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未关的窗户吹进来,穿越过半个空间,拨动床边俯身而立之人的头发。

    凌乱的发丝从脑后向前飞舞,缭乱她的眼睛,可她却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没有刀刃刺破□□的声音,没有预想中鲜血喷溅的景象。

    在刀刃抵达胸口的一瞬间,时间、空间仿佛全部静止,凝固成往后万古不变的画面。

    越十鸢杀意凛冽的眼睛凝视身下人的脸,她一点点描摹一点点思索。

    半晌后,她站直身体。

    唰。

    利刃回鞘。

    她改主意了。

    他还不能死,他可以有更大的用途。

    越十鸢静静打量床上人事不知的肖梁卿,一个大胆地计划在胸中成型。她唇边勾起一个兴奋的笑容,像是闻到血腥味随时可以咬断猎物喉咙的野狼。

    她心里暗忖:小将军,今日留你一命,来日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随着时间流逝,本来就不见阳光的天空越发阴沉。

    打了一下午的雷,可雨到了这傍晚雨才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奇怪的是在这跳珠般的雨里,不时有鸟雀飞过。鸟鸣声自小院叽叽喳喳向外扩散,越接近院子鸟鸣声越大。

    当采药归来的女子推开院门的刹那,呼啦啦......十几只鸟从檐下,晒药的架子和晾衣绳上飞起,扇翅掠过女子的头顶,消失在山林深处。

    “怎么这么多鸟啊?”

    女子不解地看着鸟群离开的方向,随口嘀咕。

    但很快这问题又被她抛掷脑后。

    可能是来找吃的躲雨吧...她想。

    她往日晾在院中的稻谷药材也总有被啄食的痕迹。

    女子没有在意,抖抖身上微潮的衣服就进了厨房。

    不久白烟自窗户弥散出来,循着苦涩的气味从窗间望进去,可以看到厨房里两个药炉同时跳跃着火光。

    女子拿着蒲扇扇了扇,确认炉火稳定,而后站起身再次拉开房门。

    趁着煎药的时间,她打算去看看她的病人。

    不过,女子并没有前往中午离开的那个房间,而是去了对面。

    她的,另一个病人。

    推门而入,屋子里跟她上次来看时没有什么变化。

    床上的女孩安静躺着,好似从没有醒来过。

    女子松下一口气,这应该是一个听话乖巧的病人。

    径直走到床边,女子弯腰要去探床上人的脉搏,却发现那瘦削的手腕动了动。

    女子抬头,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你醒了?”

    越十鸢躲开女子探脉的手指,撑着床坐起身。虚弱、无力,好像刚刚苏醒一样。

    女子赶紧过来扶她,为她竖好枕头,让她可以依靠上去。

    “刚醒嘛?口渴吗?想吃东西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下来,越十鸢只是摇头。

    女子看她沉默不语的样子,表情疑惑。

    越十鸢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啊,啊”发了两个气声,然后摆了摆手。

    “你...不会说话?”

    越十鸢点头。

    女子的手指再次伸向越十鸢的手腕,越十鸢垂下眼帘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再动。

    温热的指尖搭上微凉的手腕,女子的眉头皱起。

    越十鸢垂下眼,躲开女子的视线。

    女子坐到床上,倾身上前命令道:“张嘴,我看看。”

    越十鸢心口猛地跳动两下,舌尖划过咬紧的牙齿。

    但马上她逼迫自己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张开了嘴。

    仔细的察看,随后那指尖抚上越十鸢的脖子,在咽喉处寸寸摸过。

    越十鸢放在身后的手骤然收紧,死死攥成拳头。

    这种敞开致命处任人触碰的感觉,真的很不好过。

    越十鸢只能闭上双眼,高抬起头,用献祭一般的姿势掩饰自己的僵硬和杀意。

    “没什么问题,不像是不能说话的样子啊?”

    女子收回手,探究的眼神落到越十鸢脸上。

    越十鸢低头摸了摸自己还残留他人触感的脖颈,眼神思索。再抬头时,那大睁的眼睛却看起来比女子还要迷惑。

    女子问她:“你是从小就不会说话吗?”

    越十鸢抿了抿唇,而后两只手开始在空中比划。

    女子看着她手指翻飞划动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看懂一个“十”。

    “是十岁之后不能说话的?”

    越十鸢点头,然后双手比划得更起劲了。

    女子看得眼晕,最终只能放弃。她按下越十鸢在空中挥舞的双手:“不好意思,我不懂手语,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我看你咽喉处并没有问题,想来不是身体上的症状让你失语的。”

    越十鸢低下头,有些落寞,有些委屈。

    这样一个女孩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女子捏着手里硌人的腕骨心想:医术奥秘深远,自己所知所得不过片面,看不出女孩的病症应当是自己医术浅薄而已。

    再说,自古就有因世事变故郁气拥堵而成的痴症、盲症。山中日子难过,眼前这女孩没准也是因为家中遭难心中惊悸而不能再说话的呢?

    女子想了一会,又捏捏越十鸢虽然纤长但骨节突出硌人的手掌,心里觉得可怜:“我再去医书里翻翻,没准能找到你的病因,对症下药,总有治好的一天。”

    越十鸢苦涩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再抬起头时,对女子竖起大拇指,而后双手合十对着女子拜了又拜。

    那浅色的眸子漾起水雾与感激,就好像雨后透过林间水雾的阳光,让人欢欣又不会刺眼。

    女子这回看懂了,这是夸她是个好人并感谢她。

    她摸摸越十鸢的头,似有怜惜。

    她放柔声音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越十鸢眨眨眼,眼睛不留痕迹地扫视一圈,最后停留在窗外细碎的雨珠上。

    她指了指窗外,而后五指张开从上到下抖动地划过。

    女子立马领会:“雨?小雨?”

    越十鸢展开一个甜甜的笑容,用力点头。

    然后,她用手指向女子。

    ——你叫什么?

    女子也笑了,但看到越十鸢的动作笑容很快又淡下去。

    她踟蹰了一下说:“我姓祝。”

    越十鸢微不可见地动了下眉毛。

    她歪了歪头,显得更加真诚无害,手指却坚定地指向女子。

    ——你叫什么?

    女子叹了口气,最终也只说:“叫我祝大夫就好。”

    说完她立马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去看看药”就快步离开了房间。

    那背影就像是......落荒而逃。

    越十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挑起眉梢,越十鸢脸上稚嫩褪去,浮现点惊讶。

    这个祝大夫的身份竟然藏着秘密,还真是她没想到的,看来得让人好好查一查。

    不过...这人本身倒是跟她想象得一样单纯、好骗。

    越十鸢仰躺在床上,举起自己的手,又比了两下刚刚跟祝大夫交流时做得手势。

    舒展的五指在半空翻转,最后合拢成拳。

    她根本就不会手语,做得一切不过都是在瞎比划。

    她在赌,赌一个正常人不会懂什么手语。而就算祝大夫真的那么凑巧了解一星半点,她也赌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夫不会深究,包括她“哑”的这件事。

    一个好心又慷慨的人遇到疑点,最擅长就是——自己说服她自己。

    所以,她赌赢了。

    越十鸢的眼睛盯在自己高举的拳头上,看着那好似抓住什么手,她脸上笑容明媚璀璨,尽是志在必得地高傲和轻蔑。

    之后的几天过得异常平静,祝大夫的种种反应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只除了......

    早上,身边人刚动越十鸢就从浅眠中醒过来。

    等那人体的柔软温热离远,越十鸢才睁开眼睛做出刚刚清醒,睡眼惺忪的样子。

    祝大夫离群索居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所以除了肖梁卿住的那个屋子,整个院子也就剩下祝大夫自己的卧房可以住人。

    当日祝大夫把她救起来,就是放在自己的卧房里。这几天,她们天天同塌而卧,大被同眠。

    越十鸢从最开始浑身的不适应,到现在开始熟悉另一个人的味道体温。

    她不是没跟别人一起睡过。

    她跟流民一起睡过山坳,和将士并肩躺过草地,甚至死人堆里她都趴过。

    脏的,臭的,陌生的,熟悉的,太多太多人,她都记不清他们的样子。

    可没有谁带给过她像现在一样的感觉。

    半夜惊醒,后背无意识地轻拍。又或者装睡时,那双掖着被角的手。

    属于人的,亲密的,关切的,充满弹性和温度的触感。

    让她好像一下回到了小时候,回到那个她连午夜梦回都不敢想起的地方。

    ......

    早起的祝大夫一回头,就是越十鸢用手扣着还有余温的床铺,脸朝上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越十鸢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动作,所以她也不知道,现在的她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怀念、眷恋、小心翼翼......

    比往日展现的所有讨好脆弱都真实。

    “醒了?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祝大夫柔声似水,越十鸢好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指。

    但很快她坐起身,温顺地点点头。

    祝大夫把她扶到院子里坐好,她想跟她一起去厨房,却被温和又不容置疑地按回去。

    “坐好,不用你帮忙。”

    那力道之大,让没有防备的越十鸢竟一下动弹不得。

    祝大夫去忙了,独留越十鸢一人坐在小木扎上。

    那木札很矮,越十鸢在上面整个人蜷成一团,她双手拢在膝盖上,仰头、闭眼迎接早上的阳光。

    光打在脸上是暖的,是亮的。

    院子里的味道是清苦却不让人厌烦的。

    耳边鸟雀叽喳,林间枝叶簌簌,可依旧让越十鸢觉得很静。静得清空了她脑中的思绪,不想曾经,不想未来,只想现在。静得好像这世间只剩下这一刻、一院、一人......

    越十鸢睁开眼睛,恰巧祝大夫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她乖乖巧巧的样子止不住眉眼弯弯。

    她也眯起眼睛回给了她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那样可爱,以至于之后很多年的时间都深深烙印在祝大夫的心里。

    一提起这个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这个笑容。

    “嘎吱”

    门板打开的声音吸引了祝大夫,也惊醒了越十鸢。

    越十鸢怔愣一瞬,好似突然脱离了幻境。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眼睛蒙着白色纱布的男子正扶着门框站立。漆黑的长发凌乱披散,高大修长的身体因为伤痛微微佝偻着。

    祝大夫的脸由和颜转厉色,秀眉颦起:“不是让你好生躺着,怎么又下来了?”

    越十鸢当初虽然被肖梁卿拽下去,但在半空中使了巧劲死死把对方压在身下。接触水面的刹那,大部分的冲击力都是由肖梁卿承受的。这也是为什么,现在越十鸢能搬个木扎晒太阳,肖梁卿却只能被大夫训斥躺在床上的原因。

    “我...我想起来走走。一直躺着实在骨头疼......”

    在赤北军作威作福的小将军,遇到大夫也只能支支吾吾变鹌鹑。

    祝大夫平时宛如江南水乡生长的细柳,柔枝嫩叶一团和气,但一到医术上就像变了个人。只见她眉毛一竖:“骨头疼就更应该在床上躺着。”

    “我......”

    趁着他们说话,越十鸢收回目光,低着头悄悄走回房间。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只是为了谨慎。

    虽然装哑,已经避免之后肖梁卿从声音上把自己认出来,但她尤觉不够。

    还是更少接触,以免节外生枝吧。

    越十鸢心想。

    但她的背影却透出几分仓惶和厌弃——对自我的厌弃。

    在踏进屋子的前一刻,一声隼鸣撕破林间的薄雾山岚。

    越十鸢驻足回望,捕捉到那在枝头一闪而过的灰色翎羽。

    不远处,祝大夫喋喋的医者叮咛还在继续,若有若无传进越十鸢的耳朵里:

    “都说了你现在不能沾水,不能沾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背着我......”

    越十鸢不想再听,睫毛低垂遮蔽所有情绪,转身踏进房间。踏进那阳光不能照射到的阴影之中。

    一切该结束了。

    一切也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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