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夏,瑞王在前后姬氏扶持下,举幽州之力攻伐上京。原幼帝萧准委新任宣平伯爷迎战于上京城外,不敌,退回城中。

    然,中途遭靖海侯北大营新兵后方夹击,与追击而来的幽州卫渐成合围之势,不得已,挟幼帝母子向北逃蹿。岂料正落入远道而来的宁北军瓮中,溃不成军,最后弃城而逃,下落不明。

    这一年夏,云笙受新皇召令,以腹臣之姿随往上京。途经御道,百姓们夹道欢迎。

    “这些百姓真有意思,这上京不足两年前前后后换了三个上主,他们倒好,丁点血性也无,谁上位都夹着尾巴欢迎。”

    “都是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要什么血性,只要能不打仗,他们有口饱饭,偏安一隅,上面的人谁做皇帝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再说,那齐家兄妹挟天子令诸侯,可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咱们殿下攻下上京也是救他们于水火不是。”

    陈牧脸上显出凝重来,喝马调转过去,呵斥底下人,“再敢胡说八道,当心军法处置。”

    青州演练之战胜出那日正好幽州传来接连捷报,也许当真是共过患难的情意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烛天雄自己说的当真有了弃暗投明的决心,总之自打那日后明月湾的人竟不约而同真的踏下心来,再也无人闹事了。

    可今日进京,渐渐的,又有了不安分的苗头出来,陈牧这声呵斥及时,云笙朝他投去赞赏的一眼。

    这上京种种都预示着自己与之前的陆家六娘再不相同。云笙双脚夹着马腹,手上近日因练习拉弓而生出的薄茧与缰绳摩擦不断,让她感觉有些微痒。

    她抬起头回望教坊方向,只觉恍如隔世。

    之后几日新皇入宫,重整官场,而后百官朝拜,散朝后云笙到乾清宫受令觐见,不料几位新旧能臣都在。

    耳边有私语嘀咕,“这位方才我便瞧着眼熟,若没记错,应是陆家那位早进了教坊的庶女吧!去年不是听说入了蒋家为妾,怎的这会却穿了官服站到这正殿来了?”

    朝会时加上现在,云笙也算与诸位首见,来之前早做好了心里建设,此刻不动如山,只紧紧盯着龙椅之上。

    殿后响起一阵洪亮的笑声,接着绣有龙纹的帐帘一掀,新主和白起一同走了进来。

    众人跪下扣头。

    “果然民间传言为真,吾主对白家可谓交洽无嫌,看来这太子人选非二皇子无疑。”一位胸背外衫上缀着云雁补子的官员悄声与一旁同侪说道。

    新帝三子,原世子乃第二子。

    禁宫一切都没步入正轨,所以这些日子的朝会便都搁置了,今日匆忙开了半场,也不过宣了些琐事,一则为了新旧众臣认识融合,二则,是为了拟定来年年号和新皇御极之期。

    云笙肩背挺得笔直,察觉袖口动了动,一转头。

    “陶大人。”她惊喜道。

    与陶嘉也有程子没见了,听到上面宣了起身,她忙站起身靠得与之近了些,“大人近日可好?”

    陶嘉言笑晏晏道:“好得很!今日初见小陆大人这身官服,觉得倒是别致得紧。”

    云笙是殿上唯一的女子,想来也应是新朝唯一的女官,新主之前有特意交代,不必加身男子一般的衣衫,只需让织造局赶制几身雅致的女子骑装,胸前和后背缀上相应品级补子方便区分即可。

    云笙笑了笑与之客套道:“六娘能有今日还是多亏了陶大人周旋成全。”

    这是实话。

    两人寒暄的片刻功夫,随侍太监已经搬了座来,大家坐到一处,倒有了几分在幽州时一起昼夜商讨事务的错觉。区别只在于这次瑞王的位置换到了丹墀之上。

    会上宣布了新的首辅、次辅,补齐了六部空缺,宣布明年改年号为明熙元年,同时撤销南北东西四大营,全部整合入禁卫营,设统一守备一职总辖,平日驻扎城外,负责皇城内外防务。

    禁军号废除,更幽州卫为羽林营,驻扎禁宫,负责皇帝出行及禁宫安危。改枢密院为都督府,以白起为大都督,节制举国军事。

    “.....可朕犹嫌不足,此逆贼横乱,概因国朝兵力匮乏而起,且这几日朕命人清查国库,发现这场动乱过后,库中可用国银竟不足往年十分之二,可见大邺被贼子荼毒至此。朕心,甚痛!”明熙帝捶了一下座椅,坚韧道,“故此,朕欲广开海贸,增设新港,充盈国库。”

    立刻有老臣跳出来反对,“皇上宏图心志,臣等感念,然前朝开海贸与蛮夷通物,这才招致倭匪上岸,搅扰不断,百姓们苦不堪言。国库匮瘠,不若再提高些许赋税.....”

    这话一出,立刻遭到幽州新派官员的反对,其中以李川穹最甚,白了那旧老臣一眼道:“增税,姚大人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梁王谋逆,之后齐氏兄妹二人挟天子多日,搅得民不聊生,现在增加徭役赋税,姚大人是想生生要了那些百姓的命吗?”

    吵吵嚷嚷了近半个时辰,明熙帝终于抓到了合适的时机,一言道:“朕心已决,海贸非开不可。”

    那些旧臣们终于意识到,这位新主与之前他们服侍过的任何一位都不相同。

    铁血强硬,远非他们靠着资历便能轻易糊弄的,这差日后只怕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当了。

    陶嘉见新帝一锤定音,站起身拱手笑道:“这方才姚大人所言虽不全对,倒也有几分道理,沿海一带的确地势特殊,又毗邻海线,屏障难固。若是真因充盈国库而致使百姓被搅扰不断,确为不妥。故此臣提议,不若由皇上牵头,择一合适人选,建立一支只属于咱们自己的水师。”

    听到这,云笙低着头唇荡开一点笑意,看来这场议事还真是为了自己而增设的。

    人散去后,明熙帝单独留了她与陶嘉下来。

    “新兵招募得如何?”明熙帝抬了抬手,示意她坐。

    云笙恭敬道:“尚算顺利,除却之前那一万,眼下人数又多了不少,”她站起身,“之前皇上有大事要忙,臣不敢过多搅扰,但眼下青州财力有限,故此粮草兵器和军饷方面,臣想....”

    明熙帝自然明白她的想法,“非朕不想帮你,方才你也听到了,这国库实在所剩有限,所以眼下军饷朕实在是无能为力,不过粮草方面,这两年朝廷倒是充足得很,过后朕让户部清点出来给你。”

    云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自打她上报了要兴建新港,这上主竟也狡黠起来,想用她,可又不想付出太多,罢了眼下不是争这个的时候。

    云笙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臣也知朝廷艰难,不是万不得已也实在不想为皇上添忧,实在是臣囊中羞涩。”

    明熙帝也不想在刚开始用人时便刻薄太过,思考片刻,“罢了,朕再想想办法,命户部收紧其他用度,再从库中给你折出五万两军需费来,但你得想尽法子将这钱用在刀刃上,不可辜负朕的期许。”

    云笙称是。

    陶嘉捏着胡须在一旁,观看着眼前好一出君臣相合的好戏,待明熙帝和云笙商讨完水师建立的相关事宜,他缓缓开口道:“南海一带向来不甚太平,水师初设,可以拿那些水匪开刀,小陆大人,倒是可以先试着将那几股大的水匪并了再说其他。”

    云笙怔了怔,一个想法在脑海中窜了窜,是了,他们支持了自己这么些日子,想来是到了和自己要回报的时候。

    南海水匪大大小小几十股,自前朝时便各自散落在外,时有劫船之事发生,可一来与朝廷隔得太远,二来他们也并没有干什么杀人放火等太出格的事,所以朝廷便将他们一直留在了那些三不管的地带,没能一棒子打死。

    虽说那些人各自为政,但若想统一收复,人数还不少,加起来怎么也有三四万,单靠自己这点人肯定不行,势必要动休门那三万人马。

    看来,他们这是想亲自看一看,自己是否真的能调动宋辰安手上的人。

    从乾清宫出来,云笙一路低头沉思,很快到了出阙前,刚想抬脚,却听到身后有太监捏嗓轻唤。

    “小陆大人!”

    云笙回过头,秀眉微蹙。

    “大人是否还记得小人?”

    云笙想了想,记起来了,“你是梁督公身边的。”

    “大人好记性。”小太监不慌不忙道,“当年小人曾有幸随督公走过两遭教坊,本以为前尘往事大人早便忘了,不曾想竟还记得。”

    云笙面上显出不耐来,“何事?”

    小太监笑了笑道:“小人目下在乾清殿当差,方才大人走得急,掌印没来得及告知大人,皇上已命内务府将陆宅重新修葺,御匾新题,赐了小陆大人做新府,大人日后长居之所当然是青州,但来京述职总免不了耽搁个两三日,还是有座自己的府邸,不说僻静雅致,能松泛松泛筋骨也是好的。今日正午过后,传旨大监便到四方馆去了,大人等着接旨即可。”

    掌印?梁蔚居然还在宫里。

    云笙不禁冷笑,这才前脚刚要用她,敲打就后脚跟来了。现在整个上京都是新主的,若想赐宅,何处不能赐,偏偏选了自己最厌恶的一处宅子。

    且听这小太监意思,梁蔚历经梁王和萧准两任伪帝,这新帝居然还要重用他。

    云笙唇角翕动,终究什么都没问,只道:“多谢梁督公提前告知,待日后有机会,定当面致谢。”

    回到暂居的四方馆,霍一舟、陈牧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云笙简单将事说了说,又说了新帝赐宅的事。

    “这是防着大人呢!我看八成是那陶嘉的事,此人向来一肚子鬼祟伎俩。”

    “先不管这些。”云笙摆摆手,“建立水师需与提举司打交道,明日备好礼咱们走上一遭。”

    忙了一天云笙回到房间累得骨头快散架,拆了鬓环,换了官服亲自到了食间。

    “大人。”

    是罗玉。

    云笙看了看她手里提着的食盒,应该正好是要给自己送饭,“放下吧!我在这儿吃。大家呢?可都吃过了?”

    罗玉眼神往旁边撇了一眼,忽然多了几分慌乱,胡乱嗯了一声,过来将食物从盒子里拿出,再一一摆好,笑着道:“大人快坐下来吃吧!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云笙应声坐下,一抬头发现这些竟然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笑道:“什么时候咱们阿玉也变得这么细心了。”

    当下起筷尝了一口,一股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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