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施工工地到一营驻地的伙房其实并不远,每天收工后战士们都是徒步走回营房吃饭,午休后再列队回到施工现场,如果遇到过往的车辆战士们也会爬上大箱板搭个便车,山间行进的车辆都是团里汽车连运输施工材料的。

    山间临时开出的栈道崎岖难行,一面是几十米高的山体,另一侧则是二十多米深的悬崖峭壁,沟底下是一条接近干涸的河道。

    盛夏的灼日烘烤着脚下的大地,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刚从山洞里出来的战士们被空气中的热浪和地上溅起的滚烫黄土蒸得满脸通红。整排的战士沿着山根向营房走去。身后卡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是一台拉石料回来的“大依发”,车箱板是空的,这种车的长度和车体宽是大解放的一点五到两倍,载重量也大,平时战士们和司机混熟了,这会儿这么燥热的天气都想快点回驻地,便有人跳起来扒住高高的箱板从车尾向上攀爬。

    汽车在狭窄的栈道上开得很慢,已经有几个身高腿长的战士在汽车行进中成功蹬上车顶进入车厢,回身再去拉下面的战友。驾驶楼里的司机从反光镜中看到了后面的情景,急忙刹住车跳了下来。车停稳,战士们嬉笑着一边和司机打招呼一边向车上爬,一个排的战士除了几个因故没在场的都上了车。

    司机见大家都站好了才回到驾驶楼,轻点油门,汽车在仅能容得下一台车通行的栈道上缓慢前行,前面拐弯处便是整条路段最狭窄难行的地方......

    依念在小卖部坐了一上午,回到军务股见阚江川的办公桌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去隔间取出搪瓷缸子准备一会去食堂打饭。

    “叮铃......”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晌午的宁静,阚江川探身抄起桌上的电话,未及开口听筒里便传来急喘的喊声:“军务股吗,你是谁呀?”声音大得两米开外的依念都听得真真切切。

    “我是阚江川,你是刘营长吧,听出你的声了。”

    “是我、是我,那我跟你说了啊,我们营刚才出了事故了,一辆大依发扣了28个人......”

    “什么?28个人?”阚江川腾地站了起来,对面的尚参谋也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他,依念急忙定住脚步,生怕打扰到阚江川。

    “对,算司机一共28个,都是一个排的,刚才从山洞出来搭了一辆大依发,结果在山道拐弯的地方车尾从悬崖边上甩了下去,整个车倒扣过去,现在连车带人都扣在沟底下呢,团里赶紧派车到现场拉伤员啊,越快越好。”

    “好、好,我知道了,团里马上派车过去。”阚江川撂下电话还有点儿蒙:“28个人哪?”

    对面的尚参谋也站了起来,“老阚,我听你的,你说吧。”

    阚江川镇定过来,思路也变得清晰,“安全生产这事就是咱们军务股分管的,时间紧急还得咱们先处理,回头再向上汇报。”

    “对、对。”

    “这样,咱俩现在出去拦车,先去一个人到现场了解情况,同时帮着一营转运伤员,另一个人再截车,这么多人起码得十台、八台车。”

    “好、好,那我去一营,你在这拦车吧。”尚参谋抓过桌上的钢笔和笔记本揣到兜里就往外跑。

    阚江川回头见依念还站在原地,抱歉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念念,我得出去了,你自己去食堂打饭。”

    “你去吧,不用管我......”依念的话还没说完阚江川已经跨出门奔向对面的石桥。

    依念的心跟着揪了揪,目送阚江川过了桥才将目光收回来,转身去隔壁小卖部借了个网兜,回屋将三个人的搪瓷缸子一起放了进去,这才出门去打饭。

    阚江川跑过石桥见尚参谋已经在前面公路上拦车了,这个地段有一个公路、铁路的交叉点,路边还有一个黑白相间的竹竿,是火车通行的时候用的。来往西山沟运送土石和施工材料的司机每天中午都要经过这里回到位于东山脚下的汽车连吃饭。

    很快,尚参谋截停了一辆车,不由分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就坐了上去,转头对司机道:“战友,我是军务股尚参谋......”

    “我知道......”

    “那好,辛苦一下,先别吃饭了,现在拉我去一营工地,一营出事故了,翻车了。”

    “啊?哦,好、好、好。”

    尚参谋向车外的阚江川挥了下手,示意自己先走了。

    “好,咱电话联系啊。”阚江川手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司机片刻没停,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阚江川转身站到路中央,双臂举起,交叉摇晃着,将后面陆续驶过来的汽车截停下来,三、四辆解放牌大翻斗车依次停在眼前,他向侧面跨了一大步,招手让几辆车的司机都下来。车上的司机都认识他是军务股的参谋,纷纷下车跑到他面前。

    阚江川言简意赅:“战友们,有紧急情况,一营出事故了,车翻沟里了,扣了二十八个人,都别回去吃饭了,赶紧去一营拉伤员往西宁市里送,送到2x2医院,尚参谋在那呢,你们去了听他和一营营长指挥就行。”

    “是。”

    “是。”

    “是。”

    几个司机急忙返回车上,几辆绿色的大翻斗碾着地上的黄色尘土从阚江川身旁疾驶而过。

    阚江川用同样的方法截了十辆翻斗车,浩浩荡荡地开去一营工地,见最前面的车已经拐进南面的山沟,他才飞快地上了桥跑回军务股。看看表,还好距离十二点还有几分钟,遂抄起电话又给青办军务处拨了过去,将事故情况做了简单汇报,因为2x2医院是由青办代管、专门服务于海/晏/基/地的,现在大批接收伤员需要青办通知医院做好接收准备。

    放下电话阚江川又出门跑向团长办公室,亲自向团长做了汇报,这可是重大事故,下一步的处理意见都得团领导做决定。

    出了团长办公室正看见依念从食堂出来,依念诧异地看向他:“你事儿处理完啦?”

    “嗯,我这边暂时没事儿了,尚参谋跟车去了,回去等消息吧。”

    “那我跟你一起等。”

    回到办公室阚江川才看清依念打的是三个人的饭,“我怕尚参谋回来食堂没饭了,就多打了一份。”

    “嗯,还是你心细,不过他应该不会太快回来,凉了就再热热吧。”阚江川将搪瓷缸子扣好。

    这个中午,依念陪着阚江川在办公室边吃饭边等着一营的消息,“你们工地经常出事故吗?”

    “嗯,几乎每年都有几起事故,全是我们军务股处理的,这是避免不了的,前不久还出过一次,山洞塌方,疏散的时候埋了一个人,当时没发现,等找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依念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干革命哪有不牺牲的,这还是和平年代呢,要是战争年代就更多了,远的不说,就志愿军入朝的部队有240万(*),能囫囵个的回来的都算幸运的,还有那么多战友回不来和伤残的呢,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阚江川看向对面的依念,似是在开解她。

    “嗯,我明白。”依念轻轻抬起脸,眸中似有晶莹闪过,却是笑意相迎:“你总怕我担心,这些我都接受得了,不然这八、九年的军属你以为是白当的啊。”

    阚江川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之前一直不敢跟依念讲太多自己在战争环境下的经历,这是部队里约定俗成的做法,怕家属知道了有心理阴影,今天这种想法终于有所松动,不过他还是挑了个相对和缓的话题来化解气氛。

    “念念,我以前没跟你说过朝鲜停/战那晚的事吧。”

    “嗯,你想说啦?”依念向搪瓷缸子里倒了些热水,边涮洗边回头看他。

    “是啊,都十四年了,那会儿还是五三年的夏天,我在兵团司令部的有线电台,临近停战电报的数量比平时多出不少,我们电台就四班倒,六个小时一班。一过七月二十几号就更忙了,我记得当时台里组织我们抄新华社的电报稿,因为新华社的通告都是明码电报,我们自己有明码本,自己就能译出来,这时我们就知道停战协定是7月24日签字的,签字起72小时生效,也就是7月27日的晚上22点。

    这三天美国的飞机还是照常飞过来袭扰我们,到了27号的晚上天上的飞机仍在南来北往地穿行,我们这些不当班的人就都坐在防空洞口,听着天上的动静等着时间。还有,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身处的位置距离前线有多远,但是远处两山之间腾起的火光和隆隆的炮/声都能清晰地捕捉到,说明前方还在激战,尽管停战协定马上就要生效了,双方依旧是寸土不让,能多争一寸是一寸,胜利果实就是这么夺来的。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左右飞机才陆陆续续地向南飞,赶在停战协定生效之前飞回去。等到距离22点就剩七、八分钟的时候天上飞机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了,应该都赶着时间过了“三/八/线”了,远处两山间的火苗也渐渐暗淡下来,炮/声也稀疏了。我们每个班手里都有个马蹄表,就挂在洞口,当远处的火光不再忽闪、炮声偃旗息鼓的时候,抬眼看,表针正好指向22点。

    那个时候大家的心情真的没法形容你知道吗念念......”阚江川像孩子一样向坐在对面的依念伸出了双手。

    依念听得入了神,急忙站起身双臂环住他的后肩,阚江川就势圈住依念的腰,将脸埋在依念的胸前,闷闷地带着颤音:“那时候大家的心情说不上来有多高兴,

    你知道吗念念,因为打了好几年了,就盼着这一刻呢,为了这一刻我们牺牲的太多太多了......”

    依念没有出声,柔软的手指顺着阚江川的短发,一下、两下......,这个时候任何言语上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只有经历过的人内心才会葆有那一束炙热的光,她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好这束光,从今往后,这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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