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太子殿下为何会被虎咬?”

    正堂之上,我和宋玉衡无虞跪作一排,垂首聆训。

    王后叶伽蓝正襟危坐,一脸森然。

    “是他……是太子殿下要与无虞切磋武艺,我们没有同意,他便动手打我,又拿鞭子抽无虞,小苹果以为遇到坏人才咬他的!”

    “鹤君,你家女儿便是这样满嘴谎话的吗?圣珏刚刚已经告诉过我了,是你这女儿拉着他去和那侍卫比武,他不允,这小姑娘便放虎咬他!”

    叶伽蓝凤目微眯,这话说出口来竟带着几分索命阎罗般的阴森可怖。

    “他说谎!明明就是他拿鞭子抽无虞的!”

    听着她如此颠倒黑白,我眼中噙着泪,忍不住大叫起来。

    父亲看看我,思忖片刻,对叶伽蓝道:“娘娘,这两个孩子所说完全是相反的情节,这……”

    我又叫道:“姐姐,宋玉衡也在,你们问她!”

    我殷切地看向宋玉衡,带着希冀。

    堂中众人也纷纷看向她,而宋玉衡却垂眸不语。

    “姐姐你说话呀!”

    “玉衡不要怕,把事实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鹤君真是好手段,自家女儿犯事让另外一个女儿作证,这理岂不是都是你家的了……”

    ……

    “我没看见,事情发生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没反应过来,我什么也没看见……”

    宋玉衡带着哭腔,扬声道,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

    “骗子!你说谎!宋玉衡,你个大骗子!”

    我伸开双臂用力将她推倒在地,口中不住咒骂,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说出事实。

    还是说,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她在所有人心中的完美形象,可以获得叶伽蓝的好感,顺利嫁入王降城。

    大哥从后面将满是泪痕的我揽入怀中,不住抚摸我的头让我安静下来。

    叶伽蓝缓缓开口,带着胜利者的嘲讽:“鹤君若不给本宫一个交代怕是说不过去吧?”

    “王后娘娘要如何交待?”

    叶伽蓝冷哼:“吾儿手臂险些被废,那便也砍下你女儿一条手臂来赔便是了。”

    听到她的话,我在大哥怀里开始瑟瑟发起抖来。

    母亲看了看有些失控的场面,忍不住说道:“王后娘娘息怒,不过是孩子们玩闹失了分寸,况且太子殿下只是受了皮外伤,太医看过已说无碍,只需修养几天便……”

    叶伽蓝一挑眉:“宋夫人此话说的可不妥吧?受伤的是圣珏,当朝太子,如今他被你这女儿驱使畜生咬伤,我断她条手臂不过是小惩大戒而已。”

    母亲却不卑不亢:“王后娘娘此言差矣,且不说此事现下尚且真相不明,就凭当年太祖皇帝与七位诸侯的琅岩盟誓,便不能轻易惩处诸侯及其家眷,如今,琅岩犹存啊。”

    母亲口中的“琅岩”,是外公家万象城的琅岩阁。

    据说当年太祖开国时与七国诸侯同聚琅岩阁,诸侯于此立下誓言,子孙后代皆辅佐姜王,无有二心,而太祖皇帝也承诺,历代君王与诸侯既是君臣亦是同盟,皇子或是诸侯与其家眷无论犯何等罪,若要论处,必要通过众诸侯商议审决,超过四郡诸侯的认可,方可论处。

    即便是天子昏庸,亦可遵循琅岩之盟,将其推翻,于宗室中另选明君。

    这盟誓自立下以来,共用过三次,一次处决了雁北阙城主那□□妇女的独子,一次将参与离狐郡与巫溪谷两郡私战的当朝太子贬斥,最近的一次,那便是十六年前,王降城之变那次了。?

    因此,“琅岩盟誓”这四字今日从母亲口中说出,众人皆为之一震。

    叶伽蓝冷笑:“不愧是万象城主嫡女,说话如此有恃无恐。你万象城与鹤郡势大,但别忘了,你与之作对的可是我江原叶家与皇家。”

    母亲略微欠首:“妾身不敢,只是若王后娘娘果真要为着孩子间玩闹而引起冲突,妾身舍命也会保全自己的儿女的。”

    “啪!”

    叶伽蓝挥动手臂,在母亲脸颊落上重重的一耳光。

    而母亲则保持刚才的姿态,动也未动,显然,这又勾起了叶伽蓝的满腔怒火。

    父亲一个闪身将母亲护在身后,恭敬躬身,刚要开口,我却在大哥怀中挣扎起来。

    “你个坏女人!长得坏心更坏,怪不得那林中的先知不见你!”

    7

    “闭嘴!”

    父亲上前一步抽了我一个耳光,似是要把刚刚叶伽蓝打我母亲时所积攒的怒火全部发泄到我的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从前无论我多么调皮犯下怎样的错误,他都没有打过我。

    如今却为我说了句实话打我。

    叶伽蓝脸上一僵,却瞬即恢复如常:“鹤君真是好家教啊,教出的女儿打太子骂王后,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起兵谋反了?”

    父亲跪倒:“娘娘息怒,臣管教无方,让太子殿下初到鹤郡便受此惊吓,实是不该,臣会到太子殿下面前当面谢罪,亦会严惩小女。至于娘娘刚刚所说,斩断小女臂膀,臣自知定是娘娘气愤之言,为着皇室与叶家的脸面,娘娘也不会因此小事而做出启用琅岩盟誓之举的。”

    父亲的话说得卑微至极,却暗含着威胁。叶伽蓝面不更色,只是看向父亲的眼眸意味不明起来,最终却化作淡弱春风的笑意。

    “鹤君说的是,也是本宫关心则乱,一时气恼说出了那样的话。虽如此,圣珏毕竟受了伤,那罪魁祸首的老虎亦应伏罪,鹤君不会连畜生也要启用琅岩盟誓吧?”

    父亲一咬牙,点头道:“是,此虎必不会再留。开阳,带人将那白虎擒获,于校练场上枭首,还王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一个公道。”

    父亲将“公道”二字拖得很长,表情却是愈发阴沉。

    “不要,父亲,小苹果没做错什么,不要杀它!”

    我无助地嚎吼着,但却只是枉然。

    “让我来杀。”

    李圣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除了手臂被纱布缠得结结实实外,看不出任何受了重伤的异样,相反的,一双眸子在听说要将小苹果枭首时,竟闪烁起嗜血的光华来。

    父亲没有看他,径直走出房间:“小苹果是鹤郡的虎,不能死在外郡人的手中,即便那人是太子殿下亦不可。云依,带孩子们回房间。”

    我与宋玉衡被带回了房间,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你可知今日闯下了多大的祸吗?”

    我摇头,明明是李圣珏动手打的无虞,怎么反倒全成了我的错。

    “瑶光,你自出生便是鹤郡的小殿下,你的父亲是君上,外祖是万象城家主,人人敬你护你,可你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拥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家的存在。这王降城的李家便是这世间权力的至高拥有者,对于这‘权力’,我们除了俯首称臣,别无他法。”

    雾气氤氲着迷蒙了双眼,只是母亲的话,彼时的我依然不懂。

    晚上,无虞跑进我的房间,拉起蒙在被子中蜷缩一团的我,低声说:“小苹果,跑了。”

    我“噌”地坐起,目光闪烁:“无虞,你再说一遍,小苹果怎么了?”

    无虞露出两颗虎牙:“跑了。君上挥刀,伤了它左眼,小苹果挣扎,跑了。所有人,追不上。王后,小白脸,生气。”

    我大笑着搂住无虞,开心地说:“我就知道,父亲不会真的杀了小苹果的。只是这样一来,我们今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无虞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想见,终会重逢。”

    8

    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再无人提起,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表面一派祥和,维护着各自家族的脸面。

    而我则被父亲打了二十板子后,每日四个时辰罚跪于正堂,任何人不得求情。

    单纯如无虞,每天都会陪着我,跪在我身边,如此,那双膝也不再觉得疼痛了。

    除了罚跪,其余时间我便窝在后院,所有的晚宴都推脱不去,我不愿意看见叶伽蓝还有李圣珏,同样,也不愿意看见宋玉衡。

    大哥的婚礼如期举行,大嫂是飞鱼城的幼女,端庄又娴静。

    那一天所有人都满面的喜气,而我每每看向叶伽蓝,总觉得她含笑和悦的面孔下面还有着一张呲着獠牙的另外一张脸。

    宴席上,叶伽蓝笑着举杯敬父亲,宛如春花明媚:“鹤君,圣珏年纪小,之前做了些糊涂事,还请不要怪罪。”

    父亲诚惶举杯:“娘娘言重了,无非是孩子们玩闹引发冲突,太子殿下亦有所伤,说到底还是臣管教无方,再次向王后娘娘及太子殿下赔罪了。”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伽蓝抿着唇,露出颊边一梨涡:“鹤君客气。其实我们此次除了代陛下前来观礼,还有另外一事。”

    “娘娘请讲。”

    叶伽蓝放下酒盏,抚了抚坐在旁边的李圣珏的发顶:“昔年王上曾与鹤君有约,王降城的太子妃必会是宋家女。如今圣珏年已十六,也到了婚配之年,而本宫见他与玉衡亦是情投意合,不若此次我们便将婚事定下吧,也算是喜上加喜了。”

    虽然早便知道会有此日,如今被叶伽蓝突然提出,父亲母亲还是有些怔愣。

    而一旁的宋玉衡白玉的脸颊上迅速飞上两朵红云,从未见过的娇媚滑入她的眼底,好像那迎风飘香的花朵,待人采撷。

    于是,父亲与母亲商议,由他护送宋玉衡,与叶伽蓝一行人同去王降城。

    我突然又想起了那晚林中那人说的话,再次跑去父亲房间。

    他抚摸着我的头,柔声道:“你放心,父亲怎会有事。你姐姐将要嫁去离家数千里的地方,父亲必须要送她。”

    “姐姐非要嫁那么远吗?”

    “七个诸侯国与王城只有互相联姻才能维系着各自领地微妙的平衡,于百姓亦是好事,你的母亲不也是千里迢迢从万象城来到了鹤郡吗。等你长大便会明白了。”

    又是等我长大便会明白,如果长大后的世界如此复杂,我宁愿一辈子都当一个小孩子。

    父亲和宋玉衡走的那天明明是暖季却冷的要命,不到午时,竟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

    我看着渐行渐远的队伍,心生惆怅,殊不知他们这一走,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而我与宋玉衡再次相见,已是五年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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