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蹬车速度挺快,三轮车沿着贯通城市的东西主干道飞速向东。一路上,阚江川正好向车夫打听沈城、尤其是东郊一带的情况,这个车夫也是个话痨,一路将自己道听途说的见闻都抖了出来,听得夫妻俩心直往下沉。

    沈城作为清代在关外的陪都,环绕着故宫的老城墙一直保留到建国后,现在却被扒得只剩下西北角一小段残破的城墙根,东西两端的城门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了,不过老城区的格局犹在,只是街上店铺的门面都褪去了古色古香的韵味,看着平板又单调。

    穿过老城区距离东郊已经不太远了,依念的心慢慢提了上来,不知即将要看到的是怎样的景况,不明白、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这种局面。

    阚江川看出依念的忐忑和不安,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别瞎想了,一会儿到家就好了。”

    “嗯,我没事。”

    须臾,三轮车夫又开口道:“前面就是明华厂了,二位小心点儿啊,说实话我也好多天没过这边来了。”

    阚江川只得歉意道:“不好意思啊师傅,让你跟着担惊受怕了。”

    “没事儿,要不是看你是解放军我还真不一定拉这一趟,有解放军在我就不怕。”

    阚江川没想到自己这身军装现在倒成了保护伞了。

    说话间明华厂的大墙已经映入眼帘,明华厂的厂区比曙光厂还大,轻易走不到头。过了厂南医院人烟彻底稀少下来,本来倚靠在后座上的依念猝然挺起后脊,抬手指向墙面:“你看,那是什么?弹/痕吗?”

    阚江川也看见了左侧高墙之上遍布的斑驳孔眼,瞳孔微缩了一下,看来还真如小报上所说,战况激烈呀。

    “嗯,是弹孔,而且是长//枪,痕迹挺深的,都是新的。”说着下意识握住依念的手,生怕她因紧张引起身体不适,这些情况在出发前谁都没预料到,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明华厂厂区的东南角便是那座年代久远的白塔,向北一拐就是曙光厂的厂区,两个厂东西毗邻,车辆就从中间的道路通行,这回车上的三个人都看清了,两个大厂的外墙都有星星点点的弹痕。

    “这个大墙都塌了......”前面的车夫喊了一声。夫妻俩齐齐望过去,见曙光厂的红砖墙出现一个一人多高的拱形窟窿,边沿的红砖现出狰狞的毛茬。

    “炮轰的吗?”车夫回头问阚江川。

    “不是,是汽车撞的。”

    依念一脸惊愕地看着如血盆大口般洞开的红墙,简直不可置信。

    车行在两厂之间,两边院内的高音喇叭都在高分贝地播放着口号和歌曲,街上行人寥寥,都在匆匆赶路。

    三轮车终于停在了三家堡的巷子口,阚江川向师傅道了谢,叮嘱他回去的路上一定小心,便提着行李和依念一起进了巷子。

    依家小院因夫妻二人的突然归来倏然热闹起来,临行前依念是往家寄过信的,只是没确切说明哪天到家,更没提怀孕的事,只说是回来休假,看看父母。她要亲口告诉亲人们自己怀孕的消息,亲眼看着他们为自己高兴的样子,这也是给家人最好的礼物和安慰。

    “小川啊,你们可回来了,爹妈都盼了好多天了。”依云一边忙着倒水一边开始唠叨。

    依念的爹妈已是七十五六的老人了,身体早就大不如前,依念爹仍是不停地咳嗽,依念的心上泛着酸,明明自己离开也没多长时间,感觉父母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金秋时节,气温不冷不热,阳光也充沛,小院内的沙果树已经长得枝繁叶茂,正是收获的季节,依云拿个竹竿出门将枝叶敲得哗哗作响,红黄相间的饱满果实被敲落在地。孩子们像看到了宝贝似的,纷纷蹲在地上将落地的果子扔到小盆里。

    依云将洗好的沙果端进屋放在炕桌上,“尝尝,熟透了。”

    依念抓起一个,“咔嚓”就是一口,“嗯,这个沙果都面了,好吃。”

    “哎,你咬那么大一口不嫌酸啊。”

    “不觉得呀,挺好吃的。”依念说着又是一口,不大的沙果差不多只剩下胡了。

    依云若有所思地看着依念,这沙果虽然熟透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酸的,这丫头眼都不眨一下,母女俩对视一眼,又齐齐将目光投向依念。

    “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我不就是怀个孕吗。”依念伸手拿起第二个沙果笑嘻嘻地扫了一眼围坐在桌前的人。

    “怀上啦?我的妈呀,谢天谢地,这趟去的值。”依云看向对面的夫妻俩,兴奋地直搓着手,“我说你们俩咋想的?好不容易又怀上了,不好好养胎大老远的折腾回来干啥。”

    “二姐,是这样,我们团里要到年底才能给我分房呢,再说我们那里条件比不了内地,医院太远了,很不方便,又没法给念念增加营养,我和念念商量好了,她先回来,等生完孩子再去,倒时候房子也下来了,等我把东西都置办好了再接念念和孩子过去。”

    “这样啊,你们这么想就对了,沈城毕竟是大城市,医疗条件肯定比你们那里好多了,医院离家又近,小念在家大伙还能照顾她,行了,你就把小念交给我们吧,保证给你照顾得好好的,明年老婆、孩子齐齐整整地还给你。”

    “谢谢二姐,谢谢爸妈。”阚江川内心溢满感激之情,依家小院、以及小院里的人虽然做不到朝夕相处,却在他内心注入了无尽的暖阳,这个养育出自己心爱的妻子的一方小小院落现在成了他漂泊归来唯一落脚的地方。尤其是最近几年,继母关玉芬一家和依念三哥家先后被下放到农村,这里便成了他所能触碰到的最后一片亲情的叶蔓,怎么可能不珍惜。

    “小川那,说这个干啥,小念是老依家的姑娘,自己家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这么一大家子人照顾她也不难,只要她能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大人孩子都健健康康的,将来你们一家人都能归到一块儿去,不再这么天南地北地分着,俺们当老人的就是都不在了也安心了。”大概是年纪大了,想的也通透了,依念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当着孩子们的面谈论生老病死的话题。

    “你这说的是啥话呀,老糊涂啦,小念可怀着孕呢,不能激动。”依云急忙阻止老母亲,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伤感的话来。

    “妈,你别这么说,等孩子生下来你得抱抱他(她),将来孩子会说话了还得喊你“姥”呢,你和我爹得好好活着,听见没。”依念的内心前所未有地焦躁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流失了一样,她本能地想抓住它,哪怕只是微微减缓流失的速度也好。

    “好、好,到时候我给你们带孩子,别嫌我老太太不中用就行。”

    “好,一言为定。”依念笑着将急于逃出眼眶的点点晶莹悉数押解回去,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白发苍苍的父母,双亲在风烛残年的时侯还惦记着她这个漂泊在外的孩子,想用最后的力量为自己的孩子撑起未来远航的风帆,这是她的天,如果可能,她希望这片天永远不要塌下来。

    伤感的话题被掀过,回归到当下,阚江川蹙眉道:“二姐,你听说外边怎么样了吗,我和念念回来的时候看见两个大厂都有打斗的痕迹,不知道堡子这边怎么样,念念一路上都在担心家里的安全。”

    “那是两个厂的人都分派了,两派谁也不服谁,就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打得可凶了,你们还没看见文化宫东墙呢,都是河对岸打的,全是枪眼,都成蜂窝了。不过从昨天开始消停点了,是不是就不打了也不知道。”

    “来来呢,她怎么样了?”依念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这个外甥女的安全,这丫头性格有点儿大刺刺的,怕她卷进是非中。

    “你放心,来来哪派也没参加,前段时间还处了对象......”

    “处对象啦?哪的?”依念的双眸倏然放光,急切地问。

    “是他们一个厂的,还是当初一个技校的同学,这下好了,在厂里有对象护着,家里多少能放点儿心。”

    “是吗,那你们看着人了吗?”这丫头今年都24了,早该处对象了,这是依念心里一直惦记的事。

    “见着了、见着了,小伙是大连人,长得不错,个头也高,还挺懂礼貌的,就是说话带点儿大连口音。”

    “大连人啊?”依念脑海中映出赵亮的身影,海边生长的小伙子应该都不差吧,“我说你们是不是被这丫头给蒙了呀,既然是技校的同学,怎么现在才处对象,是不是两个人早就处上了,只是没告诉家里呀。”

    “这她也不说呀,还是等她下班你去问吧,她跟你最好,能跟你说实话。”

    依念和阚江川回到沈城本意是想让依念好好安胎的,现在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火/药的味道,让人从头到脚都感到不舒服,可是既然回来了也只能安心住下。

    依来下班回来见到依念简直欣喜若狂,听说依念怀孕了,还要在沈城生产更是一百个赞成。依念也从女孩儿的嘴里套出了实情,原来依来和那个姓余的大连小伙在技校就同学四年,那种若有似无的感觉一直羁绊着彼此,进了明华厂后两人分到不同的车间,虽然仍有联系,但是双方都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生怕自己开口把事情搞砸了,就都这么绷着

    ,要不是前段时间厂内闹停工停产,又开始武//斗,两个人也不会这么快走到一起。

    “你呀,平时风风火火的一个人,怎么遇到感情的事就这么畏畏缩缩的,胆儿都哪去了,不怕小伙子被别人先拐走啊。”依念笑着揶揄她。

    “你问她们谁敢。”

    “呦,这会儿来劲啦,就会跟我这充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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