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一案过后,范闲大闹刑部,之后被赶去的言若海带到了鉴察院,与陈萍萍进行了非严格意义上的首次会面。

    范闲和李瑶兮同是穿越者,彼此也经常走动,是早就混熟了的。听闻他不日就要出使北齐,李瑶兮还特别表达了慰问。

    可没想到,范闲一走,皇宫里的庆帝就好像突然之间无聊了一样,开始三番五次召陈萍萍和李瑶兮进宫。而且……还是分开召见的。

    李瑶兮对此非常礼貌地在陈萍萍面前表示,希望庆帝这个逼人可以自己去死一死。

    庆帝见她,无非是和她使劲兜圈子,在敲打震慑的同时从她嘴里套话,顺便再表现一下他对待陈萍萍是多么好,对黎民百姓是如何如何关照。

    总之,主打的就是树立一个完美帝王人设。

    可能他确实是个好皇帝,可是陈萍萍的名字一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李瑶兮就觉得这绝对是对她家萍萍的玷污。

    笑死,普信男一个。

    不过不光庆帝满嘴跑火车,李瑶兮嘴里吐出来的话也都是真假掺杂的。若是什么都一点即透,庆帝一定会忌惮她;可若装傻充愣太过,更会被怀疑是有意为之。

    一个阳光普照的午后,李瑶兮从御书房出来,等确定走出了候公公等庆帝心腹的视线后,才大大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就在她以为可以回落花别院的时候,又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来。虽然跑得急,可步子却一丝没乱,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人手。

    “二殿下在御花园等着您呐!”小太监一张口,就让李瑶兮差点吐血。

    不愧是父子俩,都这么热衷于找她的茬。

    但二皇子见她,肯定是为了获得利益。可问题在于,李瑶兮自己都不知道她有什么利用价值。

    二皇子李承泽很是风雅,会面的地点被他选在了御花园里的浮澜亭中。亭子有三面都垂着纱幔,隐隐绰绰只能看见人影,却看不清具体形容。

    桌上摆好了一壶香茶、一碟果子,又并四样精致细点。

    二皇子穿着青色薄衫,像个田间农夫一样蹲在椅子上,微微闭目,看起来像是在享受午后曛人欲醉的四月清风。

    感受着有人走近,他半张开眼睛,看到那个一直都只存在于宫人唇齿中的女子,站在了他的身前。

    李瑶兮心中浮起异样之感来。眼前这人虽贵为皇子,可看着更像邻家的清秀大哥哥。白净如女儿家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意,竟与范闲有些相似。

    李瑶兮纵是心中不愿,还是做了个样子,屈膝欲要行礼。

    不料二皇子抬手,制止了她。

    “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二皇子从盘中捏起一串饱满的葡萄,道。“坐吧。”

    他张唇,咬住最下方的一颗葡萄,又将整串葡萄放回盘内,两排洁白的贝齿轻轻嚼着汁水丰沛的葡萄,然后咽下。

    整个动作虽然简单,可由他做出来,就是一幅很赏心悦目的怡人画面。

    李瑶兮含笑等待着,心里很想看看对方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二皇子为李瑶兮斟上了茶。茶杯的质地是青瓷,釉色略灰,表面光滑得很。

    李瑶兮欠身谢过,没有立刻喝。

    “放心,没下毒。”二皇子见她谨慎,忍俊不禁道。“我若想杀你,不会用投毒这般拙劣的手段。

    李瑶兮望着冒热气的茶水,还是留了个心眼,道:“殿下不知,我原是喝不惯茶的,怕是要辜负这一番美意了。”

    “哦?那不知姑娘喝得惯什么,我再叫人端来便是了。”

    对于这个问题,李瑶兮自忖不会被难倒,未经思考就胸有成竹道:“雪碧。”

    二皇子轻轻敲打着瓷杯、秀美白皙的手指一顿,道:“从未听说过这么个新奇玩意,这名字古怪得很。”

    李瑶兮一本正经地胡说道:“此饮表面有白沫,色如雪浪,多盛在碧玉杯中,故名雪碧。”

    几句瞎话说下来,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二皇子似乎也信了,唇中轻吐四字:“果然巧思。”

    他说话既轻又缓,节奏恨不得比李瑶兮慢上半拍,谈笑举止间却尽显雅致风度,如一潭清浅的池水般,平静又微带沁人的凉意。

    如此一位温和有礼、爱弄文墨的皇子,只怕谁都会较太子更喜欢他一些。

    二皇子仿佛并无他意,只是与李瑶兮聊着诗词歌赋、文学之道,又谈到范闲的《石头记》,俱是颇有感悟。

    范闲还没有把《石头记》抄完,所以二皇子还不知道金陵十二钗的结局。李瑶兮不方便剧透,于是从那十二女子的判词判曲说起,向对方道出了自己对剧情的“猜测”。

    这一套很对二皇子胃口。于是两人皆把心神渐渐放开,李瑶兮却还暗自留着防备,生怕二皇子对她有所图谋。

    二皇子觉着口渴,就又拣了两粒葡萄吃了,又让李瑶兮道:“姑娘是客人,不用些东西,旁人还以为我苛待了你。”

    李瑶兮笑得浅淡,道:“殿下说笑了,这里哪有旁人?”

    又是滴水不漏的推辞,使二皇子开始另眼相看起这个年轻姑娘。对方虽涉世未深,无太深城府,可心思却缜密,叫人不能小觑。

    初次相会,二皇子不好直接说出所求,只能这样聊些有的没的。见李瑶兮与他相谈甚欢,他就抛出了橄榄枝:“流晶河上有座花舫,是我修建的,姑娘明日可有兴趣造访?”

    李瑶兮微笑,搬出了她的王牌:“可不赶巧,我已经和陈院长说,明日去陈园拜访了。”

    “陈院长”三个字甩出来,就是二皇子也没法再勉强了。毕竟京都人人皆知,鉴察院的老祖宗是最护短的。

    “好,那就……改日再叙。”二皇子遗憾地道。“还有,我那太子弟弟得知我见了你,一定也会让你也走一趟的。”

    “殿下担心我应付不了么?”李瑶兮反笑道。

    二皇子摇头,道:“不,我只觉得姑娘会厌烦。”

    在李瑶兮的身影淡出视线后,二皇子依然没有改变蹲在椅子上的姿势。他摸了一颗葡萄送入唇中,仔细品味着酸甜的汁水。回想着李瑶兮对《石头记》的见解,他愈发认为,对方是位妙人儿。

    ……

    二皇子说得不错。仅仅在李瑶兮与他相会的次日,太子就派人来落花别院请她了。有了之前应对的经验,李瑶兮很流利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最后还是没让太子占着便宜。

    近日李瑶兮又在陈园小住。陈萍萍入宫面圣时,她就只能和姑娘们玩,玩来玩去也不过是那几样,时间长了总觉得无味。

    可说来也奇,明明每日和陈萍萍面对面,也不过闲叙家常,可李瑶兮就不觉腻烦,反而甘之如饴。

    果然,双标永远是人类的特性。

    四月正是海棠花盛开的月份。李瑶兮再到白念鸾的小院时,树上已缀满了粉白色的花朵。中间带着绯红一点,如胭脂一般。花瓣边缘微微透明,轻轻卷起一个弧度。

    白念鸾坐在树下的石阶上,因为不愿弄脏这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还在石阶上垫了一个垫子。她的坐姿是非常板正的,腰身近乎僵硬地挺直,并无半点潇洒不羁之态,反倒像是被无形的条条框框拘束着。

    李瑶兮紧挨着她坐下,揶揄道:“怎么跟块木头似的?”

    白念鸾可能觉得她实在煞风景,嫌弃地道:“让我安静看花行不行?”

    李瑶兮还不放过她,故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感叹道:“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来。”

    白念鸾充耳不闻。

    李瑶兮不死心,继续叹道:“我倒想起一首诗来,此时念出正是应景。”

    白念鸾还是不理她。

    李瑶兮夸张地清了清嗓子,用播音腔感情充沛地念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首诗念完,白念鸾通透冷静的眸子里神色有了一点变化,问道:“嗯,然后呢?”

    李瑶兮望着她清冷的眉宇,笑逐颜开道:“我就是在想,不知李清照当年赏海棠时,又是何等风姿绰约。”

    白念鸾眼眸中不起波澜,简简单单地回了一个字:“哦。”

    李瑶兮咂嘴,然后吐槽说:“导演,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个机器人?”

    “正好你来了,我有事说与你听。”白念鸾轻掀眼皮,起身道。

    “你说。”

    白念鸾瞥着李瑶兮手腕上的樱桃缠枝手钏,好长时间没开口。

    李瑶兮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只见那手钏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辉。

    她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不太确定地问道:“你想……和我回北京?”

    “我是让你自己做选择。”此时的白念鸾近乎残忍。“选荧幕,还是选陈萍萍。”

    李瑶兮苦笑良久。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人总是太贪心,妄想将两样都抓在手心里。

    “你说过,别把角色当提线木偶。于我,这个世界,早就是真实的了。

    我是可以走,可我走了,陈萍萍该由谁来救?

    导演,我们对于他们是神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所有世界都可以是过眼云烟。

    可是陈萍萍不一样。他的一生,已经被安排好了!”

    “你无须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粉饰,”白念鸾的牙缝紧咬,道。“你只需要承认你爱他,承认这都是你的借口。”

    “是,我爱他。”李瑶兮轻笑,神色坦然。“但我没有找借口!想要一个人活下来,何错之有?难不成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我心上人的命,还比不过你一部电影的票房吗?”

    “你闭嘴!”白念鸾气得浑身微颤,吼道。“我拍戏———不是———为了———票房!”

    李瑶兮有些后悔,知道自己实在说得过了,戳到了对方的痛处。可她又不想服软,便叉着腰瞪着白念鸾,与她僵持着。

    “你只说,究竟去还是留。”白念鸾脸色铁青,语气骤然淡漠下去。

    “留,”李瑶兮平视她,“抱歉,但我离不开萍萍。”

    白念鸾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却毫无温度,听得人发寒。她的牙齿咯咯作响,面容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眼眸里一片阴郁和戾狠。

    李瑶兮不由害怕地后退。她以前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导演,也不知道她的怒火有多么难以承受。

    “很好,很好……”白念鸾满目怒色。“本来我已经开始写剧本了,如今看来不必了。”

    “剧……剧本?”李瑶兮泛上水光的瞳子睁大,重复道。

    白念鸾已经快要气疯了,哪里顾得上她,平日的那份冷静与理智克制全都抛诸一旁。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如此愤怒,是不甘?还是嫉妒?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她的面孔上如覆了层冰霜般,语气却刹那间就恢复了平静,就好像方才控制不住发怒的不是她。

    “我知道了。”

    一句话淡淡撂下,白念鸾回屋关紧了门。

    李瑶兮自觉无趣,加上心里后悔,也就呆呆地走了。

    屋内,白念鸾脸上是病态的狰狞。火舌再一次涌上来,不断吞噬着她的理性,让她想要抓狂。

    杀了陈萍萍!

    她的脑子里只剩了这一个想法。

    白念鸾猛然抬头,然后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这一掌她丝毫没有留手,左脸登时红肿了一片,痛得阵阵发麻。

    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也终于使她冷静了。她深深闭上眼,摒弃那个疯狂的念头。

    不对……这不对。

    癫狂过后,白念鸾也开始微微懊悔了。

    陈萍萍与李瑶兮……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李瑶兮想与爱人在一起,舍弃自己的事业,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从前她纵抱有天真的幻想,觉着也许李瑶兮会跟她走。

    她们两个人携手,在影坛里,一定是战无不胜的。

    她不要票房,不要那些杂七杂八但绝大多数注了水的奖。她只要拍出真正让观众满意的作品,她要问心无愧!

    陈萍萍的出现将美好的幻影打灭了。白念鸾悲哀地想,或许理想的确不值一提。

    她拿杯子舀了一整杯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头脑才彻底清醒了。

    屋外的一树海棠花,在乍起的微风中静静摇曳。

    ……

    李瑶兮赌气回到陈园,就被陈萍萍撞了个正着。

    他一眼就看出,李瑶兮情绪不好。

    还没等他发问,李瑶兮就主动苦恼地问道:“萍萍,如果有一天咱俩吵架了,你会怎么哄我?”

    向来无所不能的鉴察院院长,居然直接被难住了。

    他思虑再三,才道:“其实也不必多言,主动找对方便足够。”

    这已经是陈萍萍能想到的唯一东西了。他是玩权谋的,又不是牵红线的。

    李瑶兮骨子里倔强得很,偏生不想先低这个头。可一转念,就思及白念鸾比她还要强,指着她主动道歉,还不得是驴年马月的事儿了。

    到最后,她决定先把今日的不愉快抛开,等明天一大早再细想也不迟。

    既然心情郁闷,那自然只有美食可以治愈。于是晚饭桌上,李瑶兮愣是比往常多吃了一碗饭。

    陈园没有其他深宅大院里的那些死板规矩。陈萍萍用饭时,身边也只有老仆人一个伺候着,其余仆妇皆被打发着吃饭去了。

    经过几日调养,陈萍萍的咳疾好了不少,胃口也渐渐打开些。喝了一小碗熬得浓稠的生滚鱼片粥,又吃了小半碗白米饭。

    有陈萍萍陪伴,李瑶兮暂且忘却了与白念鸾的争吵。可等到夜阑静时,她惊恐而无语地发现……自己头一次失眠了!

    李瑶兮恨不得以头抢地。她与白念鸾认识的时间比和陈萍萍的还短,可恼人的是她还偏偏就是与她投缘。

    她没看过白念鸾的作品,就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导演。

    因为她有直觉,她就是知道。

    她还记得,当她对白念鸾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导演时,白念鸾的眼睛里是有光的,仿佛她的天地在这一刻被完全点亮。

    当时李瑶兮还说:“若是万一哪天咱们能回到现代,咱们一起拍戏吧。”

    白念鸾说,她只给李瑶兮一人当导演,李瑶兮也只给她一人当演员。

    时间,是一辈子。

    她们拉过勾啊!

    李瑶兮不忍再想下去了。她翻一个身,拥着被子入眠。

    次日清晨,李瑶兮顶着两个黑眼圈被下人唤醒了。

    “什么玩意?白念鸾来了?!”李瑶兮“蹭”地起身,觉得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梳洗后,她头发都还散着就匆匆跑出去了。谁让昨天惹人家生气了呢?

    白念鸾的表情有点别扭———她不习惯也不喜欢道歉。

    “来啦?”

    “来了。”

    这么两句对话过后,空气就诡异地凝固了……

    相形之下,李瑶兮更加脸皮厚,所以就率先扭股糖似地蹭到了白念鸾身上,边撒娇边告饶道:“导演,昨天是我错了嘛~”

    白念鸾鸡皮疙瘩几乎起来,道:“好好说话,不然不理你了。”

    李瑶兮一听这话还了得?连忙规规矩矩地站好,道:“我昨日倒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如我先在庆国待着,等七年后尘埃落定,再带上陈萍萍,与你回去拍戏。”

    白念鸾听完方舒心些,转而又拧眉呵道:“他一个古代人,你要把他带到二十一世纪?”

    “哎呀,你听我说!”李瑶兮嗔道。“不用麻烦至此。就让我老妈创造一个架空的古代世界,再设个通道,和咱们的世界一连,到时候,还不是能日日相见,且和你拍戏也不耽误?”

    白念鸾听罢,低头叹一声,道:“你今后可不许说我为票房拍戏。”

    李瑶兮急得举起两根手指,道:“那是气话!我对天发誓,再不说了!”

    解了心结,李瑶兮心里顿时如拨云见月般,顿时明朗起来。

    白念鸾看着李瑶兮奔跑而去的背影,不禁好笑地摇头,用只有她一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之前吵过多少回了……习惯成自然。”

    当然,这句话,李瑶兮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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