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三年腊月,正值上元前后,钦封怀化将军席维安率大西军胜利而归,西军将士守军抗敌,痛击乌孙、回纥联军数万,折损敌方多元大将,直杀的乌回联军溃徙至巢莲谷外以求和谈,平肃了凉西二州多年受西北游牧民族侵袭的大患。

    嘉平帝亦为振悦,似是打定主意要给新军面子,特意大开城门亲率御林军相迎,并下旨要求将一旬后的宫宴同赐宴一回办了,满朝文武皆受荣光,一齐相贺。

    这是唐凤梧第二次入宫敬宴。

    殷易之流分崩之后,嘉平帝很热忱的将朝野内外换洗了一番,而自己便被“恰巧”召回京中,授官五品,进了谏院。

    嘉平帝的行事愈发精妙,处处占理得援,唐家作为前朝新贵,亦颇为得力。这一切于唐凤梧而言,自然算不得坏事,谏院同僚对他始终礼遇有加,但这份礼貌并非仅仅源于对唐家的敬畏讨好,更多的是文人清客间的惺惺相惜。他发现,今上识人之力着实不浅。自归京以来,同他共事的,大多是心明眼亮,捧圣人书堆出来的有礼有节之士。上有皇恩浩荡鼓舞,下与周身同气共鸣,这帮子人很有默契的沉起了心,在波云诡谲的朝议上,差事却办的更加顺当利落了,两年累积起来还立了几件小功。嘉平帝似也有喜色,赶在年尾不动声色的嘉奖了一番。

    “唐大人,荣安侯夫人和几位贵夫人正往这边来了,伯母。。。伯母也正陪着说话,大人您看。。。?”

    王炳文今日也穿的人模人样,以七品武官的身份列在唐凤梧之后,在宫池外围候着面圣。不过他一向只跟在唐凤梧身后,拘着礼节不敢高声言语,满身的不自在简直像要了他的命。

    “离开宴还有些时辰,我们也去福云殿后找找兄长吧。”

    王炳文听到这话立刻如释重负,而唐凤梧的动作似乎比他还快,不一会儿二人便不动声色的退了席。

    他们走后不久,廊外花厅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香影攒动,高门贵户的亲眷们走在一道,引得殿内的人都看了过去。

    唐夫人赫然站在人群中,被簇拥吹捧始终游刃有余。忽地眉头一抖,玉桥之下望见两个匆匆离去的背影,其中一个。。。不是她的小儿子又是谁。

    唐母轻轻掩去了方才突显的愁容,依旧凑上前去逗笑。此刻,众人的话题,已转为相看荣安侯夫人的一位小女儿,小丫头知书达礼温雅清丽,只是两颊间闪着两片红晕,不过到底是未出阁的孩子,在这样的场面之下,落落大方已是难得。

    女人们生来就有社交的本事,你一言我一语中,偏生有人要牵了着红线。这侯夫人是极有颜色的,向席面上扫了一眼,便知今日主角不在,是时候不凑巧了。便笑着遣散了众人,各归其位了。

    已至福云殿外的唐凤梧,其实比其他人更了解刚刚会发生的事。荣安侯同自己的母族苏氏,有着五服之外的转折亲,唐氏炙手可热,唐二公子先前与二公主那段不完整的婚姻,也渐渐鲜有人提起,夸赞的都是芝兰玉树,可堪良配。

    可他自己是无心婚嫁的,多少次有意无意的相看撮合,都被他或躲或推脱的逃掉了。后来,母亲便不再与他知晓,与荣安侯的来往也越勤了。

    只是这次,还是叫他猜到了,特意让守在外围的王炳文注意侯爵夫人的行踪,再这样,不巧的叉开。

    “唐大人您发现没有,今日赐宴似有些不同呢。”

    正想着,身旁王炳文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今年的正月似比往年更冷一些,唐凤梧拢了拢氅衣,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个少年模样的亲贵子弟围着冰场跑冰。

    说是跑冰,不过为安全起见未着铁具,只穿着寻常的鞋子,胡乱的撒着欢。

    宫中许久不做冰上戏,让人瞧着甚是新奇。

    “三殿下年纪轻,活泼爱玩,便替百官向圣上讨了这恩典,开放了这冰场,兄长陪着侄儿,估计也是往那里去了,他一个人怕是看顾不住,我们上去搭把手吧。”

    唐凤梧的长子,过了年关正好满五岁。因女眷不好一同下冰,当唐凤梧同王炳文找到父子俩时,二人皆是疲惫模样。有宫人带路,于福云殿侧殿更衣休息。

    当唐凤鸣询问自己到来的缘由,他也如实相告,反倒听得兄长一声长叹。

    “母亲也是一片苦心,若当年未生突变,你的孩子也比景廉小不上几岁。”

    唐凤鸣在经历过那场赫赫有名的“四方会谈”后,对易钟玉也是极为敬重,甚至是敬畏,一来为其与二弟的婚姻感到遗憾,二来......今上英明神武,但二殿下一介女流与之相比也不甚逊色,无怪先帝立储时也多番犹疑,若是当年

    ........这后半段实在大不敬,唐凤鸣思即立刻勒住思绪。

    总之,唐凤鸣在面对母子二人的斡旋时,还是站在二弟这一边的。

    “嫂嫂也是极喜爱小孩子的,兄长府上是该传出好消息了。”唐凤梧温煦的笑了笑,并不接兄长的话茬。

    唐凤鸣知道,自己自小都是辩不过他这个二弟的,只用手指虚空点了点对面的人,做无奈状。

    眼看着时候也不早,二人决定先后离开。

    二品以上官员先行前往太液池等待圣上亲赐福字。于是在拐过游廊后,二人便分了别。

    远处金光浮跃,歌舞升平,酒好花新,最是人间堪乐处。

    他有些恍然,不知所见是哪刻佳节。

    他一直在怀念冬日,

    “若当年未生突变,你的孩子也比景廉小不上几岁。”

    多年来一直逞强维持的淡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但结果你看,自己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打趣到兄长身上。

    他一直在活在冬日里,才会连自己都骗过。

    小丫头临别时叫他一声兄长,可兄长不该在家宴时连她身处哪盏喧笑都不知。更不该匿着思念,躲掉一切可能的际会。

    她倒是更洒脱些,若无其事的同她的兄长共商国事 ,听凤鸣的言语间,也多为欣赏。

    万事万物都在往春天去,往未来去,往淡云流水去。

    这一种浅尝辄止,该是叫君臣。

    疑是刚刚侧殿的清茶喝的慢了些,他肚腹间尽是不适,只想快快赶路进殿烤了火。

    可惜,命运好似偏偏要同他开玩笑,

    玉桥前的两段游廊都走完,四周正好栽了一处梅林,琉璃瓦碧梅梢初绽,枝桠交错处亭亭立着一名女子,裙裾流光迤逦,步摇盈盈别致。

    她今日化着很精致的妆容,只是面上的不耐很是明显,唇边鲜艳的脂色挂起老高。

    唐凤梧在旁饶有兴致的端看了半晌,他想起钟玉在加封长公主时,所予封号为顺娴二字。娴者端庄内敛,她何时不是将喜怒挂在脸上。

    她对面似还有一位男子,钟玉烦躁不忿,那人反倒处之泰然,拱手行了一礼,便恭敬的离开了。

    易钟玉却并未跟着离开,朝着那人离开的背影阵阵冷笑。抱着膀子立在雪地里久久未挪一步。

    满树梅花下,她孤单的背影更显孤冷清绝。

    他不知道她为何出行未带宫女随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鬼使神差的,陪她一前一后立在这雪地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这人用毫不掩饰嘲弄与讽刺扬声说了句,随即一张似笑非笑的熟悉面庞便出现在目之所及最光亮处。

    “唐大人这墙角,还打算继续听下去吗?”

    他一直想象这冬日,

    也于冬日开启新的篇章。

    皇宫里每次办大宴的日子,都是钦天监扳着手指头数上半个月定下的,可偏偏不巧每次都与易钟玉的八字相冲。

    当年她一手提携上来的沈彬,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突然向她表白。

    梅林盛放,雪色清幽,是很会选地方,可惜她的表情比这冰封的庭院还冷。

    “刚才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我希望这最后一次。”她眉关深锁,简直觉得这人不可理喻。

    “皇帝近来对你和都察院都算礼遇有加,但你应该清楚,我有一万种方法能收回这一切,我这人一向不讲道理,也任性妄为惯了,到时候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沈彬其人,当初选择他来协助青楼案,因为他们眼中看中的东西差不多,脑子里转的够快,不必废过多口舌,这两年,就算没有她的助力,也混的风生水起,当合作对象绰绰有余,至于别的,她无动于衷。

    特别是,她还顺道抓住一名偷听墙角的惯犯。

    其实这名偷听犯也很冤枉,天地良心,除了最后一句轻呵,他什么都没听见。

    “殿下安好。”唐凤梧并无他法,只得规规矩矩的行了个万福礼。

    “不太好。”对方没好气的接上。

    饶是唐凤梧平时多玲珑活泛,也没想出。多年后再见,是这样一番跳脱的场合。

    半句话生生飘在空中,没有人去接。

    冬日里寒风吹的刺骨,让他头有些疼。

    “宏宁殿距此地不过百余步,大宴将始,想来暖椅脚炉一应俱全。夜黑风冷,殿下莫要不顾忌身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易钟玉没好气的朝空气中翻了个白眼,这家伙.......还不如刚刚被她唬走的沈彬招人待见。

    唐凤梧愈发哭笑不得,近年来几次相处,她好像都在生气,他细细梭巡她面上的神情发现,其实这人很是心虚。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越是虚张声势,越是亏欠的厉害。

    唐凤梧起了玩味的心思,她在心虚什么。

    “雪沸冬梅,景致不错,公主殿下很有雅兴。”

    “还好还好。”钟玉漫不经心的打着哈哈,她不太擅长化解尴尬,只能沿着回席的路缓缓走着,二人一前一后,保持着应有距离。

    “殿下的侍女们今日怎好躲懒,这几日虽日头好,但夜里起风,贪着赏景难免着凉,殿下记得多添些衣物。臣想着,之前阿媛姑娘就很妥帖,今日怎未一道?”

    钟玉一时不适应他这般絮絮叨叨,更撑着脖子忍住不回头看他,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笑得相当诡异。

    很好,这唐凤梧越发出息了,有胆子打趣她贪玩。

    况且,阿媛如今在哪,他会不知?青楼案时,阿媛用的是化名,但王炳文是一道参与谋划的,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估计早就向他交待了,这人还在这里装模作样些什么。

    “你说阿媛啊,易钟秀说她在我这当宫女着实屈才,早被尚仪局挑走了,唐大人若是有意,不如问问皇上,愿不愿意早几年放人出宫,不过我不保证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哈……”

    身后的踩雪声停止了,她似乎感觉到身后灼烧起来的不善目光。

    ………

    好吧,是她一时妄言了,她忘了这厮依旧是那个正经到古板的唐凤梧,经不住这番挑逗,便现出原形了。

    但她不打算圆场,谁叫唐凤梧先来招惹她的。

    “叫殿下误会了,是我前不久接到母亲来信。这些日子母亲正理着大姐的嫁妆,说王炳文送来的松子酥做喜果甚是可口,了。我询问过才知道是从阿媛姑娘那里学来的。是以,想着想着才偶然提起的。”

    面前女子的气势果然弱了下来,也不再向前走,略带犹豫的回过头。

    “大人的姐姐,何时婚嫁?”

    “过了正月,约莫三月初吧。”

    唐家大姑娘是再嫁,两边年纪都不算小,宜早不宜晚,两家遂决定开春就将婚事办了。

    大姐于杨家算是半个自由恋爱,两家是世交,两小无猜,早早就定下姻缘事,只可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父母寻来的许多婚事,都被大姐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掉了,兄长常感叹说,唐家这一辈的婚事,好像注定要波折。

    后来又过了一年,不知怎的大姐便同意出嫁了。她对唐凤梧说出的理由是,能够相敬如宾的走过这一生,不让母亲担心,便足够了。

    “我已经有过让我铭记一生的人了。”

    姐姐笑得很安然,却让他怔了很久。

    其实在他看来,杨姐夫怯懦庸碌,难担大任,是以前些年总是在外任打转。可惜杨家心气过高,不满于唐家二子处处压其一头,这才不慎结交殷氏一脉。

    他是一位好丈夫,却不是一个好的官员。

    “杨家的事,是我对不住。”

    过了许久,唐凤梧才听见她留下这短短一句。

    再多的解释一概没有,语气也平坦得全无歉疚之意,似乎不是表达歉意,而是在陈述一件很平常的事。

    “不过我从未后悔过。”钟玉复又抬起头,错开了他的目光。

    “唐家今后若有什么难处,叫尚书大人上一道请安折便可,我会尽力。”

    既真诚又别扭的表达,甚至在臣子面前直呼“你”“我”。

    唐凤梧直觉得有趣。她一直都是这样,落子无悔,便不回头。

    那天夜里,她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她说自己从未后悔,很显然所指不仅杨家覆灭这一件事。

    “是杨家自己识人不清,刑部就陈年之事早已定论,杨弘毅手上确不干净。圣上仁厚,改西徙为北徙,蒙州地界,想来不能算作折磨。”说完又补充上一句,“家姊能愿再嫁,想必也算是放下了,殿下不必过多为难。”唐凤梧从容回道。

    “唐大人还是这么冷静啊。”易钟玉扬起脸,故作轻松的笑了一下。

    人心沟壑最是难平,哪有这么容易放下。

    只是她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除恶务尽才能使善者善终。能弥补的会尽量去做,但她无法回头。

    话头被不当不正的扔在半空中,二人都不知该如何续下去。

    忽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两人目光一碰,都显得慌乱起来。

    臣子与公主私下会面,还要被人发现,这事便可大可小了。若是来了个别有用心的,绕着两人敏感的身份,来年话本子里多少素材便不用愁了。

    易钟玉借着距离优势,先是往来人方向瞟了一眼,这一眼,反倒让她惊讶万分。

    再转过头,发现唐凤梧在远处施了一礼想要离开。

    一股无名火冲上头来,她两步并作一步,拎起裙摆,快步跑到唐凤梧身旁。一把拽过他暗纹团花的袖子。有意忽略对方惊愕不已的倒吸气,一边用眼神威逼,一边拖过他往不远处的垂柱门后塞。

    这片梅林内有一处小小的厢房,高大的垂柱门向里开放,其后的空隙刚好能藏住两个人的身躯。

    易钟玉挽着袖子很狼狈,唐凤梧僵着身子面色也不好看。

    他哪里知道,易钟玉此举并非是玩心大起故意要捉弄他。

    脚步声渐近,来人竟是宫嫔装束的刘清芬,与尚仪局女官——阿媛。

    ps:

    易钟玉:轮到我听我弟弟的八卦了。

    唐凤梧:我有几个脑袋,够不够砍?(掰手指)

章节目录

梨云梦远之唐玉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允里恩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允里恩气并收藏梨云梦远之唐玉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