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罗前往赵国的前一日,甘家正厅中聚集了甘氏亲族,一眼望去,长幼相依尽数围绕在少年的周围。

    眼下甘氏亲族全都齐聚甘家宅邸,为甘罗送别,因为此去路途遥远,使命重大。

    这是一场赌注,是甘罗为名为利,为甘氏,更是为了他始终记挂于心的大秦国土。

    我与甘罗,乃至甘家上下,无不明白此趟出始赵国背后代表的意义。

    使节不同于寻常官吏,使节受命于君王,持通关符节在外游说,一言一行要是多几寸少几分,便是祸害家国。

    甘罗这一去若谈的好,小为光宗耀祖,荣耀加身,大为丰功效国,青史留名;反之,谈不好,臭名一世,丧权辱国,便如污泥一般玷污了甘氏多年的名望与功劳也不为过。

    但是,就在这欢闹目送甘罗的人群中,却唯独缺了甘罗父母与甘栎的身影。

    甘栎前些日子因故赶往雍城,而甘罗的父母这几日却是为了游说赵王之事与甘罗起了口舌,父母子三人的关系已经冷了好几日了。

    此刻,站在少年旁边的我,不尽受众人灼热的视线给影响,感到些许不自在与害臊。

    「今日别过,便要启程前往边地关口了。」

    甘罗听了我的感慨,蓝眸中的坚定丝毫未减,他扬起嘴角,意气风发的接受了甘家族长的祝福与嘱咐,依依拜别甘家的血亲,最后在众人的拥戴下,踏出了正厅的大门。

    当甘罗走没几步,他脸上的自信与从容渐渐散去,留下一抹阴沉。

    忽然间,我突然从后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回头一望,原来是甘罗的父母站在宅院的角落。

    仔细看去,他们好似想冲上来,前脚刚踏出却又楞是停在了原地,总觉得甘罗娘亲的手中捧了某块布囊,布囊又好像被紧紧搓弄数次,变得有些狼狈。

    「罗儿,你等等。」

    「出了秦国后往赵国的路可是颠颇难行,路途遥远。既然今日是最后一日留在秦国,你要不先跟爹娘好好道个别再走? 」

    我话音刚落,甘罗原本健疾的步伐骤然停留在原地,他默默攥紧双拳,深吸一口气说: 「多留一刻,便是让他们多操心一分。」

    甘罗虽语气坚定,但他微微颤抖的眉间却出卖了他,而他拼命压抑的庞大情感,也毫无遗漏的淌入我的心海。

    自数十日前,甘罗父母知晓甘罗将前往赵国游说赵王,当天他们俩便花了半日与甘罗深谈。

    甘罗的娘亲怒目以对,认为罗儿虽聪慧过人,但阅历尚有不足,难承受此重任,若稍有不慎,不只葬送了甘家,更是葬送了他自己。而其父亲,在谈话途中虽无多言几句,但平日开朗朴实的一张脸,却黑了大半闷沉整天。

    不过,无论父母子三人谈心的结果如何,王令既出,便无理由在回绝。

    这数十日,直到方才在正厅上,甘罗与他的爹娘都是冷冷的,他们甚至也未来向甘罗送行。此刻,就是甘家上下百般看好,就唯独他的父母,特别是他的母亲着实不肯点头认同。

    毕竟,何人不晓,何人不知,这一去前途未卜,即便是少年天才,也必须越过千山万水到那异地赵国。

    可不管怎样,即便他们三人再尴尬,这离开故土远去他乡的最后一面终是要见的,我心想那怕一眼也好,至少让彼此能够留个念想。

    「你走之前至少再看父母一眼,或者好好道别,如此也能让这漫漫长路走的平坦些。」我再次劝着甘罗,却不想他听闻后,欲再次迈开脚步离去。

    我一看他这焦虑逃避的模样,心中徒生不满,大声一喝,就是挡在他的前头道:「这个节骨眼你还逞什么强,赌什么气,那个一向有一说一,勇敢果决的罗儿去哪了?! 」我猛力拍了甘罗的后背,即便我深知他的背后只会感觉微风轻抚,也希望能以言语激将,动作相辅令他鼓起勇气,令他正视他这几日与父母淡漠相处,背后藏有的意义。

    「纵使爹娘与你意见相左,你自己的感受呢?!」

    「就算意见相左,你便不爱他们了吗?!你若为了赌气,错过内心真正想做的事,与你真正的心意背道而驰。一向看透人心的罗儿,自信又傲气的甘罗,不会逃避这样单纯的道理!」

    刹那,甘罗眉头蹙起,脚步一抬,头也不回的疯狂奔跑起来。

    「喂!喂?!罗儿,你等等! 」我惊诧大喊,身子也被甘罗突如其来的举动,给连带拖了一段距离。

    眼下,他就差没几步便要踏出甘家宅院,我心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拼命胡乱大喊。

    「夫人!」

    「夫人昏倒了?!」

    甘罗飞快的身影便随着我的嘶喊,惊颤的停在了门前半吋位置。

    甘罗原本的冷俊的容颜蒙上了焚心的惶恐,他猛然回首,看见的是他爹娘朝他急奔而来,而我这个始作俑者,此刻小声的咕哝几句”好像……是我看错了”便默默的退离到甘罗的视线外。

    「傻孩子! 」

    甘罗的娘亲一声真切又焦苦的呼唤,随着一番急促抱拥,将娇小的甘罗拥入她厚实的怀中。

    「你这一走一停,是存心要急死为娘的! 」

    眼看甘罗的娘亲愤怒的骂骂咧咧,搂着甘罗的两臂却是越搂越紧,而甘罗受眼前妇人大力紧搂,娇小的身躯不由得轻轻颤抖。

    一时间看他们母强拥子的景象,心里高悬的那颗心终于渐渐地放了下来。这母子二人心坚如铁,性倔如石。就是这样坚强不屈的二人,都不肯有一人敢于突破尴尬的现状,放下身段。

    「罗儿心意已决,不悔当初前往咸阳宫拜见大王,更不悔接下游说赵王的王令。」甘罗原本不安的蓝眸,添上了几许不服气的坚持。

    我看他这样子,心里顿时明白,他又硬是把话题踩在两人心坎的窟窿上了。

    刹那,我原本心中暗想母子道别的温馨情景,在甘罗强硬的态度下,又被无情打碎。

    甘罗的母亲闻言,缓缓放开了环拥甘罗的双臂,并抓握着甘罗的双肩,与甘罗正面对视。

    我在一旁悄悄观望,只见她平常严肃的眉眼无声的消散,她的发间多了数根白丝,眼皮有些浮肿,脸上是干了大半的泪痕,还有,那好似多日未眠而萌生的疲惫脸纹,无序的遍布在她的愁容上。

    看来这几日她是为甘罗操碎了心,可甘罗,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这几日的茶饭不食,睡不安稳,书简生灰,闭门不出,连他平日精心把玩,勤奋打理的甘茂傀儡,也未在看上一眼,这些心闷忧苦的模样,无不是被一旁的我给看在眼里。

    他们二人当真是母子,都是一模一样的硬脾气,两两相碰是互不相让,可是,即使如此,他们终究是母子,我明白这份血脉亲情,非是简单的几句争吵能够切断。

    「罗儿。」

    当我以为他们二人又要再次冷言争执,却不想甘罗母亲的眼里浮出血丝,眨眼间,红了眼,泪珠无声落下,一句罗儿,声声都是为母的舍不得与忧愁。

    「娘知道,娘亲早就知道了,从四年前开始,从那次大病以后,娘知道,你不会在用钦羡的目光望着路上嬉闹的孩童;娘知道,你不会在刻意收敛锋芒,在同侪间避而不谈家国大事;娘更知道,你比以前更加开朗更加勇敢,只是……只是娘。」

    「只是娘什么都知道,知道你心怀大志为家为国,知道你与你的甘栎叔父瞒着娘亲,不敢跟娘亲提起此事,这样的娘亲,这样的娘亲却唯独不晓得自己该抱持何等心态来送你。」

    「身为大秦人,娘会恭敬送你,为甘氏,娘会欢喜送你,可,可唯独娘,唯独以娘亲的身分,娘是含泪欲……送……且相依,青山……万里……隔两心。」

    甘罗的娘亲低鸣颤语,眼泪像是止不住的水帘流淌而下,但无论她的衣襟被沾湿了几分,她始终强忍着发颤的气音,连一声哭号都为有过半点。

    我不禁被她凄苦的模样所感,久违的再次落下了泪水,而这些泪水无声无影,却默默的鼓动于心,心中似有什么正要苏醒。

    甘罗的娘亲说道一半,将方才的布囊给小心打开,只看那布囊中是一包酸梅干,一枝甘家院内的栎树枝。

    「赵国路程颠颇,这是娘亲手做的酸梅,路上乏了,疲了吃几颗,这栎树枝你是最熟悉不过的,想当初你……。」

    只看满脸忧容的妇人擦去泪液,轻声柔语的为甘罗慢慢讲解,说着说着,我仿佛能看见甘罗的孩提之时,想到他过去一人玩耍,阅书,与娘亲相依的模样。

    一想到这,我忍住了哽咽,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打扰眼前母子的道别。

    半晌,二人的眼眶都红了,其中一人哭了再擦去泪水,另一人红着眼却始终忍住了泪,唯独甘罗的父亲静静的看着二人。他的脸色虽称不上忧愁,却也未有笑颜,他从头到尾,只是将厚实的掌心轻放在身下蹲跪的妇人肩上,一刻也未曾离开。

    「甘氏,罗之名,是盼你能抓住你所愿的一切,能够网罗住你的理想,若说玉奴是指你的出生偶得的玲珑碧玉,那么罗之名,便是愿你能够把握住机遇,能够把握你所珍视的一切,而罗儿,罗儿从始至终,不论是傀儡技艺,书典礼章,只要是你所求,你所爱,无一不是勇于追求,尽心对待。」

    「罗儿,你现在只要记住,爹娘不认同你,是为你,如今,爹娘尊重你的选择,亦是为你。爹娘不允你,非是罗儿不好,只是世道机巧,吉凶同域。如今为娘该说的都说了,若罗儿依然心有明路,那我这做娘亲的,自然不该当你的挡路石,不管罗儿如何做,只要不愧对自己,不违背天道义理,娘都愿意尊重你。倘若今日你能记住娘说的这些,于我们而言便够了。」

    「甘罗,甘罗在娘心中,永远是最棒的。」

    母子相拥许久,一旁始终未有动作的甘罗父亲突然轻拍了甘罗娘亲的肩膀,而她受此轻拍好似意会到了什么,我看着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瞬,两人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我寻着他们目光一看,竟是去了雍城的甘栎,默默的站在大门远处看着这一切。

    「罗……。」我本想出口,告诉罗儿这个惊喜,可仔细一想,我还是等甘罗的父母的反应,再做打算。

    只见甘罗的父母简短的叮咛几句,便依依不舍的目送他离开。出了宅院,甘罗马上便注意到了驾马而来的甘栎。

    宽敞的行道上绿木葱葱,甘栎默默地靠再他身旁黑马腹部上。他一身米色长袍,腰间系上的暗靛色腰带,远远看去身型修长的令人差点便要认不出来。

    甘罗看见甘栎的瞬间,小心拿好方才他娘亲赠与的包裹,快步的走到甘栎的面前。这时刚刚才忍住泪水的他,鼻头微微抽搐,眼中盈满的泪水看着差点便要落了下来。

    我看着甘栎一脸疲惫,一身素净米色大袍沾了些许沙土,尽管他此刻的衣着打扮,给人感觉严肃不少,可他眼珠子里蕴藏的无不是欣慰与爱怜。

    甘栎看见甘罗来到面前,身子离开马腹,缓缓蹲下凝视着甘罗,一声玉奴出口,就是少有的语重心长。

    「小玉奴,自你娘生你,再有人登门赠玉;自我见了你,再注意到你那双与众不同的湛眸,我便知晓,你此生必定不凡。」甘栎说罢,他脸上难得严肃的神情,沉稳的令人有些陌生。

    半晌过去,甘栎恢复往常愉快的模样,他勾起嘴角,宽慰的浅笑,道:「男子汉多做少言,来。」说罢,立即从背后掏出了一个精巧的剑鞘,剑鞘古朴,鞘身上头刻有玄鸟兽文。他娴熟地拔出鞘中物,定睛一看,是一柄陈旧却锋利异常的匕首。

    「你娘亲会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都说赵王意怒,性子冲动,即便你说服赵王,这赵国路程颠颇,难免不会碰上江湖恶人,山贼袭扰。纵使路途有有秦兵护送,遇上不怀好意的武林人士,又恐怕出了什么差池。」

    「不过,我对玉奴的运气可是抱有极大信心的,毕竟是生遇灵玉,大病不死,少年天才,一鸣惊人。」甘栎说着说着。脸上的倦容随着他真切的话语渐渐消散。

    「此匕首名为玄桑,剑身年古,却非凡品,叔父日日携配于身,你便把玄桑当作是叔父,好替我们叔姪二人彼此留的一个念想,若真遇到什么事,亮出凶器当可挡着几分。」

    此时甘罗不吭声的听甘栎说罢,如过去一般未立马将甘栎手中的贵物收下,反而捧紧了怀中布囊,踌躇了半刻,才忍着泪水,强装镇定的颤声,道: 「叔父今日不是早该赶往雍城,若是因替我送行而耽搁正事,那就真本末倒置了。」

    「正事哪有我的好玉奴重要!」

    眼前甘罗与甘栎相谈的景象,不禁又联想想到当初两人闲谈时,甘罗总是一本正经的说了不少,而相较之下的甘栎则是一脸轻松,一点叔父样也没有,叔姪两人每每相见都是乐活的气氛。

    「傻玉奴,叔父虽丧妻无子,却还有你这个好姪儿,你亲手雕的祖父傀儡,里头蕴含的是刚烈且炙热的抱负。我的玉奴,我的甘罗,为了甘氏,甘家,无一刻懈怠;为了故土,秦国,亦奋不顾身。」

    「甘罗,叔父一生唯一念想的便是甘氏兴荣,可......。」

    甘栎话还未说完,便被甘罗突然的拥抱给打断。甘罗紧紧地搂着甘栎的脖颈,这有违他平常作风亲昵的模样,又是让一旁的我看的再次恍惚起来。此次别离是孤注一掷,甘罗若能够敞开心胸好好道别,也算是对得起他心中对家人的真心真意。

    前有至亲父母道别,后有的亦师亦友的叔父相送,甘罗他忍了一路上的眼泪,终于还是从他眼角旁悄悄滑落。

    「是叔父教我傀儡戏法,是叔父教我诵读尔雅,叔父,叔父待我,便如雕磨傀儡,一刻一画真心实意。甘罗答应叔父,甘罗此去定会戴功而归,决不负甘家,不负先祖与祖父! 」

    甘罗急切喊着,将头栽进了甘栎的喉颈旁,刹那,甘栎肩头的衣料染上泪渍鼻液,他看着甘罗难得亲昵之举,眼眸低垂,抱紧甘罗许久,方才淡然道: 「等你戴功而归,叔父便教你之前从未学过的两件事,这两件事受用一生有益无坏。」

    甘罗听闻甘栎要教他,突然离开了甘栎的臂膀,两眼发光的向甘栎急促问道: 「何事?! 」

    甘罗现在的模样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把好奇心两大字印在了脸上,让人看了不知该哭还该笑。

    「等你回来,叔父再告诉你。」甘栎笑着,将锋利的匕首收入剑鞘后,俐落地塞进了甘罗的布囊里头。

    「一言为定?」甘罗抓着甘栎的手臂急促问道,他蓝眸中是藏不住的欣喜与坚定。

    甘栎静默凝视甘罗好一会后,才浅笑答道:「一言为定。」随后甘栎一个起身,匆匆地拍去身上的尘土,与甘罗郑重道别。

    甘罗见到甘栎以正礼拱手向他拜别,方才哭红鼻子的模样迅速收敛,眨眼间,就是整理好衣容,坚毅的向甘栎回礼拜别。

    两两别过,该正经地拜别礼都完了后,甘罗看着他留在甘栎肩头上的一抹水痕,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想帮甘栎整理干净。

    而甘栎看起来没想让甘罗多待几刻,他往甘罗背后重重一拍,一句\"玉奴,我等你好消息\",便上身手迅捷的跃上马,头也不回的驾马速奔离去。

    甘罗望着甘栎逐渐消失在天边的身影,擦干了泪痕,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辉,嘴角扬起自信的笑容,朝我说: 「珑儿,我们走。」

    我愣了半刻,扬起嘴角,满足应道: 「嗯。」

    *

    过了十日,颠了一路的车,吃了不少荒凉风沙,终于赶上时辰抵达了赵国边境。

    在这漫漫长路上,途经从重重关隘,遇上各种难题,甘罗皆不是以才智服人,以理相争,方才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我在旁是没少看到世间的人情冷暖,什么刚要上路认为甘罗是黄口小儿,便耍赖敲诈的,什么走到半路,夜里狼嚎鬼叫此起彼落,说是闹了鬼灵妖魔的,更有的,就是流人贼子想偷抢护送车队,又或者为了吃食互相残杀的。

    短短十日,我好像把这个世道的难处与好处都看了一遍,不论好坏,这些经历让我更加珍惜当下每寸光阴。

    本来……是该这样的。

    「攻打燕国! 」

    「不是说好只是为了让张唐平安通过赵国吗?!」

    我不可置信地盯着甘罗,着实不敢想像眼前冷静到有些令人发寒的少年,最终的目的竟是连赵攻燕,而非当初大秦说好的联燕攻赵。

    日正当头,赵国国都邯郸二十里外,数只声势浩大的赵国车队与秦国送礼的车队依序会合,此刻的甘罗端正地坐在赵悼襄王准备的马车里头,马车里虽宽敞舒适,气氛却是冷到冰点。

    甘罗的蓝眸冷冷地落在杯中茶水上,他白皙的素指在桌上无声游移,写出来的东西却令人难以接受。

    "你可知你现在所说多么的荒唐? "

    "战国时期,诸侯割据土地,互相争斗,当初秦国欲联燕攻赵,也未见你反应如此激烈。眼下只不过是变换了目标,你又何故闹腾。

    甘罗一语中的点出了我的矛盾,顿时,脑中剧鸣响动,两个一大一小的少女身影掠过脑海。

    那是一抹温暖的橙色与面带泪液的容颜,在这瞬间心中如遭风暴席卷,我失神刹那,硬是将欲冲破枷锁的混乱情绪与记忆给压了下去。

    我知道,如若此时放任这股力量,那么我恐怕又会再次失去意识沉沉睡去。

    数年以来,我又何尝没少听甘罗谈论诸国相争蚕食。各国战争在乱世乃常况,但我想,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把这些悲剧视为天经地义。

    在前往赵国的路上,我看见了数不清的人群,他们眼神涣散,满脸污渍沙土,悬鹑百结,光着长满厚茧的脚无家可归的四处游走,不知去向何方。

    当我问了甘罗,他只是习以为常的说,战后的流民因各种原因逃离了原来的住所,便得无家可归,无处可留。

    我始终记得,流民群中有几人趁半夜时偷偷靠近车马,只为了想偷点吃食。他们各个肌肤贴附着骨头,眼中透出的意图,是为了生存就能不顾一切的人。

    那时他们刚要下手,却被甘罗撞见,甘罗未与护送的将军告发流民偷窃的行径,也未当下分发吃食给他们,而是让兵士他们给驱赶出去。那夜过后,当车队即将启程,甘罗则悄悄的在露宿地方的不远处附近,留下了一些干粮与水,便继续前往赵国。

    当我目睹了随波逐流的艰苦百姓,我更是难以想像,若秦国联赵攻燕,那会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各方诸侯担忧未能攻下他人土地;各方将士害怕未能杀敌争功;各方妻小恐惧夫儿未能平安归家。

    当思虑来回打转千遍,我才赫然察觉一件令人感到恐惧的事实。

    "我也许根本就不明白,秦国一统六国的代价到底是何等庞大。一统的结果是幸,亦不幸,对大秦而言,对甘罗而言这是天大的美事,但对于那些丧国的王公贵族,失去家园的黎民百姓,战争,各有所表。

    是为自身的利益?

    抑或是高尚的情操?

    无论如何,这是我内心头一次深刻感受到,我与眼前冰冷的少年,彼此间好似出现了一道隔阂。

    「我原以为大秦联燕攻赵是木已成舟,可如今,如今若赵国与秦国联手,赵国胡服骑射,秦国秦努铁骑,这样两两大势强兵围攻燕国,势必比联燕攻赵时损伤惨重,况且君主贪婪无度,若他们察觉攻燕有成,那燕国不损失十几座城池,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依你的话说,若攻城略地还要顾虑他国损失,那秦国岂不只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我怎会不明白你计谋中的利益纠葛,但是,就在此刻你却是要挑起更加惨烈的战事,让君王有更好的理由去进攻别的国家?! 」

    「若是如果他人来袭,我们正正当当打回去,或吓阻他们的征战的愚行,那自然是有理有据,可现在,你就是想让原本的战争扩大,牺牲无数人的性命,换来大秦的利益?! 」

    "在这个战乱无能数的世道,你跟我谈人义,跟我谈非攻?!"甘罗指头迅速写画,一点都不难从他阴怒的冷眸与躁动的素指上,看出他此刻汹涌的气愤。

    "你听听你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墨家兼爱非攻?道家无为而治?"

    "若不争失了国土,谈何治理。失了家园,谈和安康。如若大秦得胜,一统六国,这四分五裂的诸侯国就再也不会互相争斗。"

    甘罗的刚硬的笔画划到一半骤然止停,他悻悻的握起杯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后,便重重地放在案桌上。

    此举惊动了车马外头的赵国随从,顿时,车廉掀起,一位面容严肃的男子往里头瞥了几眼,见没事后放下帘子,竟是与外头的其余人讥讽闲谈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黄口小儿溜进来,碰东碰西,差点把里头闹的! 」

    「可不是嘛,我当初还想秦国使臣定是虎彪彪的结实男儿,结果,人一到,直下车,竟是一尊弱不禁风的白玉娃娃。」

    原本与甘罗相争的我,听了外头的闲言碎语,心里头不由得冷了大半,不只是为了那些小瞧甘罗的人,更是他们提醒了我甘罗现在的立场。

    我原以为大秦立大功,可以是辅君王执仁政,进谏善谋,让贪官污吏无所遁形,善法利行造福众人,让百姓能够过得安乐,吃饱穿暖,不受乱世所苦。

    可如今,我渐渐想起了大秦征战六国的原因,若欲立功,拿出敌将的头颅当是最快方法,二十级军功爵位制便是让大秦成为杀戮兵器的其中一个原因。

    虎狼之师的名头终非一蹴而就,互争厮杀的嗜欲终非一念即成。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既无法帮上甘家,无法帮上他,更别提那些孤苦的百姓,那现在,我所争取的看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无益处的争吵。

    更何况,我不同于甘罗,我没有天才般的谋略,也没有更好的手段,能够使诸国间的战争停下。我此刻的举动也不过是言而难行,出一张嘴罢了。

    「你这么做是为了大秦,为了甘家,对吗?」我淡漠问他,甘罗听闻,深吸了一口气,只答:「身为大秦臣子,身为甘家之子,这便是我的本分,然,何谓本分?」

    「无关意愿,身必为兮行,心当为兮动,这—便是本分。」

    我听了甘罗的回答沉默以对,也不再同他说上半句,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默想这数年来发生的种种,而刚刚被我压抑住的混乱情感与记忆,转眼挣脱禁锢冲撞我的意识。

    刹那,五感消尽,灵魂再次沉入意识的汪洋中轮回往复,却不知,此次失去意识迎向的未来,将会是再一次的穿心之痛。

    *

    当珑形影消散后,甘罗也早已没心思注意到消失的珑。方才的一番争论,让他将所有心力投入面见赵悼襄王的会谈上,不过,他并未察觉,再他刻意逃避珑的荒唐道理之际,他的脑海深处却是将珑口中的乱世悲哀给默默记下了。

    半个时辰后,赵王的仆从匆匆领着甘罗面见赵王,宽敞的车厢里,赵王随意的坐于席上,他身披兽皮大氅,美绢穿起,一脸的络腮胡虽打理整齐,却让甘罗感到有些老态。

    甘罗端正入座,他冷眼一扫桌上的酒器与摆置,立刻从不符合礼节的粗陋酒器,推敲出赵王心中所想。他心想赵悼襄王是不太满意,他这位年纪轻浅的来使。

    赵王见甘罗入座,两眼珠子里蕴藏的是甘罗习以为常的轻视。

    「来人,给大秦使臣上酒。」赵王大声喝道,一旁的随伺立即拿着酒盏恭敬走来,突地,随伺突然皱起眉头,故作为难朝赵王说:「大王,小的眼拙,都说大秦男子个个是体状如虎,身形高大,可在场除了本国人物,怎么未见传闻中的大秦使者。」

    「瞎了你的眼,大秦使臣不正端坐在那?」赵王咧嘴笑,两指浮夸指着甘罗,随伺见状嘻皮笑脸的连忙致歉,他一边替甘罗斟酒,一边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鼠目见识,实在是没想到一位总角孩童竟是大秦使节,小的一生三十年载,生根于秦落地于赵,接待过无数诸国使臣,个个皆不是而立之年的顶上人,哪知这次……这,这次大秦怎么会是派先生来此?」随从刻意问甘罗,甘罗却是从头到尾都未搭里他。

    刹那,当甘罗酒杯中的酒水要斟满之际,甘罗从衣袖中抽出当初父母送别时,为表相思之情的栎树枝。他浮夸大挥,故意击倒酒杯,酒水顿时溅了随从一身,杯盏也落到地上发出震耳的声响。

    车厢内的数名护卫见甘罗抽出一条长物,各个异口同声的大喊"有凶器"后,便立马拔剑,转眼间,利剑早已无声的架在了甘罗白皙且脆弱的脖颈上。

    此刻赵王脸色阴沉,随从则是老早退到了暗角,羞恼的清理身上的酒水。眼下的场面是一触即发,甘罗若是行差踏错半步,十日后,留给甘家,留给甘罗爹娘的,就仅剩一个死字。

章节目录

秦时明月之玲珑月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一隻喵咕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一隻喵咕并收藏秦时明月之玲珑月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