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是先生祖辈的采邑,是先生的故乡。

    望舒拍拍景瑳的肩膀:“帮我劝劝宋玉吧,若你还记得先生。”

    听了这话,景瑳抬起头,摆出一张哭笑不得的脸:“不……不消你说,我也是来、来看他的。到头来……只有我,没、没人惦记。”

    “你有两个孩子。”望舒一时想不出什么话:“还有一大群猫。”

    景瑳耸耸肩,无奈地苦笑。他起身净手,亲自卷起那张画,交还回去,磕磕绊绊地叮嘱道:“祭祀非本家的先人……恐,恐于礼不合。这画……不要再拿给别人看了。”

    两人穿过回廊,一路向北去,进到主人起居的地方。景瑳不由地问:“他……他在哪里养病?”

    “我的卧房。那儿安静些。”望舒边走边应道:“子展,这廊柱下,还有你儿时的画。”

    景瑳瞥了一眼朱漆廊柱底下的一堆刻画痕迹。戴头冠的男人,穿长裙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拉着手,有太阳,牛羊和湖水。

    他晃了晃神,没有停下脚步。医官早在卧房外的廊下等候多时了。

    见到宋玉的一瞬,景瑳多少有点失望。他一直以为,宋玉今后的人生中,脸上的伤会如影随形。

    这样,将来若有机会再和宋玉站到一起,他便不会那么无地自容。“蒹葭倚玉树”,那些嘴上不饶人的贵族,看到同列侍奉楚王的二人时,经常这么嘲笑他。

    可惜,除了腮下的一点若隐若现的疤痕外,这人依然打理得妥帖清爽,那张好看的脸和从前别无二致,甚至由于气色不佳而更讨人怜爱。

    带医官来,景瑳也有自己的心思。他有点恶毒地想看这位曾经的同门卧床不起,饱受病痛的模样,这样就方便他以更高的身份,施以援手了。

    谁知眼前的光景,与料想之中大相径庭。

    “出去。”宋玉直接对他下了逐客令。

    景瑳和望舒对视一眼,很快调整好了那点坏情绪,慢慢说:“孔丘说,父母惟其疾是忧。子渊……可不能让父母、师长忧虑啊。”

    宋玉没再说话,安静下来,让医官上前诊断。

    “敢问大人,这些医案,前后当真记的是同一人?”医官从宋玉那里得不到答复,便向望舒询问。

    望舒点头:“有什么不妥?”

    “病人原先伤得倒不致命,只是创面大,又多,容易牵连起别的疾病。恢复到眼下这样,是照顾的人有心了。”医官由衷地称赞。

    “自己照料,省下一笔钱,能多买两匹时兴的霝光绸。”望舒打岔过去,问道:“人躺了三个月,骨头也该长好了,能否下床走走?”

    医官应和道:“大人说的是。病人年纪轻,其实应该早些拄杖活动,更不易落下残疾。”

    “我说你不听,医官说了,你总该信吧?”望舒看向宋玉:“子展说得对,不能让师长担心。”

    宋玉木讷地点点头。

    医官交代了一番,写了几个方子,便随阿度去领赏钱。仆人拿来两个信期绣软垫,服侍望舒和景瑳坐下,随即又退了出去。一时间,卧房里只剩下三人面面相觑。

    “公子,太子那边来了人,传公子和寿陵君往东宫一叙。”及时的通传打破了三人心照不宣的尴尬。

    “太子?”望舒心下疑惑,本想逃避,但转念一想,家里几口人还得靠自己挣俸禄,于是转身吩咐仆人去抱琴:“记得拿太子先前赠的那一张。”

    临出门前,景瑳回身望了一眼宋玉,说:“子渊,孔丘还有一句话,‘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怎、怎样对师长才可称为敬……请你……好好想想。”

    门掩上的一瞬,宋玉叫住了望舒:“别忤逆太子。”

    “你肯理我了!”望舒兴奋地回头,却发现宋玉已经躺下,摆着一张冷脸,显然没打算再说话。

    郢都里也见了秋风,肌肤和衣物不再粘连,人松松爽爽的。望舒想起,上次和景瑳一前一后并列乘车,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父亲还养着好几架车呢。

    他心情不错,想着一会儿说不定能见到阿洛,即兴哼起了歌。

    自从太子夫妇重归于好,阿洛就失去了夜间陪伴太子夫人入眠的机会,只需每隔两晚当值即可。因此除却入宫守夜的时候,阿洛总会在黄昏时分来到他府上,几步小跑,跳进他怀里。

    “我就知道大人在等我。可若我有事不来,岂不是要一直等下去?”阿洛说这话的时候,一般都会因为跑得太快而气喘吁吁。

    他只是尴尬地笑笑,却在心里说,总会等到的,能来就好。来了,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尽管阿洛总是和小夏聊得热火朝天,他在一旁插不进嘴,只能静静地弹琴鼓瑟。可只要能看到阿洛眉飞色舞的笑颜,他就觉得很满足。

    不过,如果她们别聊那么久,阿洛能多分点时间给他,就更好了。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现在清楚地体会到这种折磨人的滋味。

    车行到东宫门口,侍从搀扶着两人下车,景瑳主动来搭话:“复关,多,多谢你请我吃东西……”

    望舒从没边儿的思绪里回到现实,由衷地说:“也多谢你帮我劝宋玉。”

    “不,不必谢我……”景瑳个子矮,走得慢,要费些力气才能和望舒保持同步:“对不起。我、我总是首鼠……两端,险,险些,酿成大祸。我、没料到父亲……会打、打这么重……”

    “你不也果断了一次吗?”东宫漫长的甬道上,望舒放慢了步调,与景瑳并肩而行,抛出他三个月来的疑问:“为什么……要弑父?这不太像你。”

    秋风打着旋,吹歪了景瑳黄麻制成的冠缨。他扶了一下冠,停下脚步,故意和领路的宫人拉得远些,又回身看了一眼随从,才微笑着说:

    “三闾大夫的弟子……难道……不能也算我一个吗?”

    秋光萧条,景瑳像是完成了一件悬而未决的心愿,也哼了两句《柏舟》。

    比起大公子别邸,东宫的陈设更有王气。二人行经几道门槛,穿庭过室,才终于来到前堂。

    太子熊元,太子夫人嬴姞,一位身穿霝光绸曳地长袍的大胡子中年贵族和一个年轻士人,依尊卑落座。

    阿洛跪坐太子夫人身后,飞快瞄了望舒一眼,随即垂下头,像灵活驯顺的木偶一样服侍主人。

    “子展,复关,你们来了。这是鄂君,我的叔叔,听闻夫人有孕,特地来赠我们圭、璋。”太子受了二人的礼,赐了座,和嬴佶相视一笑,向他们介绍鄂君。

    鄂君熊启是怀王的小儿子,常年往来于江汉、沅湘、鄢郢间经商,名声响亮。

    “见过鄂君。”望舒和景瑳再次起身行礼。

    “出去转了一圈,那些老东西竟然都扔下我享福去了,光把儿子留在这受罪!”鄂君捋捋大胡子,填了一块儿乳酪进肚,在桌上滚他的翡翠扳指玩:“等会儿散了宴,各地的珍奇玩意,你们随便挑点,顶在头上,晃一下你们老子的眼。”

    “叔叔说的是,我们闷在宫里,哪见过什么好东西?”太子话锋一转,目光移到黄歇身上:“这是黄歇,东宫新来的文官。”

    年轻的士人好不容易得到说话的机会,当即起身,向望舒和景瑳作揖:“臣黄歇,郢郊人。见过景大夫,望大夫。秋风起得突然,二位一路上劳累,我为二位斟酒。”

    一刻钟的车程罢了,劳累什么?望舒最烦这些巧言令色的士人,刚想呛他,抬眼却被黄歇悠游从容的气度折服,话从嘴边吞了回去。

    目光沉稳,不卑不亢,气定神闲。楚国很久没有这样的人物了。

    “你们看看——这小子眉眼间,和灵均年轻时有些相似。”鄂君突然发话,伸手指向黄歇。

    “鄂君谬赞,三闾大夫令闻令望,歇不敢望其项背。”黄歇放下错金银铜壶,从容地再次作揖,举手投足间,有孟尝君之风。

    大公子看黄歇的眼神里满是赞许。

    “小孩子们,愣着做什么?我饿了。”鄂君看向大公子,嚷嚷道:“阿完,快叫人上菜,你要饿死叔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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