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易钟玉没能走成。

    不知是受凉还是因为惊吓,她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还外加一整晚的噩梦附送。

    钟玉很郁闷,明明是救人一命,胜造十年浮屠,真要有婴灵邪祟,也该去纠缠那弃婴的夫妇,怎地到她这里就这么倒霉。

    第五日,她的神志才开始恢复。不是她身体有多差,是她实在不想醒过来。

    她还记得,在起初昏迷那几天,有几声可疑的器皿破碎声,似乎来自她从客栈中带过来的两个小丫鬟,经验不足,诚意有余,两个姑娘熬药喂饭一应不吭声,让她也乐得在梦里享清净。

    反正她如今都是个病人了,至于有什么烂摊子,就留给她那劳什子“表哥”来处理吧。

    吃过午饭,钟玉复又躺倒,屏退众人后还不忘切切嘱咐道:“有人来就说我旧疾未愈,不见客啦。”

    她本担心唐凤梧会来找自己麻烦,但听说今日又有流民上山,隔壁房一大早就出动了,安顿住所,落实户籍,估计要忙到天黑。

    一如既往的工作狂,恰好合她心意。

    狭小的床铺算不得多舒适,但难得是松软干净,不知是否有人吩咐过,她发汗后的被褥都是一天一换洗,阳光晒过有股自然的皂角香。

    钟玉钻进被里,手伸向枕头下翻找出一个小罐。

    她拈手取下盖子,往手心处狠狠的挖着膏脂。丫鬟只知帮她擦拭身子,缺乏保养,过水之后,原本冻伤的部位又煽了几分。

    屋子里不算温暖,她把自己蒙进被里,用膝盖和脊背辅以撑住,掀开外衣,哆哆嗦嗦的往两条藕臂上敷膏。完全没注意门环轻响,唐凤梧走进来,看见这一团莫名物体。

    “你……这是在干什么?”

    钟玉一时心惊,手里的小罐整个滑了出去,倾倒在崭新的床单上。

    “唐凤梧!”钟玉先是一愣,而后气急,一把掀开裹在身上的被衾,向他扔过去。“你你你!赔我药膏。”

    唐凤梧也被这骤来翻涌的怒气冲击的莫名其妙,他好奇的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瓷罐上,笑道:“阿伽说你歇下了,我才想来试试温度,怎么在涂药?”

    阿伽和阿伊,是易钟玉按照乌州习俗,为两个小丫鬟取的名字。

    她还在肉疼那浪费的半罐药膏,并不搭理眼前的罪魁祸首。

    “怎么样,今天好些了吗?”他顺手从桌上取了杯子,熟练的泡好一杯茶水,向愤愤的某人递过去。

    “我不………”因着余气未消,钟玉本想躲开他的方向,但莫名被那茶香吸引,口中又确实干渴,只得悻悻的接过杯子。

    唐凤梧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那茶水确实甘甜,她近日为苦药苦恼不已,乍一更替口味,喉间一片清新。那一杯茶水以风卷残云之速被她吞进肚里,腹中还传来阵阵暖意。

    “这是什么?”得了便宜,易钟玉迅速换了心情。

    “这是乌州的姜枣茶。生姜红枣黑糖为主料制作的药膳,补血正气,温中散寒最为有效,你久病初愈,最忌着凉,记得每日服下,不可偷懒。”唐凤梧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探她额头温度,见她发呆没有闪躲,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绯红的脸颊。

    “喂!”这过分的亲昵,让易钟玉瞬间炸毛,只是那人撤退的极其迅速,让她反击的手扑了个空。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你教我怎么照顾自己。”

    “嗯?也不知道是谁,一碗药分三四次才灌得下去,做着梦脾气也坏的很,可怜我这玉松斋里的碗了……不知女公子何时能赔付一下?”

    说她不是小孩子?唐凤梧止不住的笑意。那日他顾及着分寸只当在门外送药,两个小丫头在屋内无计可施,无他法了才求到自己头上。一边扶着她滚烫的肩膀,一边试图安慰她的情绪,把药吹温,哄她喝下,等到夜里确定她睡沉了才离去。

    不过,这样私密的瞬间,他还是不打算叫钟玉知道了。

    自己明明怕的很,却仍然敢和天命一较高下,从阎王手里救人性命,细想之下,只觉得心疼。

    他不知道当时易钟玉下了多大的决心,有没有犹豫,是否只是处于良知的本能,还是在那女婴的身上,看到自己不幸的童年。

    他从前听人说过,元后为引先帝怜惜,曾用冷水浇漓还是幼年的易二殿下,至今落下寒症………

    无论是哪一种心路历程,他都打心底的敬佩。

    “好了好了,回京后赔给你就是了,”钟玉恼羞,只在心中腹诽她屋里这两人真是嘴不严,默默把心中最后一点印象分也扣光了。

    她脑筋一转,复又针对道:“唐大人刚刚毁了我一罐药膏,我还没同你计较,这春寒料峭的,你让我如何挨过,依我看这就算扯平了吧,如今我病也养好了,明天就让我下山。”

    唐凤梧本要搁下药包离开,正听见她的话,又收紧了脚步,似笑非笑的转身向她逼近。易钟玉一瞬紧张,“你要干什么?”

    索性,他只是俯首捡起了床上的药罐。

    “你既说冻伤,又怎能真的放你下山,”唐凤梧挑起眉峰,笑容里漾着调侃的意味。

    “赔你一罐又有何难,茯苓,苦参,紫草,当归,都是这里的盛产,你且忍耐几日,若有不适,我叫阿伊她们取些山芝麻叶应急。你乖乖吃药,等风寒恶症彻底好利索,我送你瓶更好的。”

    不待她从愣怔中反应过来,唐凤梧又补上一句,“不用白费心机逃跑了,我告诉了所有人,你是来帮我重筑安岭镇的,只是我们之间有一些不愉快,大家都会帮助我们重修于好的。”

    ………………

    事实证明,唐凤梧确实能够说到做到。她咬牙切齿的在院子里转了三天,气一发,热汗也消了一大半,在她彻底病愈能下地出门后,唐凤梧带着他的缠枝莲纹瓷罐来到了玉松斋。

    唐凤梧并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这几日,她也没忘走街串巷,预备考察周边商户作为农家舍的供应。

    易钟玉本就聪慧伶俐,指点起生意经来也不马虎。没两日下来,村民们都当她是唐凤梧请来的佐理,不时前往讨教。

    这一点唐凤梧并没阻止,毕竟她的笈囊箱笼都扣在自己手里,想跑也没法。

    她可从没想到唐凤梧的身体里还有强盗体质。

    唐凤梧来到玉松斋时,易钟玉正被一群人包围着,有说资金问题的,有说卫生问题的,有说义仓储备问题的,易钟玉好整以暇,不疾不徐的一一应付。

    “村里的母鸡没剩多少了,按照您的法子从邻村收购了些,和山下的几座村子都谈的不错,让他们有家禽畜生要卖时,都来找我们。”

    “其余的蔬果野味也可以收,多余的往城中的食楼酒肆卖一卖,遇见大户的,光差价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挪些银子修缮下这边的宅院,马车也买一辆,后上山的流民先雇来做几日劳工,这里的生意将来是要做大的,该有的规模都提前打下基础,切不可急功近利,舍不得银子出手。”

    “还有你,吕掌柜是吧,”她向外围人群里招了招手,一种不容小觑的威仪,“上次你对李妈说,我们这生意做不长久,让他们少跟着忙活,以防我们拍拍屁股走了留一地鸡毛给村民收拾。”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向那人群外的男子看过去,被点了名的吕朝闻显然不知所措,硬着头皮杵在那里。

    “其实你说的没错,按照现在的形势演变下去,我们确实竹篮打水一场空。”易钟玉笑眯眯的看着他,话锋一转,“听说你总是拖欠村民的工钱。说好的适龄劳工到这里来都以一月二两为定薪,只有山下流民以定居为利,才论半个月的试用期。为何余掌柜总是将二者一概而论呢?”

    “村民们靠着这点劳力工钱维持生计,你给钱不循规定,实在是寒了大家的心,久而久之,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我有心多问一句,这少给钱又去往谁的口袋呢?”

    这几日她就发现,农家舍内人丁并不兴旺,照理说整个村子里能够维生的产业并不多,怎么大家宁愿下山做苦工,都不愿到自己这里来呢?原来是有人从中作梗。

    一时间大家纷纷指责起来。总的来说,村民们对于自主创业的热情并不低,本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合作社,大家都出钱出力忙的不亦乐乎,偏偏有人想损公肥私,岂能轻易放过。

    最终,还是唐凤梧出来打了圆场,

    “拖欠村民的工钱,实属下下之策,一旦有人离心,这场面便不好控制了。若真有周转方面的困难,大可以提出,我们一同想办法。”说罢,又亲自安抚了在场人们的情绪。众人识得二人的关系,便也识趣的离开了。

    “你倒是好心,哪有什么周转困难,那余下来的利是都进了别人口袋了。”易钟玉看着心情颇好,难得的没关门送客。

    “我知道,但吕朝闻此人还有用,起用新人,又要费一些周折,况且如今堪用之人不多,当务之急还是稳住人心。”

    “我晓得呀,这不是帮你先敲打住,免得日后生了贼心,”易钟玉懒得听唠叨,转身进了屋,“这样你来唱红脸,我来唱白脸,你只管统筹兼顾,坏人我来当,怎么样?”

    “是帮我们不是帮我,”唐凤梧被她的剑走偏锋弄的苦笑不得,“我的行事风格与你不大相同,我实是赞同有人站出来表明立场,方才我出面和了稀泥,你别有意见就是。”

    “那倒不至于。”易钟玉摆摆手,她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又一边狐疑着:这人今天怎么这般礼貌。

    “你今日来做什么?”

    “喏,答应你的露华霜”唐凤梧将攥紧的瓷罐拾到钟玉手心上,“你且先试一试,若有不对我再令他们调整配方。”

    “那……谢啦。”易钟玉接过手中瓷罐,萦绕着的药草香悠悠传来,她其实并没指望着唐凤梧真能赔给她一瓶,不由得暗自思忖,这人何时有了手作娘的本事。

    “还有一事,安济坊昨日来向我请示,那女婴如今已能醒来两三个时辰,若你惦记便可以随时去看看她。”随即迟疑一下,“你真要带着她回宫?”

    “我是没养过孩子的”易钟玉不好意思道,“大姐的儿子,我总共抱过不到两回,又总是哭闹,想来我是没有孩子缘的。但总归是我捡来的孩子,也不能放着不管,回去让顾嬷嬷操心去吧。”

    她没养过孩子,但宫里养过孩子的奶娘嬷嬷还不是一抓一大把,若这女婴争气,培养成继承人也是可以的。

    “既然这样,周婶让你先给孩子起个名字,总不好一直这么含糊的叫着。”

    原来安济坊的那个领头医女姓周。

    易钟玉高兴的一拍手,“正巧,这孩子我本就想要她姓周的,至于名字,我还没想好,不如就取个雪字?就叫周雪?”

    唐凤梧被这人心血来潮的决定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开口岔开话题,“这事倒也不急,你慢慢想着。”

    “说起来,圣上下旨为乌州各地发放一批御寒冬装,算着日子,快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谈及朝中,易钟玉原本轻松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这一次,钟杰是下定了决心的,调兵拨晌,只盼能解乌州之忧。”那日听医女们七嘴八舌的倾诉,有司官员多么无能,为人君主也是高高挂起,迟迟不作为,她就很不是滋味。

    “治灾先治人心。我以为我们所做的已经是足够了,谁知又有多少个角落,回归安乐已是万难,又遑论殷富。”

    她这些年冷眼看着,钟杰于那个位置上已是励精图治,却还是难以尽善尽美。

    彼时她心气高昂,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攀至尊位还不是绰绰有余。后来这些事,每一件堆叠在一起,却也渐渐无力。

    时至今日,她竟也有些庆幸。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留在这里,真正的走进每一片土地。况且……”他亮若星辰的眼眸,难得有几分狡黠,“况且,我们是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说的好听,”易钟玉轻哼一声,“你不如说,让我亲眼看看什么叫自欺欺人。”

    唐凤梧笑而不语,“我不会叫你白帮的,明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忙了这些天,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还没等钟玉发问是何地方,门外又是一阵门环交响。

    原来是饶村长来找唐凤梧商量弃婴的户籍问题。

    “饶大人,正好为你介绍一下,”这人开始得逞的微笑,“我为你推荐的助手,正是那位两月大女婴的施救者。”

    “先前我还担心女公子吃不了苦,干不了实事,现在看来,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无视掉易钟玉的无声反抗,饶村长礼节性的也笑了起来。

    “不知女公子怎么称呼?”

    此问一出,唐凤梧也愣了一愣,忽然想起这几日人们往来都是以唐家表妹相称还未予钟玉一个合适的身份。

    迎上对方期待的目光,易钟玉不慌不忙的瞥上了唐凤梧身后的平头书案。

    白日里村民们带来的砀山酥梨,早被勤快的阿伽净过水后一切四瓣,整整齐齐的躺在那里。

    她心中一动,礼貌的向村长点了点头算作招呼,然后大大方方的介绍着,

    “我叫苏梨,以后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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