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刻意躲着白念鸾,李瑶兮干脆没回落花别院,第二天还赖在陈园里。

    屋里又飘起了苦涩的中药味。闻习惯了之后,李瑶兮竟然觉得这种草药气息也不是不能接受。

    此时外面正淅淅沥沥地飘着春雨,泥土的清新气息挤进窗棂的缝隙,与草药味混在了一起。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因窗外细雨蒙蒙,屋内若点太多灯烛,反倒坏了景致。

    “明日就去见我老妈了,你紧不紧张?”李瑶兮看陈萍萍喝完药,为他递过去一颗蜜饯,逗趣道。

    陈萍萍先就着老仆人的手连用两盏清水漱了口,才将去了核的蜜饯含在口中,奇道:“为何紧张?”

    “哦……没事没事,我瞎说的。”李瑶兮忍笑道。

    朱黎此人,绝对算得上所有角色的“克星”。她一共就在曙光影城接见过屈指可数的几个角色,结果无一例外都被她的强大气场唬住了。

    也不怪他们,而是因为朱黎视角色似蝼蚁,恨不得随意几句话间,就把人家的生死都决定了。

    偏生朱黎还有个怪癖,那就是专爱看角色们即使得知自己命运,却根本无力反抗的样子。既愤怒,又恐惧,想要杀了朱黎泄愤,却奈何不了她分毫。

    但是朱黎似乎对陈萍萍的印象还不错。在听到李瑶兮要和比她低一个维度的角色谈恋爱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发脾气,而是……露出了姨母笑。

    就是因为她的态度还挺好,李瑶兮才敢让陈萍萍如此贸然地见她。

    陈萍萍咽下酸甜的蜜饯,方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见李瑶兮专心地趴在窗前观雨,也摇着轮椅凑上来,问道:“在看雨?”

    “还是春雨好啊,不凄凉。”李瑶兮感叹道,自己也伸手取了个蜜饯。

    “嗯,春雨是强过秋雨。”陈萍萍在轮椅上伸个懒腰,舒展舒展僵硬的身子,道。春雨虽同秋雨般绵绵不断,可却不像秋雨般带着彻骨寒意,更不至于让他浑身的骨头缝疼。

    今天早上他的咳嗽已经好多了———在昨夜第二次咳醒后,李瑶兮连劝带强迫,说什么也让他服了止咳的药丸,才又拥着他睡下。

    陈萍萍吃下第二颗蜜饯,一手放在腹部,压下翻涌上来的恶心感。即使他不怕苦,可刚用完早膳就灌下去了这么一大碗苦汁子,胃部难免受不了。

    李瑶兮见他脸色发白,也跟着埋怨道:“既然都有丸药这东西了,为什么费介不能把所有药都制成丸药啊?”

    陈萍萍嘴角扯起苦笑,道:“你替我问问他去。”

    李瑶兮替他轻轻按揉着胃部,道:“下午那顿药咱们先停一天,等你胃舒服了再说。”

    与费介相比,李瑶兮显然更通人情。没办法,她总是心疼陈萍萍,想尽量让他少受点苦。

    陈萍萍安然阖目靠在椅背上,竟觉得经李瑶兮这么一揉,那股恶心感消退了一些。

    “唉,这家没我得散。”看他舒服一些后,李瑶兮自恋地打趣道。

    利用朱黎的名头,李瑶兮对陈萍萍进行了长达一整天的“压榨”。

    “药停一天,饭你得好好吃,要不我明天跟我老妈告状啊!”

    “给我躺床上午睡去,昨晚就没睡好,明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见我妈,印象多不好!”

    陈萍萍呢,只得暂且“忍气吞声”,一切吃喝起居由李瑶兮安排。

    毕竟是第一次见未来丈母娘,必须表现得乖一些。

    第二日,李瑶兮没有让陈萍萍早起,而是让他睡了个懒觉。

    原本陈萍萍很早就醒了,结果被李瑶兮按了回去,非要叫他多睡会。

    有李瑶兮在侧,陈萍萍竟真的又渐渐睡了过去,又睡了半个多时辰才起身。

    考虑着如果要回家,须先到神庙这个大中转站,李瑶兮为陈萍萍披了足足两层氅衣———神庙究竟有多冷,她是体会过的。

    若是陈萍萍染了风寒,才真真叫得不偿失。

    陈萍萍以前没有利用禁忌之门进行时空穿梭过,甚至连神庙都是首次进去。不过李瑶兮提前为他科普过,神庙就是一个军事博物馆,和什么仙境实在搭不上边。

    在他进入禁忌之门的一刻,眼前乍被白光包围,就像置身于一个充满光亮的隧道之中。

    陈萍萍下意识攥住了李瑶兮的手。李瑶兮回握,示意他不用害怕。

    强光褪去,二人就来到了李瑶兮家的地下室。

    李瑶兮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老妈!”

    外面没有传来回答。

    李瑶兮推着陈萍萍上去,然后……愣住了。

    朱黎站在客厅的茶几前。她没有穿睡衣,而是一身纯黑色紧身裙,外面罩着轻薄的卡其色风衣———她最喜欢这个颜色的风衣。

    她还像以往般化着浓妆,摄魂的眼波慵慵斜着,饱满而红潋的唇上沾着什么晶莹的东西。李瑶兮把眼神移到她的双手上,才反应过来那是酒。

    朱黎左手拿着瓶喝得只剩半瓶的香槟,右手拿着高脚杯,里面盛着一点淡金色的酒液,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果香。

    她柔若无骨的手腕轻轻转着酒杯,举手投足不经意间就流露出魅惑与妩媚的万种风情。这种风情不是刻意表现,而是浑然天成的。

    李瑶兮尴尬地来回扫视着陈萍萍和朱黎,最终说道:“老妈,生……呃……愚人节快乐。”

    朱黎最不喜欢别人提及她的生日,更不喜欢别人祝她生日快乐。

    所以,用“愚人节快乐”代替“生日快乐”成了李瑶兮与她的默契。

    说完后,李瑶兮就直接开始发飙了。

    “这还连中午都没到呢你怎么就喝了这么多啊?!”

    她知道朱黎很能喝,但香槟这种酒本来就容易喝醉,朱黎居然一上午就吹了半瓶下去?

    “你要是再喝,我给我爸打电话了啊!”李瑶兮威胁道。

    “他不敢管我。”朱黎轻轻挑眉,道。

    李瑶兮想了一下,好像……李存晏确实不敢管……

    “陈萍萍都来了啊喂,”李瑶兮提醒道。“你等我们走了再喝。”

    对于李瑶兮的话,朱黎还勉强听得进去。

    “这儿不好……”她的唇瓣一张一合,道。“走,带你们去曙光影城。”

    金色钢笔被她摘下,李瑶兮不自禁挡在陈萍萍前面。

    她害怕万一朱黎突然发酒疯,用那杀人见血的钢笔把陈萍萍割了喉。

    ……

    陈萍萍仰望着面前被修成流线型、颜色从深紫渐变到橙色的合金建筑,再回首看着一望无际的浓雾,心中自然甚感诧异。

    朱黎在前面领头,歪歪斜斜地走上了台阶,脸上初现醉态,浮上一层嫣红,在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很是显眼。

    曙光影城里的暖黄色灯光不分昼夜地亮着。朱黎随意带着身后二人进了一个影厅,将酒和酒杯放在了最前排的桌子上。

    她手腕微抬,徐徐倒上酒,往陈萍萍唇边一递。

    陈萍萍年轻时也曾与百官应酬,对喝酒这套是熟极的。他十指从袖中露出,欲要接过,那酒杯却先被李瑶兮夺了去。

    “妈,萍萍这几日咳疾发作,不宜饮酒。不如……我替他喝?”

    话音刚落,朱黎就瞪她一眼。

    “就你那点儿酒量,还想喝香槟?既然喝不了,就给我吧。”朱黎扫兴地道,自顾自地啜了一口。

    陈萍萍将手指缩回去,双手放在僵硬的膝盖上,等待朱黎发话。

    从他接近朱黎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场。虽然是无形的,但有如一堵凝结为实质的墙,压得陈萍萍被迫低下头去。

    陈萍萍不清楚这股力量是什么,但从中不难窥出朱黎远远凌驾于他和李瑶兮之上的实力。不是真气这种武功,更像是一种生来就有的压制。

    “这叫维度压制,”朱黎看出陈萍萍隐忍得辛苦,淡淡出言道。“每个角……”

    “老妈!”李瑶兮瞳孔一缩,厉声喝止。

    朱黎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害了陈萍萍性命,低声狠戾道:“也对,我忘了还有神庙那老不死的……”

    朱黎微凉的手指抚在陈萍萍的脸颊上,问道:“今年多大了?”

    “十月份就四十有七了。”陈萍萍的头轻轻一偏,就这样挣开了她的手。

    朱黎似乎有些意外———他是第一个忤逆她的角色。

    意外,不代表生气。朱黎阅“角儿”无数,陈萍萍无疑是她眼里最特殊的,也是她最能宽容的。

    毕竟,是李瑶兮喜欢的人啊。

    “四十七……你可知,我今天恰好四十三?”

    陈萍萍垂着头,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应道:“阿瑶对我讲过。”

    “你且宽心,我无意难为你。”朱黎幽幽叹道,醉眼迷离。“阿瑶是我唯一的女儿,终身大事上,我当然要多看看。”

    “是。”陈萍萍咳疾未愈,朱黎对他的维度压制又强,直让他觉得胸口憋闷不已,忍不住佝下腰去,低咳两声。

    朱黎往后退了几步,待了一会才问道:“好些么?”

    陈萍萍不意她关心自己,苦笑道:“好多了。阿瑶现在成天督着我吃药,不日就能缓解。”

    朱黎抿嘴一笑,伸手在李瑶兮脸上捏了一下,道:“她啊,管人最有一套,跟个女霸王似的。”

    她望向身后的排排红色座椅,忆起道:“二十余年前,我这维度压制还没这么强。那时候,我就在各个世界里转悠。”

    李瑶兮很没情商地说:“老妈,你年轻时候玩得真花。”

    “彼此彼此啊……”只有在面对女儿时,朱黎才有心思玩笑。

    朱黎又细看了陈萍萍一回。这人虽已上了些年纪,鬓角生华发,眉眼旁也早早有了皱纹,可骨相却还是极美。

    只是这身子,也忒瘦忒单薄了。

    朱黎年轻时从不会对角色表示怜悯。

    后来,好像是在李瑶兮懂事之后,事情就变了。

    李瑶兮这孩子一点也不随她,心实在太软,也是真把角色当人看。

    就像……曾经总是去她的教室旁听的那个女学生一样。

    “妈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死啊?”

    某年某日,也是在曙光影城,朱黎正冷酷地盯着大银幕上自己的作品时,就听见只有五岁的小姑娘娇娇软软地问。

    朱黎怕她被吓到,捂住她的眼睛,温言道:“放心吧,这些都是假的。”

    “可是……妈妈前天不是还带我进他们的世界看了嘛?”

    “那也是假的,都是人为创造的。”

    李瑶兮不买账。

    “那妈妈别杀他,可不可以呀……”

    朱黎哄了又哄,可只要她不答应,李瑶兮就开始哭,哭得她不忍心。

    那是她的第一次让步———她更改了那个角色的结局。

    之后,李瑶兮再长大一点,就经常劝她不要视角色的命如草芥。

    都说润物细无声。于是慢慢地,在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下,朱黎的心肠也柔软了许多。

    此刻,面对着李瑶兮的爱人,她感受到了一种之前很少对角色展露的情绪:怜惜。

    “吃着什么药呢?”朱黎暂且放下高脚杯,问道。

    “费介开的方子。”陈萍萍答道。

    朱黎的眼神带着一丝游离,唇齿间全是酒的香气,懒懒道:“告诉他继续好好调理着,你可不能死得那么容易。”

    她继续慢慢品着酒,眸中漾了一汪醉意,挥手下逐客令道:“不留你们吃午饭了,今天我想一个人待着。”

    李瑶兮深知她的脾性与习惯,离去前欲要开口劝她少喝些,可看她的模样,又哪里劝得动?

    朱黎的酒意已有了六七分,步履愈发虚浮,最后索性歪在了软椅上,右手却还摇晃着酒杯。

    李瑶兮捏一捏陈萍萍的手,于是二人悄悄向门外走去———影城外面就是来时朱黎创造的“虫洞”。

    “愚人节……快乐……”

    就在李瑶兮即将掩上门的时候,忽听朱黎一个人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对他们说,还是对自己说,或者对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人说。

    ……

    因着李瑶兮要在陈园用午膳,陈萍萍特意告诉厨房多备了两个她爱吃的菜。

    陈萍萍这几天都没什么胃口,所以李瑶兮也吩咐厨房弄了几个酸酸凉凉的菜,吃着不至于腻得慌。

    可是即使这般,陈萍萍也只喝了一碗白米粥,每样菜也仅是略夹了一两筷子,就停箸不吃了。

    李瑶兮看着甚是心焦,直想进鉴察院揪住费介,问问他是怎么开的药。

    但她明白这不是费介的错。在西医还没有被引入的封建社会,人要是有个头疼脑热,除了喝这些又苦见效又慢的中药,还真没别的办法。

    这边厢李瑶兮刚发愁过陈萍萍,转头又忧心起朱黎来。

    朱黎要是想独处,就连李瑶兮和李存晏父女俩都拗不过她。要是迟迟不走,只会被她从曙光影城里扔出去。

    可是李瑶兮一走,谁晓得朱黎又会喝多少香槟下去?

    李瑶兮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决定与此事和解。反正朱黎一年到头也就放纵这么一次,对身体影响应该不大。

    饭后,陈萍萍本来恹恹地歪在轮椅上打盹。李瑶兮刚找容儿聊过天,不意他在午休,开门的力道稍大了些。

    陈萍萍醒了过来,浑浊的双眸缓缓眨了眨,看到来者是李瑶兮,神色便柔和下去。

    “我……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李瑶兮绞着双手,心虚道。

    “醒就醒罢,现在睡多了,夜里反倒睡不着。”陈萍萍招手示意她过来,道。

    李瑶兮在他身边腻歪着,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睁着大眼睛,八卦道:“你园子里的容儿姑娘,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我向来不怎么关心她们的婚假之事,有喜欢的就和我说一声,我做主许配了就完了。”

    “哦……”李瑶兮扫兴起来。“我一提到这事儿,她的脸就飞红,我还想着在你这里打听呢!”

    陈萍萍像是着了恼,道:“容儿那姑娘性子本就腼腆些,你还非去招惹她。”

    在陈萍萍这儿没讨到便宜的李瑶兮悻悻地丢下他进城去了。她制的蜜饯快要吃完了,想到陈萍萍喝药可能要吃,她就打算到街上买些来。

    李瑶兮买东西去了,陈萍萍就拿了本范闲的诗集打发时间。姑娘们不放过大好天气,照旧在院子里疯玩。

    ……

    曙光影城内,朱黎将酒瓶里所剩不多的香槟全都倒在了杯中,没有着急喝,而是找出了一段录像,让其在银幕上放映。

    画面里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小女孩踮着脚,双臂扒在餐桌上,眼巴巴地盯着桌子上的生日蛋糕。

    蛋糕上插了六支蜡烛,正当中的白巧克力牌上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样。旁边是一块电子表,上面显示着“6:30”。

    “妈妈,六点半了,怎么还不切蛋糕?”

    刚刚迎来六岁生日的小朱黎望着厨房里正洗盘子的母亲,奶声奶气地问道。

    “再等个十分钟,你妈妈刷完碗就来。”朱黎父亲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

    “那……那好吧。”

    六点四十的时候,朱黎的母亲果然忙活完了,解下围裙来到客厅,进入了手机画面。

    “耶!准备许愿!”随着蜡烛被点上,客厅的灯熄灭后,小朱黎兴奋地蹦了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朱黎的父母为她唱着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停止后,小朱黎许了个愿,然后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灭了六支蜡烛。

    “生日快乐!”

    在父母的祝贺声中,朱黎拿刀切起了蛋糕。

    此时,影厅里,朱黎望着银幕上这温馨的一幕,双唇抿得极紧极紧,几乎成了一条线。

    画面里,朱黎一家还在继续其乐融融地笑着。可在朱黎眼里,却更像是一种浓浓的讽刺。

    “愚人节……快乐……”

    她举起酒杯,然后将它放到了唇侧,哽咽了几下。

    有什么东西一滴接一滴地落到了酒杯里,与酒液彻底混在一处,看不见了。朱黎埋下头,不忍再去看银幕上笑得欢快的自己,无声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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