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不清她是如何与艾弗里希告别的。那大概是在凌晨吧,她窝在被子里,凌乱的头发遮遮挡了视线,以至于她看不清他的背影。

    她记不清她是如何被艾弗里希送到这间小公寓中的。那大概是在半夜吧,她坚决装睡不肯睁眼,被他抱着出门下楼。

    她和他就这样分别了,在黎明前暗沉沉的夜。

    1940年。

    这一年,纳粹德国的军队将横扫西欧,连取取胜,势如破竹,看似无人可挡。

    “挪威丹麦瑞典皆将归为德属,公门挑李争荣日皆将烟消云散,成为旧日之谈。”弈春恒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他要去走他的路了,我也得想想,我的路在哪。”

    但她没来得及思索清楚,做出决断。

    1940年1月28日凌晨,她正倚在沙发上假寐,被一阵敲门声惊得睡意全无。

    “开门!德军搜查波兰反抗军成员!”门外,一道粗哑的声音喊。

    弈春恒皱了下眉,并未回话,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看去。虽然二楼的视野并不算很开阔,但也能看出百八十米远。她目光所及范围之内,有且仅有一辆五座越野车亮着车灯。

    她蠕动了下嘴唇,无声地骂了一句。

    但门外站着来抓自己的人,总不能坐以待毙。弈春恒定了定神,装出一幅刚睡醒的样子,含糊地应道:“开什么玩笑?大晚上的。这哪有什么反抗军,不都是德意志人吗?”

    嘴上迷糊糊,她手上却干脆利落地给自己套上了厚厚的冬装。

    门外的士兵却完全没被她的话打动。

    “开门!”另一个声音吼。

    弈春恒在心里叹了口气,换上了一副惊惶又有些拘谨谄媚的声调,说:“实在是抱歉,几位军老爷,我实在是睡糊涂了。但我刚睡醒的确是仪容不整的怕是会污了您的眼,您看着能不能宽限给我五分钟让我稍微收拾一下。”

    门外的人估计是觉得她只是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于是大方地说:“那就给你五分钟。”

    “谢谢您啊!”弈春恒一边感谢一边走进卫生间打开了水龙头。然后,借着水流的哗哗声的遮掩,她换上了外出的棉鞋,又把身份证明和钱包塞进大衣的口袋里,再把两张椅子抵在门口,接着,她扯下床单系在了窗边的暖气管道上,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了艾弗里希送她的枪。

    此时,离五分钟过完还剩两分零十七秒。

    弈春恒深吸一口气,把窗子拉开一条缝,架好了狙击枪。

    她需要连续击杀两个目标。这是她从未做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事。但好在,那距离极边。——怕是不超过二十米;而那两个枪靶不曾走动,最大幅度的动作不过是原地跺跺脚——她敢打赌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在不远处,一个女孩正以枪口对准了他们。

    她又狠狠吸了一口冬日凌晨凛冽的风,闭了闭眼,拉开了保险栓。

    五分钟的倒计时仅剩一分十三秒了。

    弈春恒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在不住发抖,她一低头,狠咬了一口右手背,然后借痛感带来的一瞬刺邀用力连续扣动了扳机。

    “各路神佛保佑!”随着子弹轰鸣而出,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吼。

    狙.击.枪的后坐力要比手.枪的大的得多,她未经训练,几乎是半边身子没了知觉。

    不过她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随着两个德军士兵倒下,这个抱着狙.击.枪的姑娘借着床单绳索的缓冲轻巧地落了地。

    两枪皆是正中前胸,弈春恒远远看了一眼确定他们已不可能有意识后便一闪身躲到了公寓楼门厅的柱子后。

    死了两个,那应该还剩两个,毕竟以德国人正常状态下的礼貌,他们应该不会把她这么一位女士绳捆索绑后塞进后背箱。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弈春恒伸手揉了揉右肩,握着枪柄的手心尽是冷汗。因过长而碍事的狙.击.枪已被她放下了,但刺刀倒是被拆下来别在腰侧。那会是她最后的武器。

    那脚步声更近了。三米,两米,一米。

    终于——

    公寓楼的楼门被一脚踢开,一个大个子飞奔出来。弈春恒冷笑,抬手一枪正中他的后背,再下蹲配翻滚躲过第二个人的子弹,再从廊柱的另一侧出探头,一连着两枪打中了他的胸膛。

    他也倒下了。

    弈春恒长出了一口气。此时,她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了。终于结束了。她想。但她也得被迫出逃了。

    可她才刚放松了恐怕不足半秒,只听得身后一道透着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小妹妹,现在,你最好转过身来,并且扔下你的枪。”

    从窗户下来的,该死!

    弈春恒意识到这一点,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心脏骤停。她只好依转身,但并没有放下枪。

    对面是一个高挑的大男孩,顶多二十出头,明明很阳光开朗的长相,此时却眉目狰狞,满脸戾气。

    而且,弈春恒于电光石火间想起了他的姓名。

    Heinrich.Ulrich。

    海因里希.乌尔里希。

    这两个“rich”当初竟真的让她露出了一丝笑纹,虽然极淡且转瞬即逝。

    莫名地,弈春恒心里翻涌出一丝诡异的亏感。

    “那个,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和平地解决这个问题。”她扯出一丝僵硬的笑,说。

    “和平你妈!”海因里希破口大骂,“他妈的,你杀了我四个兄弟!妈的,你个蛊感人心的女巫,迷人心智的魔鬼!妖精!”

    弈春恒:“……”

    她意识到今天这事没法和平解决了。

    她怕海因里希一时激愤直接给她一枪,两眼一直分出一只来盯着他持枪的手。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个大男孩的手指根本没搭上扳机。她心里顿时有了底,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你不能杀我。”她笃定地说,语气里满是明且张胆的恶意与挑衅,“他给你们下了死命令了吧,活捉,再以我为质慢慢折磨——以满足他的那可怜的胜负欲。呵,可悲的懦夫,只敢耍这些阴险肮脏的技俩。还有你,一个无名小卒,你是怀着报国之志参的军吧?却落得与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秘探为伍,还被只会钻营的上司派来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做就做吧,还偏偏狗屁规矩一大堆不能尽展身手,你就不委曲吗?”

    她如愿见到了海因里希的五官变得更加扭曲骇人。

    “你闭嘴!你这东方巫婆!”他怒吼。

    弈春恒笑得更加灿烂绚目了。

    “你在害怕。”她一字一顿地说,紧紧与他对视,边说边一步步上前,向他靠近。

    而海因里希一次次被戴中痛处,心中少了底气,竟被比他矮了起码十无厘米的弈春恒逼得步步后退。

    他的心神此时已完全被那双幽深的神秘莫测的神黑眸所摄,竟是只能听到面前的姑娘在以最温和的语调吐出最诛心的言语,而再也感知不到其他。

    “我说对了,不是吗?”弈春恒笑得明媚温柔,“郁郁不得志,这就是你的真实写照吧?同为鹰犬也分三六九等,你就是被老油条们欺负的新人吧!何必装出兄弟情深的模样呢?发现你热爱的祖国根本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美好的滋味怎么样?梦想破碎了吧,你的信仰之塔坍塌了吧,世界一夜之间在你眼前颠覆了吧!既然如此——”

    她看向海因里希的眼中带上了一种奇异的悲悯而冷酷的意味。她扬起枪口,对着他的胸膛扣下板机。

    “那便早些去见上帝吧。”

    也免得在东线上忍受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苦寒,再毫无尊严地死去。

    可枪声并未响起。

    卡弹了。偏偏在这时候。今天要死。

    这三个念头在脑中依次闪过仅需一瞬。下一刻,弈春恒已然扔下手枪拔出刺刀和海因里希打斗在了一起。

    她总体是略占上风的。因为先前的心理干扰和来自上级的命令给海因里希造成了很大的限制。但弈春恒清楚地知道这种情况无法长久维持——海因里希哪怕没有加入过正规军队也会在希特勒青年团中接受过严格且专业的军事训练,而她不过是凭着一股泼劲和女巫与必活捉者双buff让他来手束脚,他早晚会想出对策,并且不知何时便会有巡逻的德军经过——到那时才是真正玩完!杀了他们四个人,她弈春恒就算有四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她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思及此,弈春恒咬了咬牙,把刺刀又快又狠地向自己的脖颈挥去。

    ——既然难逃一死,那干脆豪赌一场。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即是如此。

    她赌赢了。她拼得了这一丝生机。

    海因里希见她意欲自杀,大惊失色,情急之下竟以手掌直接抓住了锋锐的刀刃。

    刀锋割破了皮肉,血顺着刺刀流淌着,滴落到路上,混入尘埃中,再也分离不出。

    “你——”他要开口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一切思路。那女巫的面孔在他眼中扭曲变形。裆部受到重重一脚所造成的痛令他几乎眼冒金星。他不由得松开了握着刀刃的手。

    下一刻,冰冷的刀尖从他的胸膛划至小腹,再一收,甩出一道滚烫的深红。

    那好像是他的血。海因里希迟钝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怎么会这样呢?他倒在地上时还在吃力地思索着。他只不过是出来办一趟脏活!他才十八岁,他还没给妈妈带回家一枚铁十字勋章,他还没参加姐姐的婚礼……

    这个黎明好冷啊。这是他看着东方天际的那一抹淡淡橘红,心中最后的一个念头。

    弈春恒终于撑不住,跪倒在地,不住喘着粗气。她紧抓着手中的刺刀。她已满手鲜血,满手属于海因里希.乌尔里希的鲜血。

    等呼吸略微平复,她低头看向自己满是红褐印迹的双手。她神经质地猛地扔开了刺刀,不住把双手往墙上磨蹭,直磨得双手鲜血淋漓才猛地住了手。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和打出一颗枪子儿到底是不一样的。杀人和救人更是不一样的。

    所以血刚从海因里希的胸膛飞溅出来她便不由自主地转身逃跑。所以她现在仍是惊惶如丧家之犬。

    她也的确没了家——如果艾弗里希给她找的那个窝也能称之为“家”的话。

    我杀了乌尔里希。弈春恒暗自想。我就这么一点也不犹豫地在他身上划出了那么长的一道伤口!我——那全是他活该!是他命里该着!他来抓我,我只是为了自卫!自卫而已!我同情他年纪轻轻就再也不能见到太阳升起但我绝不可能因此把自己葬送在他手上。

    她自我宽慰了好半晌才稍稍平静了些,撑着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她跟跄地走了几步,弯腰拾起刺刀,把它收好。枪没了,这是她唯一的武器了,必须好好保存。

    她又低头自视,看到大衣上明显的血迹时皱了皱眉。她无奈地脱下大衣却又舍不得扔掉,干脆先叠起来,抱在身前。

    此时,东方,红日喷薄而出,染得半边天成了绚烂的橘红。一栋栋或乳白或乳黄的建筑被镀上了温柔的金边,仿佛在发光。

    这是冬日的清晨。

    人们该苏醒了,开始一天的生活了;这座城市要活起来了;而她,需要躲起来了。

    弈春恒有些悲伤地想,随即顺着街道快步走着,希望能找到一个隐蔽僻静的藏身之所。

    她失望了,因为这片区域尽是整齐的楼房;她又恐惧了,因为这片街区静得骇人。

    这里没有一缕人烟,没有一声喧哗。

    她猛地停下脚步,一转身扑向一座楼房的单元门,拉开,冲进去。从一楼到顶楼五楼,她依次敲响每一户的房门。

    没有回应,没有回应,没有回应。

    弈春恒的嘴唇嗦哆起来。她面容紧绷,愈发焦灼。

    还算平静的敲门的动作越来越快速急躁,敲门的声响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砸门,最终,她克制不住地吼了起来: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回答我啊!”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逐渐消减,竟似哀鸣。而等那回声散尽,她耳边所余的,除了呼呼呜呜的风声,仅有她急促紊乱的呼吸。

    这是一座空荡荡的建筑,这是一座被清空的公寓楼。

    弈春恒认清了它的本质,进而又产生了更多疑问。

    这里的人们都去哪了?这些住宅楼为什么会被清空?这片居民区将会作为什么被使用?

    无数纷杂的想法在她脑海中闪过,又被她一一排除。她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答案,一个令她不住战栗胆寒的答案。

    ——隔离区。

    可原住民们呢?他们会去哪?纳粹德国政府会如何安置他们?他们被迫离开旧巢时又是怎样的情形心境?

    怀着对这些的求知欲,弈春恒用她遍布着仍渗着血的伤口的手推开了一户的房门。

    满室狼藉。

    像盗贼过境——恐怕也就是盗贼过境,毕竟,那些纳粹党徒们不就是一群衣冠楚楚的盗贼吗?

    桌子被撞歪了;椅子被推翻了;不知是碟是碗的瓷器碎了一地;衣柜大开,各色衣衫全散落于地,凌乱无比。

    弈春恒不忍再看,闭了闭眼,缓缓退出了这间公寓。

    她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抽一抽地疼。

    饿的,一定是饿的。她自我安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她此时有些混噩,脑子里分不清有多少个念头在搅动,搅得她竟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她紧紧抓住刺刀。她知道,她想艾弗里希了。

    我此时应该离开这片危险的区域,否则恐怕晚些时候便再无法脱身。

    弈春恒冷静地想着,却脚下生了根般一动不动,仿佛灵魂与肉.体已然分离。

    风似乎更紧了些,急了些,呜呜咽咽,像在哭嚎,像在为这片人造的无人区奏一曲挽歌。

    一滴泪顺着她眼角滑下来,跌到地上,消散无踪。

    她似手要僵成了一尊泥塑,却到底拿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撑着墙站了直了身子。

    她一步一步向楼下走去,向楼外走去。

    她缓缓走在那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她的脸色已然青白如女鬼。但好在她的背梁依然挺拔,如傲雪青松,似斗风劲竹。

    她昏昏沉沉,完全没看脚下的路,竟然一脚踩空,向下坠去。她似乎砸在什么上,但她不清楚。

    这意外事件是压垮她紧绷的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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