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杨可琳跟清楚,大学生与灯泡厂工人的鸿沟,这是杨可琳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

    与张依依渐行渐远,这本是注定。

    当年,处于低位的杨可琳清楚自己与大学生之间的距离,自卑感令她难以跟大学生相处。

    她生活里面能够接触到的人,何尝不清楚初中学历的女工跟大学生出身的干部的差距,结果他们凑在一起说着贬低工农兵大学生的话。

    隔了一世,贬低工农兵大学生的那些话,杨可琳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但那种差距,她铭记在心。张依依的出现完全在杨可琳的预料之外,是过去的人与事突然出现在未来的发展上。回到家属院的杨可琳可以与张依依保持联系,张依依这个角色出现在杨可琳的大学生活里却是全然不合理的。

    “可琳,你嘴巴里可曾对我有一句真话。”张依依注视着朋友的那张脸,抓住对方的每一个表情,却依然是徒然的。对方并没有露出愧疚,反而用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

    怜悯。

    怜悯?

    她确实是一个笑话——

    入学的时间是假的啊。

    那信件里的抱怨自然也是假的。

    自己为杨可琳打抱不平的时候,杨可琳已经是一名大学生。

    复杂的情绪难以在脸上得到完整的体现,她死死盯着杨可琳,目光却有些空泛。明明旁人的目光已经转过来,寻常人只会觉得挂了面子,她却完全不在乎周遭一切。

    王志勇不悦,可琳的朋友的怨妇模样,让人生出一些不适。他在兵团里见过世面的,太多的争执与吵闹,见证过差点闹出人命的事情来,不是学校里懵懂的书呆子。不过他们这一辈的读书人,本身也无法成为书呆子。他看着张依依,又觉得对方的模样确实是很可怜的,只是他是清楚可琳为人的,她是最好不过的人:

    “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误会。”

    他看得出来需要给可琳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留出谈话的空间,却又不好留可琳跟这个精神状态看上去不太稳定的人待在一块,张依依看上去会做出对可琳不利的事来。

    较量之下他将其他几个人都打发掉,自己一个人留下来。

    张依依却说要杨可琳当着他们的面一起说,她说:“杨可琳跟我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敢信!如果你们不在她又独独骗我一个。”

    “可是有些事情本来就是很私密的事情,若不是可琳将你当成友人,又怎么会这样坐在这里跟你聊天。”王志勇说,“你如果是其他人,公安都将你带走了。”

    “你是她谈的对象?”张依依壮着胆子说,“你别唬我,我什么也没做。我跟杨可琳认识!我怎么会是别人呢,别人哪里会被她欺骗这样久。若不是她……”

    杨可琳抓住张依依的手:“依依,你到底是怎么了,是家里边又有人说了什么,还是柳……”

    张依依甩开:“不是他的事,是你,都是你!”

    可琳的朋友简直就是一个疯子!这样含恨的眼神,怎么会是朋友。王志勇顾不得男女之防,他光明正义,要去拉开张依依,却被杨可琳一个动作打断。

    “依依,我晓得你现在肯定是哪里不好受。你这样老远跑过来,就算我没有本领给你解决麻烦事情,我也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回去的。”杨可琳说,“这样可以吗,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坐下来说,在这之前先给伯父伯母打个电话……”

    张依依哪里能同意:“我不要我爸妈过来,我自己会回去。”

    杨可琳说:“你有没有介绍信。”

    “有!当然有!”

    杨可琳:“那这样,我们先去招待所开一个房间,你总要休息的。有什么心事我都可以听你说的。”

    张依依稀里糊涂,忘了否认自己没有什么心事。

    她自然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对杨可琳失望至极的她,并没有相信对方的话语。

    在大院遭受到的流言,一点一点摧毁她对杨可琳的信任......她的目光落在杨可琳担忧的面庞上,尚未言语就被杨可琳握住了手。

    “我不需要。”

    毫不留情面地抽出手,张依依退开两步,站得离杨可琳更远。

    然而,还是被杨可琳挽住了手。

    “在外面你人生地不熟,我知道哪里有招待所,带你过去。”杨可琳跟王志勇说,“我担心她,她一个女孩子这么老远过来,一个熟识的人也没有。”

    张依依浑身使不得劲,来找杨可琳时她哪里顾得了太多,隔了老远这里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杨可琳。

    杨可琳一副关心她的模样,她明知不该心软,却好像一下子就硬气不起来。

    杨可琳到底是个大学生,自己真把人得罪透了,别说朋友当不成,甚至还要变成仇人。

    她可不是怕了杨可琳。

    家属院里头的蜚语流言折磨着她还有她的父母,每一天她都要看见愁眉苦脸的母亲。

    这也就算了,杨可琳还有着好口碑。

    他人唾弃她的行为,哪一件不是她为了帮杨可琳......她在家属院里苟且活着,杨可琳当着光鲜亮丽的大学生。

    不提起还好,提起大学生这件事,杨可琳连入学的日子都是在骗她。

    去年年初,在家属院杨可琳闹出来的那一场。

    所以、那时杨可琳已经是一名大学生。

    她还记得,就连那时候杨可琳都不愿站出来。

    杨可琳表现出来就是有苦衷的。

    过去,她可以设想杨可琳有千万种苦衷,不得不当个受气包。他人的指责,特别是杨可琳的隐瞒让张依依心寒。

    相较之下,杨可琳的隐瞒,对张依依造成了更大的打击。

    她本来是一个英雄。

    杨可琳是她成为英雄的契机。

    不求回报,去主持正义,这是张依依眼中的自己。帮杨可琳说话,与郭春雅母女两人对抗,纯粹是张依依乐意,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比如,她跟杨可琳关系更好一类的。

    爆棚的正义感本该是铜墙铁壁的,张依依一直坚持的,坚持了十年的正义竟然是一戳就破的气球,一次又一次张依依早已是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事,然而一次与杨可琳的见面令她不得不去思考,一直以来坚持的事是不是真的错了。在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在母亲落寞的背影下,张依依依旧不愿怀疑的真理,突然开始地动山摇。

    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衣,脸颊被冷风吹得露出一些红血丝来,双眼下的深深浅浅,张依依的模样算不上体面。

    张依依认识杨可琳很多年,不过她们分别的年头也不短。自杨可琳主动报名下乡始,她跟过去认识的人都隔了几千里。

    杨可琳拉着张依依走,张依依的背微微佝偻,完全是跟着杨可琳在走路。王志勇在两步开外的地方,亦步亦趋,很安静除了有时杨可琳跟王志勇会说两句话。

    张依依是沉默的,两步开外的王志勇几乎听不到张依依的声音。

    学生时代的张依依,很多时候是一个文静的姑娘,跟许许多多的同龄人比起来没有多少不同,既没有有别于别人,也没有出彩在哪里。在一个班级里,她是色泽暗淡的大多数。不被人深刻记忆,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从学校毕业后,她没有投入到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的运动中,而是留在城里,安安分分工作。

    每一步都是按部就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这遭风波之前,张依依的生活如何都无法与糟糕扯上关系。工资微薄,但也足够吃饱喝足,在他人眼中日子何尝不是有滋有味。

    “你的介……”将到旅社,杨可琳开口,不等她说完张依依转了一个身往回走去。

    杨可琳的目光与王志勇对上,嘴巴张了张,没说出什么话。张依依去的是公共厕所,杨可琳走过去的时候忍不住蹙眉。

    她心中也有些不开心,曾经张依依希望她过得好或许不假,但如今不想她过得肆意也是真的。人都是会变的,随着环境的变化。

    越来越大的差距,令张依依心中产生了不平衡。

    杨可琳心中有了考量。

    她也没有多大的遗憾,见识过了更多的人和事,哪里还要为这样一点关系拖累,虽有遗憾,却尚未到达需要记挂在心的地步,那会成为累赘的。

    比起自己坚持的一切是错的,张依依更愿意去相信杨可琳。能够成为朋友,针锋相对的时候自然是不多的,或许是有些言语、行为并不是那么符合自己的心意,但也会因为是朋友而被忽视。

    只要不是框得特别死的底线,许多事情就是因人而异的。在想要撕破脸皮的时候,脑海里出现那么一两件事情,就足够让人犹豫不止。

    相识多年总说过几次蜜语,又确有过两次帮助。

    越是拖延,越是摇摆,而后就少了最初的那样一股劲。

    本该是如此的,有的话能够说出口,靠的不是勇气而是冲动。

    -

    张依依要结婚了。

    这个年纪结婚,很是稀疏平常的一件事,本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陈柚在百货大楼碰见张依依一回。

    陆子牧在机械厂的培训结束需要回赣,碰见张依依的那会,陈柚跟陆子牧一块儿逛商店。

    隔着些距离,她瞧见了张依依。张依依的男人长得很方正,浓眉大眼的是长辈们很欢喜的长相,比张依依浮了半个头,站在一块倒也登对。

    张依依的气色比陈柚在家属院碰见的那次好许多。

    这年头在婚期前,男女青年有的会各自置备结婚用品,也有的像张依依一般跟将要结婚的对象一块儿置办物件。

    “碰见认识的人?”

    陈柚收回视线,声音倒是不大:“瞧见认识的人,还瞧见了她对象,前两天听说这件事没想到今天就瞧见了。”

    她又说:“不是需要打招呼的朋友。”

    陆子牧从头到尾也未往她刚刚看的方向瞧,完全没有好奇心的样子。

    当初二人结婚时,尚在乡下,没有一块儿逛过这样货物齐全新颖的百货大楼。买肉菜也需要想方设法,匆匆忙忙就成了夫妻。

    她会有遗憾吗。

    “你怎么这样看我?”陈柚实在被盯得不自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被这样瞧着,陆子牧的眼中似乎仅她一人。

    陆子牧的回应是移开视线,耳朵微微发热。

    他说,是舍不得。

    陈柚瞧见陆子牧发红的耳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能是哪个舍不得。

    但这话......太直白了。

    他说,就要分开。

    本来还算在一座城,纵然也没有见几会面,听他这样一说,陈柚心里生了一点酸涩,她仰起头看身边的人。

    “有机会我就来沪,好嘛。”

    商量的语气,可她也不是能为人安排前程的人:“能在一起当然好。”

    陈柚垂眸,陆子牧这回能来沪市仅是因为工作上的学习,因为厂里陆子牧的条件比较突出,做事利落还是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学习能力强,他来沪学习是能给器械厂带去改变的。

    至于去哪里,更多的是服从安排,而不是自由的选择。

    陈柚毫不犹豫、理所应当的回答让陆子牧的心情很好,分开的时间和距离并没有让他们变得疏远。未相见的那些时刻里的犹疑,有了落脚点。

    刘月美很是为小姑子打抱不平,张依依那张碎嘴子竟然还能寻到这样的好人家:“都不晓得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柳军安那人还真不错,是厂里的正式工,长得也方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她都打听过柳军安的人品什么都不赖。

    潘大姐晓得刘月美是在给自家小姑子打抱不平,陈柚她也是见过的,次数并不说多,但是陈柚是个心里头有道理数的人。杨家里的那点事,厂里头的老人是清楚的,过去不清楚的这一年也是清楚了,毕竟杨家大闺女成了大学生。

    别的知青有一年在家里头待半年的,也有没有工作留在城里打零工跟待业青年没两样的,陈柚下乡当知青,那是家里头的便宜都没有沾到多少的。小姑娘下乡的时候才几岁,下乡四五年就回过一次家还要被狠狠闹一场。

    “那孩子是可怜的。”潘大姐口里的人是陈柚,这张依依为了给朋友打抱不平将别人的家事闹得沸沸扬扬,有这样会挑刺的朋友,杨可琳又能够是什么好相处的角色不成。别人奉承杨可琳是大学生,潘大姐又不会有求于杨可琳:“要我说杨家大闺女的品行就不配当大学生。”

    刘月美一愣,这怎么扯到杨可琳身上去的。结婚的是张依依不是别的什么人,这样欺负陈柚的人最后过得还是要比陈柚好的。陈柚的对象只是个没有什么着落的知青,男人还在外头不晓得啥时候能够一家团圆。而欺负陈柚的张依依结婚对象是本地人还是厂里的正式工,长相端正为人良善,至于杨可琳的处境就更不用提起,她都成为大学生了。

    而陈柚能够回到沪市,已经是命运里的幸运。只是她的幸运,跟这些欺负她的人比起来,又太不值得一提。

    “不过现在她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现在不是把女儿接回来了,以后等她男人调回来,小两口齐心协力也是能够把日子过得红火的。”在潘大姐看来没在乡下结婚当然是最好的,但是结都结了那就没必要纠结,人嘛向前看才是最重要的。

    刘月美点头说:“日子是要向前头看的。”

    陈柚记得柳军安是继姐关系不错的男同学,除此以外的印象倒不是很深刻,她跟柳军安没说过两句话,勉强认识的程度。

    柳军安是五二年生人,比张依依大了一岁,是机床厂的正式工,机床厂是大厂待遇要比张依依待的灯泡厂要好。给柳军安介绍对象的人不少,柳军安要找到比张依依条件更好的不难。婚姻不是市场上的买卖,要挑挑拣拣,而是要看感情的。

    跟柳军安处在一块的张依依,人都是温柔的,可见她对柳军安是有感情的。

    杨大勇跟妻子提起张依依结婚的事:“可琳跟她打小玩在一处,这一回张家闺女结婚,也不晓得她是不是要回的。”

    “她肯定是要学校里的安排的,大老远的来来回回,会耽搁她学业,可琳回来的可能不是很大。”郭春雅没说的是,张依依不见得会请他们家可琳。现在张依依婚事定下来,日子是舒坦了,但是之前张依依遭受的非议就是跟他们家里头是有关系的。

    郭春雅不喜将他们一家弄得难堪的张依依,心里头却也明了在张依依的立场上,对他们一家也是不喜的,纵然张依依遭受的更多的是咎由自取,不过怪罪他人总是比怪罪自己容易的。

    张依依与可琳的关系不比从前。

    两个人也就是学生时代玩到了一块儿,后来一个去兵团一个留在城里,哪里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呢。

    男人点头,脸上既不是喜悦也没有多大的失望:“不回来也好。”他也不希望闺女跟张家闺女走近,对方的脾气性子都令杨大勇不悦,一个外人那么会挑拨别人家里头的事,要不是张依依的张扬,他们家也不会出了大糗。

    “可琳也该结婚了。”男人感慨。

    郭春雅没有应声,杨大勇也只是随口一说,说出口之后才想起去看妻子的脸色,发现对方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自己刚刚的那句话上,松了口气。

    随即有些讪讪的,是他自讨没趣。妻子不会给闺女物色对象的,如今郭春雅给外人的说辞是可琳是大学生,再说婚姻的日子还是小一辈过,说到底都是要可琳自己满意才是。

    话又说回来,越了年可琳就二十四岁,再不急的人家也该把人家订下来。

    “小石头又长高了些,袖子都有些短。”

    杨大勇拉了拉儿子的胳膊,衣服的袖子果然短了一些:“小石头冷不冷的。”

    张依依的婚期定在正月初七,前一天是初春。

    黄历上写着正月初七宜结婚。

    这一年的春节,杨可琳是回家的,作为大学生她是有假期的。反而是留在沪市的陈柚,春节里也是要上班的。

    陈柚如果还是一个人,那肯定是要回家过年的,但是她下了班还需要照顾尚不满一岁的女儿,天寒地冻的带着女儿回娘家,小孩子是容易生病的,陈柚自己可以不怕麻烦,却不愿意折腾孩子。

    陈柚有孩子的事,不比陈柚已婚的消息给杨可琳带去的惊讶小。

    知道陈柚生了孩子,杨可琳眼神涣散,不仅是不可思议,而是这件事显得有些荒唐。原来人跟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浅。

    天作之合是个巨大的谎言。

    上辈子陈柚的丈夫是首都人,而不是一个在赣省没本事回沪的知青。

    她还记陈柚的孩子年纪要比自己的孩子年纪要小:“陈柚有女儿了?”

    杨可琳问:“不是男孩吗?”

    郭春雅感受到不适,又细说不上来为何:“是一个生得标志的女娃娃。”郭春雅去八棉厂见过陈柚的女儿,被养得很好生了一副享福的模样,细嫩的皮肤粉粉香香的。那双眼睛,纯粹而明亮。

    可……

    从前陈柚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

    原来踏上不同的路开始,陈柚的人生就已经跟杨可琳所知的全然不同。杨可琳本以为自己还需要做一些什么才能够出气,可是她都还未使出什么劲,陈柚就将她自己的人生毁了,完全不需要杨可琳再做什么。

    杨可琳问:“过年陈柚也不回家过么?”

    “她已经成家,这个年本来就可以不回来过。”杨大勇这样说,实际上陈柚下乡后只在家里过了一次年,“厂里没有什么长假,还是要上班的。”

    郭春雅说:“她的女儿还不满一岁,有有出门都是要顾虑孩子的。”

    哪里会有这样精贵的,杨可琳想着虽说陈柚的孩子不满一岁,那也不差两个月了,都能乘火车到沪市,哪里会差半座城的距离。

    这样想的,她也这样说出来:“她只是不挂念着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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