来。
“呵。”
越十鸢笑得更大声了，她拿刀身拍拍肖梁卿的脸蛋。
“狗东西！就你还想拉你姑奶奶垫背。自己一个人去奈何桥上反省吧，下辈子记住了，别再小看女人......”
说着，越十鸢把刀从肖梁卿脸上移开，对准他的心口，高高举起。
在即将下杀手的前一刻，她心里涌现出无限快意。
这么一个“看不起”女子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最后死在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因为性别而被忽略的女子手里，该是一个多么震惊又有趣的表情啊。
真可惜，她看不到了。
“记得给我托梦啊，小、将、军。”
越十鸢说着，手里的刀果决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