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桓却似无事一般,无畏一旁下人震惊的目光,盛了一碗汤放到她手边,“一日没吃东西了,先喝点热的暖暖胃,不然待会吃多了胃里不克化,你会难受。”

    云笙头皮开始发麻。

    要知道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轻叠起手笑眸看着他道:“这可真是瞎子撞钟难得一遇,咱们堂堂的指挥使大人竟也学会温柔小意了。”

    蒋桓也不恼,笑了笑道:“我分人,旁人想让我照应我还不应呢!也就是对你。”

    云笙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她是知道蒋桓一惯冷肃,故意拿这话臊他,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这人脸皮竟厚了起来,当着下属的面半点不觉得难为情。

    既如此,云笙干脆也豁出去了,哦了一声,道:“那敢情好,这个,这个,这个,我全要。蒋大人请吧!”

    蒋桓看了她两眼,似乎颇有些无奈,叹了口气。

    云笙就坐在他对面,本来正支着下颌看好戏,不料竟从这人脸上看到几分宠溺的姿态。

    她就不明白了,这人是多自虐矛盾的人啊!当初她一门心思想留在他身边,他这人弃她如蔽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现在她狠下心来了断前尘,他却又一副故剑情深的模样。

    登时火便窜上了天灵盖,做给谁看呢!这人。

    索性一拍桌子,扬眉怒目道:“怎么?蒋大人莫不是抹不开面子,既如此,又何必在这惺惺作态。”

    蒋桓如冰湖一样的面皮终于起了些波纹,站起身,拿起她一盏簇蝶白碗,将她指过的几道菜一一添在碗里,又放回到她面前。

    “我本想着等我自己想得再清楚明白些,再来同你交代。也算是交代吧!或者说是道歉。我过往对你那般总要给你个说法的。”

    云笙捏着碗沿的云白手指突然被硌得有些生疼。

    一旁未央见她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提剑横在了二人中间。

    “再敢上前,我可就不客气了。”

    云笙低着头,旁人看不清她眼里的情绪,只看到她颤抖的肩甲。

    “未央,你先去屋里。”

    未央目光在二人脸上逡巡一圈,有些不放心。

    “无事的,去吧!”

    她一走,蒋桓也遣走了其他的下人。

    不知从哪里又变出来一壶酒,拿起一个酒盏给她斟了一盏,也给自己倒满,“过往,我薄待过你,所以这第一杯我先干为敬。”

    云笙丝毫没有作陪的意思,只抬着清凌凌的眼睛看他。

    蒋桓却似千年的冰湖卸下了闸门,“第二盏,”他又添了一盏,“为了你曾心念于我,而我不识好歹,错失了你的情意。”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脑海中突然忆起了很多旧事。

    一仰而尽。

    “第三杯,是为了我自己的迟钝。我很早前便察觉了自己对你的情意,可我顾忌着我们悬殊的身份,错失了将你留在身边的机会。”

    云笙眼泪在框子里打转,可偏倔强地抬着下颌,一只手掐紧了另一只的虎口,几乎要生生掐下来一块肉。

    她不是感动,而是和解,与无力而软弱的、过去的自己和解。

    她想,自己其实做了这么多,一方面是为了赌气,而更多的是想得到某一些人的正视。

    而这份正视是需要用表达歉意的方式来实现的。

    她想让陆楷瑞同她致歉,因生了她却没好好教养她,只想拿她当炉鼎炼药。

    她想让蒋桓同她致歉,因她自己对他满腔情意时他却弃自己如蔽履。

    再比如陆老夫人,以亲人之名禁锢她,如果不是陆家后来的覆灭,她甚至能预感到那老虔婆会囚禁她到死。

    活到这么大,她有一多半的岁月都是活在别人的无视与看轻中,幼时看似过得玉食锦衣,实则日日临渊。

    小时候这种感觉并不强烈,真正强烈的是教坊那三年,是以,蒋桓这两个字即便不是她的救命稻草,也绝对在她战兢的三年中是高山似的存在。

    她一直都在仰望高山,且从未想过这巍峨的山岳有一天会塌陷倒灌,差点将她给淹死。

    “我.....”刚一张口却被蒋桓打断了,“六娘你先听我说完。”蒋桓神色更加郑重道,“过往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辜负了你。违背你的意志,践踏你的尊严,侵犯你的人格,我虽万分懊恼自责,但也深知,让你原谅我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过,即便你厌恶我至此,可我仍未打算就此与你断干净。”

    云笙张大了嘴,方才想说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蒋桓在她一旁坐下来,拨过来她的身子面对自己,“我想好了,这后半辈子我会留在你身边,当个贩夫走卒也好,长随亲卫也罢,终归是要离你近一些的,你厌恶我,我可以让你看不到我,但我只要能日日看到你,也是快活的。”

    云笙大约是脑壳突然卡住了,看着他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站起身捧起他的脸亲了下去。

    蒋桓一瞬间心口剧烈震动起来,唇边的笑尚未完全绽开,突然面前的女孩噗嗤笑出声来。

    他怔住了。

    “蒋兰煦,”女孩声如冷锋,“你不会还想着求这个吧!那一晚便算是我主动的,可你终究没拿我当个人看待。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那一晚吗?应该早忘了吧!可是我记得。我记得你我被摁在桌案上,冷得全身发抖,也记得我喊了无数声疼,可你的心和你的脸一样冷。”

    她突然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全身都跟着难受起来,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夜,后背被棋子硌得生疼,可连大声地喊,她都不敢。

    “你也不用再自作多情了,便算之前我对你有过那么一丝好感,也不过因你救过我乳娘的性命,想拿你做个靠山罢了,你能欠我多少?”

    她像在赌气,一字一句道:“再来说你对我的恩情,凭多大,那一夜也还清了,你不欠我的,也别试图用情意来绑住我,我挣脱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再做回笼中雀的。你现在闹着想留在我身边,不过是觉得自己原本一手便能握紧的小雀儿要飞走了,你觉得新鲜。心里肯定在想,凭她是谁,也配飞这么远,我随随便便几句糊弄的情话,她便又会乖乖留在我身边了。我告诉你,蒋兰煦,你错了,大错特错!错的离谱至极!”

    蒋桓听着女孩强硬却又压抑着的哭腔,突然觉得眼睛又酸又胀,“我没有想试图绑住你,也从未....至少现在没有将你看做过笼中雀,我只是心悦你,想与你相守和相知。”

    我只是心悦你....

    云笙几乎要笑出来,“心悦我?一个教坊司逃出来的小琴姬?蒋大人,别开玩笑了。行,你说你心悦我,想同我一起,好啊!那等瑞王进京,入主这皇城,你辞官入我府中也做一回笼中雀,尝尝被囚禁的滋味如何?三年为限,届时你要是还不改初衷,咱们再来谈相守和相知。”

    蒋桓眉眼哀切,却笼着坚韧,柔声道:“好!”

    云笙彻底噤住了,一动不敢动。

    蒋桓拿出帕子为她拭干净脸上的泪,“我知你确然伤了心,那时我正因与梁蔚分庭忙得焦头烂额,应了老师五年内铲除东厂的计划又总是不顺,偏巧那时你父亲又出了这种事端,所以我便.....”

    “你便将满腔的怒气都撒在了我身上。”

    蒋桓想否认,可这是事实,无奈点点头,“我应该从未与你说过青州我外祖崔家灭门之事。咱们上次抓到重霈,你还记得他说的话吗?”

    云笙试图让自己情绪平静一些,点点头。

    蒋桓脸上闪过一丝哀痛,“景熙二年九月初七,当时青州倭变,我父与你父亲合力救援,可不料却足足迟到了三日余,因此害得我外祖父和两位舅舅力竭而亡,这其中便是因一个女子之故,我对你,实则是迁怒,却是出自这里。”

    云笙怔了怔才明白过来,“那女子与我身份相同?”

    蒋桓说是,回忆道:“母亲幼年时有一知交好友,我叫她做文姨。她们自小相伴,很是要好,后来大约是她家里出了些变故,她被迫入了教坊。那年与母亲重逢时,我已经快七岁了。母亲怜惜她的遭遇,想办法她赎身入了外祖府中。”

    “她们以姐妹相称,母亲还曾想将她介绍给外祖家旁支的一位表兄做如夫人。可这文氏心高气傲,自认为出身高贵,不过一时困顿,瞧不起旁支如夫人的身份,便暗地里勾搭上了崔家最有出息的子息,崔三公子。”

    蒋桓看了看她,“就是我最小的舅父崔意。”

    可当时崔意的发妻才刚刚有妊,为此崔氏和崔家主母自然发了好大的火,不但将文氏赶走,更是看管崔意甚严,严禁崔意那段时间出门。

    可恋爱中的人大多是脑子发昏,崔意身为崔家兵一员,又是崔家重点培养的年轻将领,自然对青州城的秘密知道不少,其中便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

    “这本是用来战时撤兵用的,确让二人用来做了会情的鹊桥。”

    蒋桓缓了缓继续道:“可原来那文姨不过是个细作,早在教坊时便被人训练好的,不但暗中与倭人有勾结,将倭人引上了岸,还在大战前将我灌了药顺着那暗道一路拖出了城。”

    “外祖父和几位舅父若非为救我或许能撑到援兵到来。且这事不论起因如何,崔家目前的局面皆因我而起,我得担。是故,我恨极了那些教坊和烟花之地的女子,崔家灭门,你父亲救兵来迟也使得我自己迁怒了你,此事诚是我对不住你。”

    他那时满心满脑都是自己被救后,小舅父带着他一路狂奔,之后慌乱闯入了沼泽地,小舅父本可以活下来,可他却说自己无颜苟活,只希望能尽力将他救回去,不致使自己为细作所擒,成为父子对阵城门的牺牲品。

    他那时太小还不懂。

    为什么之后救援迟了几日的父亲反而被先帝褒奖,而外祖父不过因救人而擅启城门,却连世袭的东平侯封号也没了,小舅父归来后受伤过重,又为什么郁郁寡欢,之后也很快没了生息。

    后来长大了也查清了些当年的细枝末梢,直到上次离京前,经了伏琳琅点拨这才查到那文氏的所在。

    令人讽刺的是她当年居然生下了小舅父的遗腹子,崔老夫人也知道内情,并且这些年宁可让他一直背着这口锅,也要护着那细作将这孩子藏起来养大。

    “在离京前不久,我已让映月去解决了那文氏。”

    也将那孩子带回了上京,就安置在别院。

    这文氏虽当日与东瀛人联过手,但她背后的主子却是梁蔚。梁蔚当时也算摸准了景熙帝的心思,直到崔家功高震主,便与一心想回到青州的安乐郡主合谋,误导了蒋阙进城驰援的时间。

    而陆楷瑞只是单纯地想从崔氏瓦解中获利。

    帝王、监军、驰援将领,三方各有各的私心,最终造成了崔家这样的结局。

    这也是几年后蒋桓之父蒋阙弄清了事实与安乐公主貌合神离的原因,可是一切都晚了。

    “那场战役后,梁蔚趁机拿到了掌印的位置,而陆楷瑞则趁机被调回了上京权利政治的中心。”

    “此事归根结底在我,若非当年我无力非要豢犬,便不会顺着那条密道撞到小舅父和那细作私会,若没有撞破他们,便不会落了那细作的眼,为了阻止我父亲援驰青州,将我灌了药拖出城....”

    “此事错不在你。”云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你今日同我说了这一程子话,我总算得一二释怀。但是....”

    她站起身,眼睛比夜半的星辰还要亮,“蒋兰煦,你的经历固然可怜,可你迁怒我是事实,我不会因你也可怜便觉得原本可怜的我自己就不可怜。”

    这听起来像绕口令,可桃花眼煜煜的女孩直着身子坚定说道:“蒋兰煦,你听好了,此时此刻,我陆云笙不接受你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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