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戌时,文御医果然守时来了陈园。

    守卫都认识这位御医,没有让他出示令牌便放行了。

    陈萍萍正在一盏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看公文。庆帝还没回京,要交给他处理的事情便骤然增多了。

    陈萍萍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不适宜回鉴察院办公,便改在陈园里批阅公文了。

    “院长,您身体还未大好,还是不宜太过劳累。”

    别看文御医在老仆人面前挺神气,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颇有费介之遗风,可到了陈萍萍跟前,却仿佛换了个人,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陈萍萍将笔放在笔山上,细细吹干纸上墨迹,摊开骨节分明的枯瘦手掌,表现得一脸无辜,道:“没有劳累,只是如常般看院务。”

    文御医自知如何都劝不住这个倔强无比的人。这些年他软硬兼施,把各种方法都用过一遍,想让陈萍萍放下院里的事情安心休养,却从来没有成功过。眼前这人过于执拗,每次身体抱恙时都几乎是以健康为筹码换得那一卷卷批好的公文的。

    每每思及此,文御医便半是气恼半是心痛。

    他此时格外想念费介,那个偶尔还能劝得住陈萍萍的人。有时他会忍不住腹诽:你倒是潇洒,自己跑到海上旅游去了,把院长大人扔给老夫一个人。

    陈萍萍侧头低低咳了几声,主动伸出手腕让文御医诊脉。

    脉象倒比昨日平稳些许。但文御医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因服过药而暂时呈现出的表象。

    文御医心中暗叹,此次这毒,怕是有些棘手。

    陈萍萍耐心待他诊完脉,重新拾起笔,蘸了蘸浓黑的墨汁。

    “叛军尽数得诛,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被关在鉴察院地牢里。”

    陈萍萍写了几笔,道。

    他没有使用征询的语气,而是像通知一般,继续道:“兹事体大,总要给天下人一个结果。那几个被关押的人,我明日亲自审。”

    文御医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陈萍萍的一双狐狸眼极为认真地盯着他,哑声道:“还得麻烦你再给我些麻黄丸。”

    文御医的眼睛瞪得溜圆,想都没想就干脆地拒绝道:“不可!”

    麻黄丸虽能短时间地提神,使服用者的精力迅速达到巅峰,却也有相当大的副作用。一旦药效过去,便会迎来严重的反噬。故宫里的御医虽常备麻黄丸,却从不会随意为病人使用。

    陈萍萍神色一沉,只稍稍抬眸,便是十足的压迫感。

    文御医硬着头皮,回望着他。

    陈萍萍不容他拒绝:“文之川,院里提拔你到现在,不是让你在这个时候不顾大局的。”

    他声音虽轻,却无端让人胆寒。

    莫名被扣上“不顾大局”帽子的文御医,欲言又止之后,低首跪在了陈萍萍轮椅边上,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

    陈萍萍一时没再说话,又自顾自地开始批阅公文,只任他跪。

    文御医咬着牙关,同样一声不吭。

    空气凝重得仿佛被冻住。

    陈萍萍也百思不得其解。以往他这招用在其他下属身上,那是百试百灵。随便阴沉着脸吓唬一下,说两句重话,就能把对方逼得妥协。

    怎么到了文之川这老家伙这儿不管用了?

    陈萍萍方才生气,十分里倒有五分是演出来的。如今见文御医实在固执,心里也有些郁闷。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决定不和对方过不去了。左右麻黄丸又不是只有文御医有,若他想要,去三处拿些便是。

    大晚上的还要在文御医跟前演戏,陈萍萍想想就觉得好笑。

    于是他一面落笔,一面慢慢悠悠地道:“起来罢。”

    陈萍萍深知文御医也如他般倔强,若不让他起来,他恨不得能在这里跪一晚上。

    毕竟也是比他还年长几岁的人,年纪不小了,要是真跪出病来,陈萍萍都觉得得不偿失。

    文御医缓缓直起身子,却还是坚持跪着。

    陈萍萍略是不虞,正想开口,一股腥甜便骤然逼仄地涌上喉咙。

    这边文御医刚打算学着御史台的那帮文官来个死谏,就见陈萍萍指尖落血,容色白得吓人。蘸了墨的毛笔,无力地掉在膝上,在羊毛毯子上添了一道虚浮墨痕。

    这还死谏个屁?

    文御医一哆嗦,麻溜地站起来。他的老胳膊老腿还挺好,虽然跪了这么久膝盖都跪麻了,也只是摇晃了两下就稳住了身子。

    陈萍萍的呼吸声粗重而艰难,眼角却带笑。他稳住颤抖的手腕,拾起毛笔放好,断断续续地喘道:“这下……你肯起来……了?”

    文御医又是急,又是怕失了礼数,惹陈萍萍不悦。

    他紧紧闭着嘴,熟稔地如行云流水般排开银针来,想要为陈萍萍施针。

    上身经络内钻心的撕痛让陈萍萍说话都变得困难。他卸了所剩无几的气力,身子瘫软地半靠在轮椅上,死死咬唇不放,由着文御医摆弄他。这毒已经扩散往全身,每一次发作都仿佛要把他双腿以上还算完好的经脉生生冲断,每一次都比先前更难熬一分。

    文御医的手法的确管用。一番施针过后,陈萍萍倒好受了一些,只是身子还疲软不堪罢了。

    “再给我些安神的药吧,”喉间血腥气未散,陈萍萍艰难地伸手够过桌上的茶杯,让茶水的清苦遮住那股铁锈味。“不然夜里总咳醒。”

    文御医不比费介,没有在陈萍萍面前随意大呼小叫地表露情绪的特权。他沉默地向陈萍萍行礼,回宫里取药去了。

    经过这番折腾,陈萍萍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他摇了摇铃铛,老仆人推门而入。

    “帮我沐浴更衣吧。”陈萍萍苦笑着看了看再次被冷汗湿透的衣衫,道。

    直到在老仆人的搀扶下坐进没至肩部的热水中,陈萍萍才终于暖和过来。方才仿佛能噬人的剧痛堪堪过去,遗下的是一下一下冲击着五脏六腑的钝痛。

    “老爷,明日当真要去鉴察院么?”老仆人为他按摩着酸痛的肩膀,轻声问道。

    “为何不去?”僵硬的肌肉被按开,陈萍萍享受地眯起眼睛,舒服地低哼一声,道。“就寝前再吃两粒护住心脉的药,两个时辰还是撑得下来的。”

    ……

    睡前陈萍萍足足服了三种药。除了方才说的护住心脉的药之外,还服了每日惯例的解毒汤药与安神散。

    他不喜熏香,就连安神香也不喜欢,因此便宁愿喝汤药,也不愿燃着香入眠。

    老仆人看着陈萍萍咽下最后一口药,自己都忍不住觉着舌头发苦。

    他连忙递了盏清茶过去,让陈萍萍漱了漱口。

    夜里陈萍萍倒睡得比前几日好,不过咳醒了一次。

    次日一早,老仆人便服侍陈萍萍梳洗。

    一支雕着花纹的黑玉簪,将他的发丝尽数拢起,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

    陈萍萍凝视铜镜中的自己片刻,侧头笑道:“你找姑娘们借些胭脂来。”

    老仆人会意,急忙出门去办。陈萍萍脸色苍白虚弱,难免失了些威严气。须以胭脂掩盖了,放能显得气色好些。

    陈园的姑娘们都爱打扮,每人都有一匣子的胭脂水粉,换着样地用。老仆人一表明来意,就收获了好几盒姑娘们争先恐后塞过来的胭脂。

    老仆人回到陈萍萍屋中,细细为他上妆。

    薄薄一层胭脂,根本遮不住陈萍萍的憔悴。老仆人将胭脂揉匀,在他的两颊上均匀地抹了好几层,才掩住那一抹青白。

    宽大的鉴察院官服,穿在陈萍萍身上,已然松松垮垮,无法被撑起丝毫。

    老仆人又为陈萍萍加了一件衣衫,那黑色的外袍才勉强合身些。惦记着地牢阴冷,又加了一件披风。

    收拾完毕后,陈萍萍轻笑。他一双狭长的眼本生得极好看,当得起“明眸善睐”四字。只消带上一二分浅淡笑意,便好似画中仙。

    出门前,他捻起一颗淡蓝色的药丸,吞了下去。

    鉴察院的官员们都许久没有见到陈萍萍了。当那熟悉的轮椅碾过石砖地的声音在院内响起时,往来匆匆的官员们都惊喜地驻足,郑重地对他行礼。

    “院长好。”

    “见过陈院长。”

    “院长大人,您回来了!”

    陈萍萍一一含笑颔首。

    地牢并不在鉴察院内,陈萍萍却还是特意来院子里看了一眼。毕竟,鉴察院的这些儿郎们,他也多日未见了。

    因为陈萍萍的归来,鉴察院官员们一张张原本死气沉沉的面容上,都不禁绽开了几丝笑纹。

    “哎,我看院长大人面色不错,估计身体已无碍了。”陈萍萍离开后,一名抱着一大摞文书的官员,悄悄对身边的同僚咬耳朵道。

    那同僚就比他稳重不少,皱眉白了他一眼,敬佩道:“院长何许人也?那些个东夷人,竟然还想着药倒他,我看真是痴人说梦!”

    陈萍萍中毒的消息虽然在宣九的努力下传遍了京都,可真正亲眼见过他毒发吐血的,只有那几位主办们。

    而底下品级低的官员,对这件事的看法很简单也很一致:这是陈院长放出来的烟雾弹。

    而原因更是简单。在他们心中,陈萍萍是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守护神,是永远不可能倒下的。即使那位东夷的用毒大师真的尝试给陈萍萍下毒了,陈萍萍也一定有所察觉,将计就计。

    而当他们看见因施了胭脂而面色红润的陈萍萍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一猜测更是被证实了。

    一开始发言的官员对同僚的话深表赞同:“早听闻东夷人最是性情奸诈,不想还如此不识好歹,竟敢打院长大人的主意。”

    于是乎,可怜的东夷人,又无缘无故地背上了好大一口黑锅。

    七处光头主办,也就是那个牢头,今日正巧也在地牢。

    见来人是陈萍萍,他慢悠悠地迎上去,略施一礼。

    他算是鉴察院元老级别的人物,在陈萍萍面前,不用太注重礼数。

    一入地牢,便是一阵冷气骤然袭来。陈萍萍虽围着披风,依然被这阴湿的冷气激得打了个颤,低首轻咳几声。

    七处主办正在前头为陈萍萍带路,听见身后的咳声,脚步未停,面上却忧色微现。

    陈萍萍还在渭州时,他便曾经去过陈萍萍所居的庄园。他记得那日院长便如此时般咳过数次,最严重的一次还曾咳出点点鲜血来。

    他还以为时隔半月有余,院长所中之毒应该已经被除尽。却不想,对方身子还是这般孱弱,半点冷气都受不得。

    牢头明白,自己无权干涉陈萍萍的决策。今日他陪同陈萍萍来地牢,只是为了亲笔记录口供的。

    愈往下走,湿冷气息就愈重。就连两侧燃着的昏黄火把,都驱不散那股阴寒。

    陈萍萍极力压着咳意。犯人还没见着,若是他在这时候便撑不下去,还谈什么亲审?

    地牢里被打扫得极为干净,平日审完犯人所残留下来的血水之类,也会第一时间被处理,连腥气都不会余下。

    此次叛乱中被抓到鉴察院的几位,其实都挺冤枉。倒不是说他们没参与叛乱,而是算不上真正的领头羊,而是介于头领和喽嗖之间的角色。

    像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什么太子、二皇子,都还只是被软禁着。

    毕竟只是做样子,陈萍萍也懒得真的一个一个人地审,干脆让牢头一次性把牢里关着的官位最高的三个人全都提了出来。

    那三位虽在谋逆中事败被捕,却到底皆非等闲之辈。或许是自谋逆计划被他们所得知时,他们就做好了被关在这里的准备。

    所以当他们面对陈萍萍这个足以让天下胆战心惊的人物时,甚至连一丝恐慌的情绪都没有露出来。

    没有人破口大骂,更没有人求饶。

    他们只是沉默着,用或仇恨或淡然的目光注视着陈萍萍。

    陈萍萍此生已坐在这里无数次,所以他没有产生分毫多余的心绪。他翻开桌案上记录着他们桩桩罪行的卷宗,等待着三人开口。

    三人中名高亦者,嘶哑着多时未进水的嗓子,冷冷道:“陈萍萍,都是各为其主,你不要指望着我们能说出什么。”

    陈萍萍听罢,竟温和一笑,缓缓道:“你想多了。陛下从一开始便是将计就计,你们所谓的主子……倒是急慌慌地跳进这个局里来了。”

    其余两人,一名王泓,一名詹明。此时听陈萍萍这云淡风轻偏又诛心的话,二人不禁开始恼火,开始气急败坏。

    “陈萍萍,说到底,你也不过是皇帝座下的一条老狗。”王泓嘲讽地盯着陈萍萍被毛毯盖住的双腿,道。

    陈萍萍失望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能骂出什么花来,谁知还是那些东西啊……”

    这些骂声他翻来覆去地听过不知多少次,要么骂他是给庆帝看家护院的黑犬,要么抓着他双腿的残疾骂,妄图戳到他的痛处,用恶毒的言语刺伤他的心。

    一来二去,陈萍萍甚至练就了在对方骂出声之前,就猜到具体内容的本事。

    旁边等着记录口供的七处主办听不下去了,道:“院长,不如直接让属下用刑,免得继续耽搁您的时间。”

    “嗯,那便用刑。”陈萍萍轻飘飘地撂下这么一句,表情甚至带着几分享受。

    房间里还站了三个年轻的七处官员,是负责上刑的———七处主办毕竟是主办,折磨囚犯这种事情,交给手底下年轻的后辈去做就好。

    沉甸甸的藤鞭吸足了盐水,上头还带着微微弯曲的尖刺。这一鞭抽下去,便如生生割肉般疼痛。

    三人微微变了容色。他们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却也能想象到,接下来自己要遭受怎样一番非人的折磨。

    藤鞭被高高挥起,又带着凌厉的风声落下,直直抽在方才出言挑衅陈萍萍的王泓身上。

    他的囚服顿时被抽开了一道长口子,零星几条破碎的布条,堪堪连着几缕丝,无力地垂挂着。

    还未等疼痛袭来,第二鞭便骤然抽下。鲜血浓郁的气味顿时弥漫在整间屋子内,猩红的血丝,粘稠而灼热,几乎从正鲜艳的伤口中喷出。

    刺鼻的腥臭气息直冲陈萍萍的鼻腔,令他的胃脘忽地一阵抽搐,几乎干呕出来。他左手轻轻掩在胃部,微微攥拳,因着袍袖宽大,手指都拢在里头,倒未被察觉出来。

    而此时,另外两位官员,也不约而同地挥下鞭子。他们的动作连幅度、力道都完全一致,像是冷冰冰的机器。

    大约打了十余下,陈萍萍才挥手叫停。屋里已是遍地血迹斑驳,在昏黄烛火的照耀下闪着幽光。

    那满身血污的三人,已然气若游丝,却偏生求死不得。

    “陈……萍萍……”始终缄默的詹明困难地缓缓抬起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费劲撬开我们的嘴?”

    他说得其实有道理。陈萍萍现在完全可以自己编一份供词,递交到宫里充数。

    陈萍萍的眼角漫起笑纹,只是那笑却比不得面对李瑶兮时的温柔,而更多是冰冷的讽刺意味。

    “詹明,我记得……鸿雁楼的刺杀,也是你们负责与松海联络吧?”

    “什……咳咳……”詹明骇然地睁大了灰败的双眼。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爱护短。”陈萍萍眼底流动着潺潺笑意,而这次的笑比方才又多了些温度。“我……只是在为李瑶兮报仇,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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