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1],癸未之日,舒以少籌為宋玉貞:既身熱,以不能飤,骨疾,毋死。占之恆貞吉。”

    “十月,乙丑之日,舒以少籌為宋玉貞。吉,不死,有裞,以亓故敚之,禱司命、后土各備玉一環。禱于二王。”

    “爨月[2],丁巳之日,舒以少籌為宋玉貞:有廖。賽禱平王,武王[3]。”

    “己未之日,饋祭?陵君興,????平。”[4]

    云积得厚,早晨的天也昏黄,雨也缠绵。暑热隐到远方黑压压的山里,一夜之间,回廊上秋意弥漫。

    望舒按照惯例祝祷完,翻看了一堆之前的卜辞。随后抱着一件半旧的白狐裘,接过阿度送来的汤饭,走到后堂东房里面。

    为了保暖,屋里已连夜生起炭火,罗帏裹着暖气,厚重的缣帛将牅糊得密不透风,望舒只觉闷得喘不过气来。

    “睡得好吗?腿有没有再疼?”他主动开口问。

    宋玉拥着两床夹被,靠在一堆软枕上,气色不太好。听见望舒发问,只抬眼看了一下,又盯着床帷出神。

    “搭上这个,我开户透透气,不然太闷。”望舒早习惯了他不理人,也不生气。将狐裘盖在宋玉腿上后,便走到门边,用铜饕餮挡住门,送秋光进来。

    望舒转过身的时候,狐裘正缓缓向地面滑落。他本以为锦衾光滑,压不住东西,便将被面翻过来,又盖上狐裘。

    谁知下一刻,宋玉当着他的面,再次抬手将狐裘掀到床下。

    “别发疯。”望舒没忍住,责备道:“这还是多年前国君赏给父亲的。不然我一个小乐官,哪来的白狐裘给你盖。”

    雨势不减,一阵带着雨的冷风从门里吹进来,宋玉打了个寒战。

    “算了,拗不过你。”望舒踢开那只饕餮,让门“砰”地一声关上。随后把狐裘收叠,堆到床脚,又展开一床锦被。

    “坐起来,我帮你束发。”他从漆奁里拿出角梳和棕茀,命令道:“披头散发,不吉祥,像厉鬼。”

    要不是宋玉睡梦中还能说几句胡话,望舒真的怀疑这人烧坏了嗓子。三个月来,谁也不见,什么也不说。连让医官进来诊治都只能趁他喝完药,睡着的时候。

    吃饭,睡觉,发呆,似乎一切只为了完成先生那句“活下去”的遗言。每每想到这里,望舒都想叫夏无咎回来,再打后者一顿——谁让他口无遮拦,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了?

    望舒打开食盒,将饭菜端出来,在床尾的几案上摆好:“医官说要多吃些,骨头才长得快。”

    宋玉拿起箸,安静地埋头吃饭。他新长出来的指甲很短,指尖圆钝,像那些不聪明的劳力者。

    “寿陵君昨天下葬,我陪着弹唱了一天,哭得嗓子难受。上官老贼的儿子因为在葬礼上没哭出来,丢了右军左领之职。”

    大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

    与景瑳监狱一别后的第二天,寿陵君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望舒以他不太机敏的脑袋断定,人是景瑳杀的。可葬礼上景瑳真情实感地哭晕过去几次,他又动摇了自己的判断。

    “小夏学东西很快,前几日学到《尚书》的<金縢>一篇,回来讲给我听,我很受感动。想起些昭王和令尹子西,子期的故事来。”

    <金縢>的前半篇,讲的是武王病重,其弟周公向祖先祈祷,请求自己代武王死去一事;后半篇则讲了成王对周公从信任,到怀疑,再到悔悟改过,亲迎周公的过程。

    望舒没怎么听懂小夏说的什么“君臣之道”,“使知废兴者而戒惧”,只觉得前半篇读来亲切。

    “一直只听讲学,也不是办法。阿洛说让小夏和三闾子弟一起,从六艺开始学,我担心她比那些小孩子大些,容易受嘲笑。我想请你亲自教她书、数之类,射、御由我和阿婴来教。你怎么看?”

    “橘树结了七十五个果子,比去年还多。”先生最初栽下橘树的时候,树苗十分纤细弱小,只挂三十几个果子,就摇摇欲坠。昨天他和阿洛一起量了树干,居然要四只手才能合围。

    望舒每天来看宋玉三次,除了照料饮食起居,就是絮絮叨叨地说话。他最先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多亏阿洛扯着他天南海北地聊,如今即使宋玉一言不应,他也能自顾自说上好多。

    “我这个乐尹大夫,本也是领空饷的,不够护着你们,更不够报仇。眼下左领之职空缺出来,我想去问问国君的意思。玉哥哥……你愿意教我吗?”望舒忐忑地抬眼看向宋玉,希望后者能多少给他一些回应。

    闻言,宋玉“啪嗒”一声搁下碗筷,垂头不语。良久,丢出来几个沙哑的字:“我累了……放过我。”

    放过你?放你去死吗?此时秋雨已停,风吹得窗子砰砰响。望舒努力不让自己向宋玉发火,站起身,在环佩叮当中,沉默地收拾碗筷。

    手下的案几突然向前倾斜,他急忙伸手去扶,谁知慢了半拍,只得眼睁睁看着宋玉一扬手,残羹剩饭,汤汤水水,在一阵鸡飞狗跳后,全泼在了被褥上。

    黄绿色的葵菜汤顺流而下,直流向那件白狐裘,望舒一把抓起狐裘,才让宝物免于洗涤之苦。

    “好,放过你。你是准备出去再挨一顿打,还是再在雷雨天甩开我一次?” 他气冲冲地摸了一把褥子,还好褥子没湿。接着熟练地卷起湿被子,扔到门外去,喊仆人来洗。

    “扑通!”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望舒回身看去,宋玉不知什么时候滚下了床,脸着地,背朝天,样子有点可怜。

    宋玉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翻不过来,索性在地上趴着。

    “还真打算走啊。”望舒气极反笑,突然为刚才的气话感到愧疚。虽说是气话,他还是很难真正释怀宋玉不声不响投靠上官大夫一事。就算嫌他年岁小,不能报仇,也该和他好好解释一番啊。

    他蹲下来,向宋玉伸出手:“手给我。”

    宋玉动了动喉咙,终于将手搭在望舒肩膀上,由后者扶自己躺好。

    “国君看我丧仪上劳累,特许我歇三天。我扶你去院子里坐坐?”望舒真怕宋玉闷出心病来,恳切地询问。

    宋玉没答话,懒懒地晃了一下脑袋,表示拒绝。

    “真是欠你的。我鼓瑟去了,回头再来看你。”望舒骂了一句,俯身收拾好碗筷,关门出去。

    刚出门,秋风便兜头兜脸扑过来,宅院前后的桑榆树,竟开始纷纷落叶。

    一片榆树叶飞旋到脚下,望舒把食盒递给阿度,捡起叶子,仔细端详。时间过得流水一样。转眼这院子里又有了人气,他又有了家人。

    “公子,寿陵君来了。”正出神,门人小跑来禀报。

    寿陵君?望舒愣了一下,才想起景瑳已成了新的寿陵君。他本能地想赶景瑳走,但转念一想,既决定于仕途上进取,便不能像从前那样,老躲在宋玉身后了。

    “让他去前堂稍候,我更衣后来见他。”望舒将叶子收入袖中,向西房走去。

    景瑳带着医官和两个仆人前来,仆人怀中抱着过重的药材补品。他虽身穿重孝,气色却出乎意料地好。见望舒前来,忙不迭下拜行礼:“复关,先父……丧仪,你、你费心了。我带了医师……来看、看子渊……他……怎么样?”

    “是比你在我父亲丧仪上费心。”望舒揶揄道:“拜上官老贼和你父亲所赐,三个月还没能下床走动。”

    “这,这位医官……是医缓的后人,来、楚求仕,我请、请他……”景瑳被他的口气吓了一跳,更加结巴。

    “多谢你了。阿度,带医官先去看医案吧。”望舒不耐烦地打断了景瑳。

    二人坐定后,望舒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一面让人上些瓜果蜜饯小食之类,一面等景瑳自己找话题。

    景瑳连连摆手,眼睛不停地瞄肉脯:“不……不,不用麻烦!别误会,我不是来吃东西的……”

    “吃还是不吃?”望舒看他神色不自在,问:“你贸然登门,真的只来看宋玉?”

    景瑳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看他,低下头,小声说:“真的,真的!你、这么说,那……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什么?”望舒话音未落,便睁大了眼睛。

    只见景瑳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肉脯,一手拿起乳酪,同时往嘴里塞,还没完全咽下去,又伸手去拿蜜瓜。

    不知胡吃海塞了多少,突然,景瑳动作停住了,荷叶糕从手里掉下来。他仰起脖子,拼命地吞咽,脸逐渐憋得通红。

    “复关,水,水……”景瑳像被人捏住脖子的鸭鹅,扑腾着翅膀,向望舒求援。

    直到被望舒拎着领子,灌下去一壶桂花浆,他才喘过气来。

    “怎么饿成这个样子?”望舒疑惑道:“你俸禄可比我高多了。”

    景瑳低下头,嚅嗫着说:“我……先父不喜、喜我吃这些……”

    “那你今后记得多吃。”望舒本来绷着脸,闻言难得笑了一下,扭头吩咐阿度:“拿画来。”

    不多时,阿度便双手捧着一卷缣帛,在他们面前展开。画中的男子眉目英俊,头戴高冠,腰佩长剑,衣袂翻飞。正驾着一辆由龙化成的车,孔盖翠旌,前有凤鸟引路,后有游鱼跟从,在祥云缭绕中,向天国飞驰而去。

    画的右上角用楚篆题了一列字“楚故三闾大夫屈平”。

    “我找人画了先生,想放到神龛里,每日祝祷。同辈里,受过先生教诲,还愿意和我们来往的,也只有你了。帮我看看,画得像吗?”望舒向前探身,殷切地询问。

    景瑳怔怔地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脸庞和鬓发,轻轻说:“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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