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来清爽,亦将这林间的晨雾卷起。

    云笙站在林荫下,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咳声,转过身,漂亮的眉毛蹙起,“叶老爷子?”

    叶远山用手将染血的轻揩了一下唇边,脸上都是漫不经心的笑,看着指尖道:“老喽!不中用了。”

    叶家堡跟着逃出来的几名护卫,被叶雪薇带走了大半,只留下个年长的,埋怨道:“知道老了还不好生保养着,偏要逞强。”

    堡主功夫再好,毕竟已是花甲之人,方才强撑着逃出城,又掩着真正的伤口不让小姐看到,此刻已是强弩之末,需尽快医治才行。

    他们现在所处,林地葳蕤,山前有一大片茂盛的杨林,倒是能很好地将身形隐蔽起来。

    云笙走过去,这才看到叶远山腰间中了一剑,鲜血在不停地往外渗,甚是吓人。

    “这样下去不行,此处离叶家堡多远?”她问道。

    护卫答:“往东,三十里。”

    “那便现在动身,”云笙当机立断,“辰时已过,青州大军也不可能一直在城里,总要出发去京师护卫他的新主子,我看现下危险已除,叶老爷子先走一步,回堡里疗伤是要紧事。”

    “那你呢?”叶远山实在是撑不住了,眼皮都在打架,可他既对未来姑爷打了包票,自然要带云笙一起走,“顾家丫头你不妨与我们同去。”

    云笙想了想,还是婉拒道:“那谢家公子到现在都未出城,焉不知是不是被绊住了,我还有些人在城外,这就燃放信烟,若能等来人便罢,若不能也好随时进城救人。您二人先走,待我与他汇合,再去追你们。”

    “我将老封留下给你听唤.....”

    云笙:“不用。”旁人的人,她也用不惯,朝林外走了几步,摸索着寻了个迎风之处,将烟点着,折身回来,“我的人马上就到,叶老爷子先走,我随后就来。”

    她算着时辰,映月这时也该回返了,而罗成贵几人见她彻夜未归,应当就在这附近。

    叶远山伤势不轻,沉思片刻,便站起身,“既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叶家堡恭候你们大驾。”

    云笙点点头,送完二人又回到林中。

    过不多时,果见小路那头有人过来。

    她掩在山体后细细观察,见来人一身兵服,脚步虚浮,正是谢恒。

    蒋桓也听到了林中响动,下意识摸向腰间,云笙先跳出来,“是我。”

    男人眼中闪了闪,而后砰的一声响,竟兜头栽了下去。

    -

    待蒋桓醒来,见穿在身上的兵服已经被扒了下来,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耳边想起女孩似笑非笑的话,“蒋指挥使好兴致!”她饶有兴致地拨弄着从他身上顺下来的那把玉梳,脸上都是云淡风轻的笑,“您倒是肯屈尊,这一层又一层的皮糊在脸上,可是受用得很!”

    蒋桓缓缓坐起身,默了几息,轻声问道:“你可有受伤?”

    他语气太过关切,太过温柔,让云笙一时很是不适,握着玉梳的手不由顿住了。

    这一年多发生的事一件件在脑海中闪过,云笙冷笑一声,挑了挑唇,“托您的福,一块油皮也没破。”

    “那便好!”蒋桓知道一时之间,她也不可能原谅自己,当下上京淆乱,他却也顾不上儿女情长,只盼着她平安了就好。

    以后总会有机会再碰面,方欲站起身,可刚动了动腿,这才发现自己竟被拇指粗的草绳捆住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将他同身后的大树牢牢捆绑在了一处。

    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笙将那把小玉梳丢回到他怀里,语气疏远,“还你!”

    那梳子本就是买给她的,蒋桓方才见她把玩,还以为她是喜欢的,不料转瞬就直直丢了过来,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可不及他发火,云笙先站起身,拍了拍手,“自然是....抓你!”她语气诙谐道。

    蒋桓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不想再同她兜圈子,“陆六娘!给我松开!”

    “不松!”云笙勾着唇,“你不用再叫了,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乜了他一眼,继续道:“蒋兰煦,没想到吧?有一日你竟也会落到我的手里,所以可见,人就是不能做坏事,不然这报应可是快得很!你说对吗?”

    “陆六娘!”蒋桓挣了挣,绳子捆得很紧,挣不开,“我昨夜可是救了你性命!”

    云笙点点头,眨了眨眼,“我知道呀!所以,我才会留你命到现在。不过朝廷突然要剿匪,想来蒋大人你也出了不少力。既然左右都是要与我们这些水匪打交道,不若我就带你回休门,咱们与岛主面对面,当面锣背面鼓,开诚布公谈一谈,如何?”

    “你想将我扣作人质?”与扣押他相比,更让蒋桓生气的是她的态度,或者说也不是态度,而是一种什么东西平衡突然被打破,他后知后觉想抓住时却发现那东西已经如流水一般滑过他的掌心,什么都留不住了的无力感。

    “人质?那多难听!”云笙眼眸含笑,“是想请蒋大人来我们岛上做做客罢了!”

    蒋桓蹙着眉,苦口婆心,“你现在已是良民,恢复了自由之身,何必非要掺和进休门这摊浑水里来?”

    云笙静了静,摸着自己腕口的红线,那里今日又长了不少,这事除了宋辰安,没人能给她答案,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与休门那些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是不想摆脱他们,是根本摆脱不掉。

    但眼下有一件事她倒是能求证眼前人。

    “账册!”

    蒋桓顿了一下,很快明白她话中含义,“你在说景熙二年梁蔚与陆楷瑞合开马场的那本账册。”

    云笙说是,朝林中一个方向拍了拍手,映月走了进来,见了蒋桓有些拘谨。

    “大人!”又转过头,“六娘。”

    蒋桓觑了她一眼,倒是没怪她,只问,“想杀的人杀了?”

    映月点点头,“我跟了囚车足足两日,确认了他背后的来历这才下手。”

    说的是重霈。

    云笙问她:“来了多少人?”

    映月:“四五个,个个身手了得,虽蒙着面,但我还是看出,那些人的武功招式不似中原人的招式。”

    蒋桓一凛,“你说什么?”

    其实昨夜经了这一场,云笙便猜到了。用蛊虫控制兵卒,根本不是中原人会用的伎俩。

    “梁英呢?”

    “已暗中放他回京了。”

    “做得好!”

    蒋桓警惕起来,“杀了重霈,又放了梁英,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云笙没答这话,只道:“那日重霈将话题引向梁蔚与陆楷瑞身上时,我其实并不明白,他二人究竟合谋了什么?重霈说梁蔚之所以杀我,便是因他惧怕我手上会有景熙年间两人一起合开马场的账册。我想着,这账册既能为梁蔚忌惮至此,想来里面的东西便不是小事,可是左思右想都不明白,究竟里面是什么,能让堂堂东厂督公害怕至此。直到映月回来,听到那重霈年纪轻轻竟与异族勾连,我这才恍然。”

    “原来景熙二年九月,朝廷北大营连同蓟州七万兵马,未能及时赶到青州,皆是因梁蔚和陆楷瑞二人原本就不想去救。”

    “这中间消失的三日不过是他们在之前就埋好的一步棋,梁蔚和陆楷瑞,不对,应该说是他们背后真正的主人,原本是希望大邺生乱,越乱越好。只是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由头,只好暂时隐忍,直到青州那场倭乱。”

    “一切都顺理成章了,青州乱了,偏是他二人奉了旨意前去剿匪,他们提早摸准了皇帝心思,知道他早对崔家不满,就算明知道他们救援晚到了一两日也绝不会说什么。而合开马场,若我没料错,那些尽数所得也都被上交给了他二人背后真正的主子。”

    这也是为什么梁蔚虽然想杀她,却又没那么着急的原因,因为他知道那本账册已经随着陆楷瑞的叛逃,失去了它真正的作用,陆楷瑞不能再通过那账册来拿捏他。

    他是叛逃之臣,这个世上有哪个皇帝能傻到相信一个叛将的话而去怀疑自己身边的股肱?

    可他又不敢真的放手,不敢不留有后手,万一那陆楷瑞是个疯的,即便不利己,自己身在异国,也要将那账册抖落出来。

    口头上或许咸奉帝不信,但有了那账册,证物在眼前,又有几个高位者能真的不在乎?

    梁蔚一方面贪恋着陆楷瑞留下来的势力,比如不良者,另一方面又时刻警惕着他留下的镖会回旋扎到自己身上。

    “所以,重霈应当是通过马场那些留下来的旧仆口述,从蛛丝马迹中渐渐察觉到了这些真相,慢慢推敲,知道了这二人背后的主子是谁。”

    “他不但知道了,还与之取得了联系,昨夜那些不知疼痛的官兵,便是此人的手笔。”蒋桓替她说道。

    “是!”云笙吩咐映月去牵马,“再告诉老罗,蒋指挥使已无碍了,我们这就出海。”

    蒋桓猛地抬头,“出海?”

    云笙笑道:“蒋大人这记忆可不行,方才我已说过了,要带你到岛上看看,你怎么忘了?只是不巧,我们盘缠有限,租不起福船,只能委屈蒋大人待在小小的柴房里了。不过放心,一日三餐,我休门人还是能供得起的。”

    蒋桓脸一黑。

    同一时间,上京,乾清宫偏殿。

    梁王萧允坐在明黄帝案后,看向来人,“找了四日了,竟还没找到?”

    陈棕清朝他一揖手,先行了个礼,“殿下莫急!这传国玉玺贵重非常,想来没那么容易撬开咸奉的嘴,不若由微臣再去请一趟梁督公。”

    梁王脸色不悦道:“这老阉鬼,初始还算配合,目下见咱们迟迟拿不到禅位的诏书,便态度冷淡下来。”

    “那又如何?即便再拿乔,他也回不了头了。”

    想了想,倒也是,梁王起身,绕过帝案,过来捏了捏陈棕清的肩,“本王目下只有你一人可以信赖了。”

    “殿下还有宣平伯!外埠亦有不少拥笃,臣已联络了青州指挥使曾昭前来拱卫,泉州总兵夏侯顺和月州指挥使邓邈亦是在外策应,这上京于您已是囊中之物。”

    “话是如此说!”梁王这几日明显感觉到宫里情势有所变化,本来一切都已在他掌握之中,可偏偏跑出去个虞楦。

    梁王心知自己必须尽快找到玉玺,如此才能拿到禅位诏,名正言顺坐上那把皇椅,不然即便假天之命坐了上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很快会被各地之师讨伐。

    吩咐下去,“让宫人扩大范围,将整座后宫再翻一遍。”

    身旁太监听令,下去吩咐人做事。

    “来,过来坐!”梁王引着陈棕清坐下,“近来我总是惊醒,总感觉我入这宫禁,太顺利了些。”

    陈棕清手指紧了紧,脸上变幻莫测,突然抬起头,“殿下....何出此言?”

    “我也说不好。这朝中处处归顺,却又处处不顺,便说你那处,嘉定大长公主和令慈丹阳公主当真没同你闹?”

    陈棕清脊背一缓,脸上却更加坚韧,“如何能不闹?只是皆被臣弹压下去了,说到底,您这一支皇室血脉和咸奉又有何区别?于祖母和母亲而言,都是君臣之别罢了。”

    黄昏,陈棕清回到府中,管家揣着手上前来。

    “黄伯。”

    “世子。”

    陈棕清脚下不停,“祖母和母亲如何了?”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小人已另烧了两副安神茶,给二位尊者送过去了,估摸着再闹上半个时辰也便罢了!世子......您用不用去看一眼?”

    陈棕清想了想,“不用了!她们不闹了便好,父亲呢?”

    “老爷刚下衙,想来此刻应去了.....”管家欲言又止。

    陈棕清便明了了,“是去了槐花巷吧?”

    管家说是。

    陈棕清摇摇头,“我这位父亲呀!说他胆大,偏一辈子懦弱无耻,什么都拿不了主意。可说他胆小,他不但敢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包养戏子,还能在见到嫡子不幸夭折后,抱自己的私生子回来李代桃僵,放在母亲膝下养了二十载而丝毫没有露出声色,连我都佩服他!”

    管家不敢接这话,头垂得很低。

    陈棕清吩咐他道:“继续以我父亲名义和宣平伯联络,让他这两日务必盯着城外,一旦有所动静,立刻采取行动。届时,无论咸奉帝肯不肯说出玉玺下落,都务必格杀。”

    “是。”

    “另外,虞家那个呢?今日可吃过了?”

    “虞姑娘只吃了一点,吃的少,吐的多,现下已经睡了。”

    陈棕清道:“我去瞧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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