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夜色如幕,残星渐隐。

    朱雀大街空无一人,隐约能听见安邑里坊内传来打更人击锣的脆响和几声低低的犬吠。

    骠骑将军府院外,朱墙环护,绿柳周垂,两座高大威严的石狮子挺身而坐。矗灯之下立着两名守卫,二人皆呵欠连天,昏昏欲睡。

    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守卫猛地挺直身子,擞了擞神。见来人下马,忙向前躬身请安。

    跨过院门,穿越游廊,绕过垂花门,那人径直走向正房。门外立着的两名仆人看清来人,忙颔首推开房门。刹那,烛光照亮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及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庞。

    “父亲。”顾长风俯身行礼。

    “起身吧。”声音如洪钟般浑厚。

    骠骑大将军顾如晦,此时端坐于檀椅之上饮茶。虽未及知天命的年纪,然他的两鬓已有些斑白,脸上纹路亦如沟壑般纵横交错。全因他往年在外征战杀敌,近年又多累于朝政,故而如今不免显得苍桑衰朽些,可他脾性依旧未变,仍是当年军中主帅的威严霸气。

    屏退左右后,顾如晦开口道:“这几日为父在朝堂的处境,想必你也看见了?陈御史屡次向圣上弹劾为父,当年结党营私,残害忠良。”

    顾长风微微点头:“御史台的背后是昭王殿下。”

    顾如晦冷哼一声:“昭王这是欲借十几年前的旧事,诬蔑老夫当年杀害正少卿长孙仲与昶乐公主!天下谁人不晓,昶乐公主是圣上唯一的胞姐,自幼一同长大,手足情深!”

    昶乐公主?顾长风垂首沉思片刻,那时他尚且年幼,刚入国子监进学,不曾见过公主本人。只是依稀听说公主大婚那日,全城同庆,礼乐鞭炮齐鸣,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从城门出发,延绵近十里之余。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顾如晦皱眉,语调不乏愤懑:“长孙仲同昶乐公主育有一女,至今仍下落不明。若是被昭王寻到,加以利用,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父亲有何对策?”

    顾长风低声询问,如今朝堂虽党派众多,但大致分成太子和昭王两大派系,父亲当年力拥太子登位,昭王心存嫉恨,屡屡设计苛难太子,大有取而代之的不轨意图。如若此时父亲被牵涉,那太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想至此,顾长风已知晓宵禁后父亲还要唤他前来的目的。

    “当年长孙仲携妻女避祸,大抵应是往齐州方向。或许,他意欲去投奔什么旧人?”顾如晦思忖片刻道。

    “父亲的意思是,那遗女如今可能在齐州?”顾长风问。

    “正是!为父要你明日便赶往齐州城探寻那遗女下落,若有消息立即写信告知我!”

    “是。”顾长风俯身应道。

    天才破晓,马厩里已传来忙乱的脚步声,谨言精心挑选着马匹,马奴侍立一旁。待他轻抚着一匹形体肥壮且毛色艳丽的马,马奴便忙着把马鞍、马镫、缰绳、笼头等马具装备齐全。

    一个身影疾步而来,谨言回望着元色长衫的主人,把缰绳递给他:“郎君,可以动身了!”

    顾长风接过,跃身上马。

    “慢着。”身后柔弱的女声响起。

    愣了一下,顾长风些许不情愿的回顾,当真是她?为何她会过来?

    芝若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向二人走来。她身着胭粉长裙,足登丝织锦履。身材飘逸,丹唇轻抿,似从画卷中走出的温婉美人。忽地她双眉微蹙,一手以帕掩口,一手拎起裙角,小心翼翼的迈过地上的一捆干草,举止行径皆与粗陋的马厩格格不入。

    “夫人。”谨言向她俯身请安。

    芝若并未理会,径直走向顾长风。

    “此去齐州,路途千里,凶险万分,我心里实在是……”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劳母亲挂心,儿——长风,实不感受!”顾长风打断她的话,冷言冷语。

    芝若的面色受惊似地惨白,被婢女搀扶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栗着……

    “夫人,您怎么了?”婢女有所察觉。

    顾长风轻哼一声,环视四周:“母亲哪里受得了这马厩的风沙和气味,还不快送母亲回府!”

    顾长风言语之间带着几分揶揄和讥讽,似乎这便能使他内心更平静舒适些。待他望见芝若微微泛红的眼眶,心中又不免悔痛起来,面前这个被自己唤作母亲的柔弱女子,曾经也是他的挚爱之人。

    一年前,芝若的父亲从岭南道升任都中员外郞,她随同父亲赴京入职。初次相遇,皆因她无意间与自己的婢女走失,惊慌失措下撞到了他的马。她忙向他屈身赔礼,生怕得罪了他,他则记住了一双清丽的眼眸和如溪流般柔软的声音。

    “长风。”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

    “时候不早了,出发!”

    一声喝令,顾长风驭马而去,谨言、慎行连忙紧随其后。马蹄声渐行渐远,芝若却久久地伫立在原地,注视着三人的背影直至消失。

    飓风突起,乌云蔽月,山林间的三人仍在策马疾行。忽地马儿受惊,马蹄高高撂起,三人被迫勒马停住。十几个黑影从树后跃身而出,挡住他们的去路。

    “该死,竟遇上山贼了!”谨言低声咒骂。

    “想活命的话,就把身上的钱给老子们乖乖儿交出来!”为首的山贼亮出手中横刀,目露凶光。

    “识相的就赶紧滚开!”谨言欲从腰间抽出令牌。

    “慢着,他要什么给他便是!”顾长风扬手阻止了谨言,沉声吩咐道。不是他懦弱怕战,只是近些年,常有山贼盗匪劫杀官员的事发生,眼下并不知敌方具体实力,还是不冒险的好。

    谨言些许不情愿地从怀中取出钱袋,嘭地一声扔到地上。山贼们一窝蜂似地上前哄抢,金子瞬时散落一地。

    “哟,咱们今儿算是捞着大头了!”为首的山贼眼前一亮,咧嘴露出一口金灿灿的黄牙,“弟兄们,看看他们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一并搜了来!”

    山贼们收到指令,你争我抢地一齐挤上前。一个尖嘴猴腮的山贼眼疾手快,从顾长风怀中抽出一只精美玉笛,得意地在手中把玩。

    顾长风剑眉紧拧,面上立时涌上一抹怒意。

    为首的山贼丝毫未注意到顾长风的表情变化,只是指着过山隼一脸的坏笑:“还是过山隼你小子麻利……”

    话还未落音,那支玉笛便重又回到他主人的手中。

    “他娘的……”过山隼急得骂人,却被一柄出鞘的利剑直直地抵住喉头,再不敢言语。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后,他向顾长风露出极尽谄媚的笑。

    “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顾长风执剑怒斥。

    见主人动怒,身侧的谨言和慎行迅速抽出腰间佩剑,气氛转眼间变得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双方僵持之际,林后忽地黑压压飞出数十只弩箭齐齐射向三人,谨言、慎行忙抽剑为主人阻挡。趁三人忙乱之际,为首的山带领一众山贼杀向三人,过山隼则暗中拈出数只飞镖,掷向顾长风。

    谨言率先发现飞镖,飞身持剑欲为主人遮挡,却又迟了片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镖射向主人。顾长风刚挡下一只弩箭,又见数只飞镖向自己袭来,情急之下,侧身闪避。可其中一只飞镖还是与他擦肩而过,在他的臂膀上划出一道血痕。

    “郎君,您没事吧?”谨言看向主人受伤的手臂,一脸的焦急。

    过山隼讥笑:“这飞镖上涂有剧毒,你们小郎君死定了!”

    众山贼听罢轰然大笑。

    谨言撩剑愤怒地刺向过山隼,此时林后暗中放箭的山贼们也一拥而上,数十人将三人包围。密林间,刀光剑影,喊杀震天!

    不多时山贼已被斩杀近半,死伤惨重,树林间横卧着七零八落的尸体和残肢,血腥味持久弥漫。顾长风本已中毒,又全程尽力拼杀,不觉头眼昏花,握剑的手开始酸软无力,只能强撑着以剑尖傍身。谨言慎行既要保护主人,又要同众山贼作战,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为首的山贼遂向同伙暗示,山贼们将三人逼至一处断崖旁。

    弩箭再次朝三人射来,趁谨言、慎行为主人挡箭之际,过山隼迅速绕过二人,猛地将顾长风一推,顾长风连人带剑一齐跌落山崖。

    “郎君!”谨言睁大双眼,高声惊呼。

    “哈……”过山隼刚露出一副阴险且得意的笑,忽地便由喜转悲。

    只见一柄锋利的剑身已经从他胸口穿透,鲜血从胸口不断涌出。慎行猛地抽出长剑,过山隼还来不及吭声便直直栽倒在地。

    为首的山贼见过山隼惨死,知不能久战,忙唤剩余山贼退回山林。

    慎行还欲提剑去追,谨言忙阻止。

    “先寻郎君要紧!”

    慎行点头,二人跪在断崖旁向下眺望,除了一望无际的暗黑的树林,什么也看不见。

    “郎君……”谨言向崖底不住呼喊着主人,只能听见自己冗长的回声和林间受惊的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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