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烟立刻想到,莫非那几名少年布的旗阵出了差错。

    她做出来的东西,使用稍有不慎便会酿出大祸,这也是为什么她之前特意去确认聚魂旗的画法是否有误。是以几双大手拎着她往外拖时,凌烟直挺挺的便让他们拖。

    拖到东堂,好不热闹,人竟不比白天莫家庄的镇民们聚集于此时少,所有的家仆与亲眷都出来了,有的还身穿中衣、不及梳发,个个颜色惶恐。江夫人瘫在座上,腮边犹见泪痕,眼眶仍有泪水。然而凌烟一被拖进来,她的泪光立刻化作怨毒的冷光。

    地上躺着一条人形的东西,身躯用白布罩着,只露出一个头。淋思和那几名少年面色凝重,正在俯身查看,低声交谈。语音漏入凌烟耳中。

    “……发现时间不到一炷香?”

    “刚刚制服走尸,我们从西院往东院赶,尸体就在廊上。”

    这条人形正是江南苏,凌烟扫过一眼,忍不住又多看两眼。

    这具尸体像是江南苏可又不像。虽然脸型五官都分明是她那便宜表妹的模样,但面颊深深凹陷,眼眶和眼球突起,并且皮肤皱巴巴的,和原来正当青春年少的江南苏一比,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又仿佛被吸干了血肉,变成一具覆着极薄一层皮的骨架。

    凌烟正在细看,一旁江夫人突然冲了过来。她手里寒光闪现,竟持着一把匕首。淋思眼疾手快,将之击落,还未开口,江夫人便冲他尖叫道:“我儿惨死,我要给他报仇雪恨!你拦我做什么?”

    凌烟又躲到淋思身后,蹲着道“:“她惨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天琳思在东堂看凌烟闹了一通,后来又从旁人口里听到不少关于这位私生女添油加醋的传闻,对这名有病之人十分同情,忍不住为她说话:“江夫人,尸体这幅形状,血肉精气都被吸食殆尽,分明是为邪祟所杀。应该不是她做的。”

    江夫人胸口起伏:“你们知道什么!这疯子的爹就是修仙的,她肯定学过不少邪术!”

    淋思道:“这,夫人并无证据,还是……”

    “证据就在我女儿身上!”江夫人指地上尸体:“你们自己看!阿苏的尸体已经告诉了我,杀她的人是谁!”

    不用旁人动手,凌烟抢着一掀,将白布从头掀到脚。江南苏的尸身上,少了一样东西。

    她的一条左臂,自肩以下,不翼而飞。肢体竟是残缺不全的!

    江夫人道:“看见了吗?今天在这里,你们也都听到了吧?这疯子她说过什么话。她说,若是阿苏再碰她的东西,她就把阿苏的手臂砍下来!”

    激动过后,她掩面哽咽道:“只可怜我的阿苏根本就没碰过这个疯子任何东西,不但被她诬陷,还被她丧心病狂害了性命……”

    丧心病狂!

    多少年没听到这个评价用在自己身上了,当真亲切。凌烟指了指自己,竟无言以对。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有补是江夫人有病,凭随口一句就咬死她。

    要灭族灭门伏尸百万杀流血漂橹之类的狠话,她年轻时没少说,但大多时候也就是说说而已。若说到就真能做到,她早就称霸修真界了。

    江夫人根本不是要给女儿报仇雪恨,只是要找个人来发泄怨气。凌烟不和她多作纠缠,略一思索,把手伸到江南苏怀里,搜了搜,掏出一样东西。展开一看,竟是一面聚魂旗。

    刹那间,她心下雪亮,暗道自作孽,不可活!

    而淋思等人见了江南苏怀里拿出的东西,也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联想今日那出闹剧,前因后果并不难猜江南苏白天被凌烟一顿发疯泼了面子,心里恨极,有心找她算账,江南苏却跑到外面乱晃,半天不见踪影,江南苏便想趁夜里她回去时再下阴手教训回来。

    等到夜里,她偷偷出门,路过西院,却看到了插在墙檐上的聚魂旗。

    虽然被千叮万嘱过,夜半时分不可外出,不可去西院,更不可动这些黑旗,可江南苏以为这只是他们怕被人偷去了珍稀的法宝才故意恐吓,根本不知这聚魂旗的功效有多不祥,揣在怀里,整个人就变成了一个活靶。

    她偷凌烟的符篆法器偷惯了,见到这样的奇物就心痒难耐,非弄到手不可,便趁旗子的主人们在西院内收服走尸,悄悄摘走了一只。

    旗阵一共使用了六面召阴旗,其中五面都设在西院,以淋家那几人为饵,但他们随身护持着不知多少仙门法器。

    而江南苏虽然只偷走了一面,身上却没有任何防身法器,柿子挑软的捏,邪祟自然会被他吸引过去。若只是走尸,倒也罢了,便是给咬上几口,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万万不巧,这面聚魂旗无意之中,召来了比走尸更可怕的东西。而正是这不明的邪祟,杀死了江南苏并夺去了她的一只手臂!

    凌烟举起手腕,果然,左手有一道伤痕已愈合。看来,献舍禁术已经将江南苏之死默认为她的功劳了,毕竟聚魂旗原本就是她所制所传。阴错阳差,歪打正着,江南苏竟然替她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江夫人对自己女儿的一些小毛病心知肚明,也迅速猜测出大致情形,却绝不肯承认江南苏之死是她自找的,一时又焦又臊,急火攻心,抓起一只茶盏冲凌烟头脸扔去:“要不是你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撒野诬陷她,她会夜半三更出去吗?都是你这野种害的!”

    凌烟早有防备,闪身一躲。江夫人又冲淋思尖叫道:“还有你!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修什么仙除什么邪,连个孩子都护不好!阿苏才十几岁啊!”

    几名少年年纪尚小,才出来历练没几次,并未测出此地异常,绝没想到还有这般凶残的邪祟,他们原本觉得自身有所疏漏,颇感歉疚,但被江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恶骂,都脸色微青,毕竟出身名门望族,从没人敢这样对待他家的小辈。

    淋氏家教极严,是以他们虽心中不快,却都强行压下,憋得脸色难看。凌烟却看不下去了。

    她心想:“这么多年了,淋家竟然还是这么个德性,要那破涵养作甚,憋不死自己。看我的!”

    她重重“呸”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在骂谁,真把别人当自家奴仆了?人家千里迢迢过来退魔除妖分文不取,倒欠你的了?你儿贵庚?今年十七该有了吧,还是个‘孩子’?几岁的孩子还听不懂人话?昨日再三叮嘱不要动阵内任何东西不要靠近西院,半夜出门偷鸡摸狗,怪我?怪他?怪他们?”

    江夫人伤心至极又怨恨至极,满心想着一个“死”字。不是自己死去陪女儿,而是要世上所有人都死,尤其是面前这几个人!她遇事都指使丈夫,搡他一把:“叫人来!把人都叫进来!”

    她丈夫却木木的,不知是不是独女之死打击太大,竟然反手推了她一把。江夫人冷不防被推倒在地,惊得呆了。

    要在以往,不需江夫人推他,只要她声音高一点儿,他就照办了,今天居然还敢还手!

    众家仆都被她的脸色吓坏了,阿白哆哆嗦嗦扶她起来,江夫人捂着心口,声音发抖道:“你……你……你也给我滚出去!”

    她丈夫恍若未闻,江夫人看上去就快昏厥了,阿白冲阿红使了好几个眼色,阿红忙架着主人往外走,东堂内外混乱不堪。凌烟见这家人终于安静了,准备继续察看尸体,判断究竟是什么邪祟,却没看得两眼,又有一道高亢的尖叫从院子里杀进门来。

    堂内人一涌而出。只见东院的地上,两个人正在抽搐。一个瘫坐的阿红,是活的。另一个倒地的,血肉仿佛都被吸干掏空,皱巴巴地枯了,一条左臂已经没了,伤口无血可流。尸体情形,和江南苏一模一样。

    江夫人刚甩开阿白的搀扶,一见倒地的那具尸体,眼珠子直了直,终于再没力气发作,晕了过去。凌烟恰巧站在她附近,将她身子扶了一把,交给奔上前的阿白,再看手腕,伤痕又消失了一条。

    才刚刚跨出厅堂门槛,还没走出东院,江夫人的丈夫便惨死当场,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淋思、淋仪等人也都有些脸色发白。淋思最快镇定下来,追问瘫坐的阿白:“有没有看到是什么东西?”

    阿白被吓坏了,牙关都打不开,半晌问不出一句,只是不住摇头。蓝淋思心急如焚,让同门把他带进屋子里,转向淋仪:“信号发了吗?”

    淋仪道:“信号发了,可这附近要是没有能前来支援的前辈,我们的人恐怕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赶过来。现在该怎么办?连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走还是守?”

    邪祟已至,若他们走了,恐怕剩下的江家人难逃此劫。淋思咬牙道:“守,等人来。”

    既已发出求救讯号,再过不久,就会有其他修士赶到支援。为避免多生事端,凌烟理应退避。来的人不认识还好,若是刚好来了个跟她打过交道或者打过架的,会怎么样那可不好说。

    但诅咒仍在身,她目前不能离开莫家庄。而且被召来的东西在这么短时间之内连夺两条人命,其凶残非比寻常,如果凌烟现在撒手就走,难保此地不会全军覆没,等人赶到,也许整个江家已横满一街少了一条左臂的尸首。

    为今之计,只能在援手赶到之前,速战速决!

    几名少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个级别的邪物,个个神色紧张,却仍是严格踩着方位,守住了江宅,并在堂屋内外贴满符篆。身为淋氏的子弟,若是遇到邪祟时只顾自己脱走,那可不只是给家族丢脸,要被人嘲笑,连他们自己都会耻于见人。

    阿白已被抬入了堂中,淋思左手握着他把脉,右手推着江夫人的背心,救治不及。正焦头烂额,阿白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红“啊”的一叫,欣喜道:“阿白,你醒了!”

    她还没来得及面露喜色,就见阿白抬起左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见状,淋思在他几处穴道上连拍三下,这般拍法,任谁也要立刻手臂酸软无力,举不起来,可阿白却恍若不知,左手越掐越紧,表情也越来越痛苦狰狞。

    淋仪去掰他左手,竟像在掰一块铁疙瘩,纹丝不动。“喀”的一声,阿白的头歪歪垂下,手这才松开。可是,颈骨已经断了。

    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见此情形,在场没晕倒的人都油然生出同一个念头

    鬼!是厉鬼,有一只看不见的厉鬼在这里,让阿白把自己掐死了!

    恰恰相反,凌烟的判断却是绝非厉鬼所为。她看过这些少年所选择的符篆,都是斥灵类,把整个东堂贴得可谓是密不透风,若真是厉鬼,进入东堂,符咒会立刻自动焚烧出绿火,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毫无动静。

    不是他们反应慢,而是来者实在凶残且下手迅猛。玄门对于“厉鬼”一词有严格的规定标准,每月杀一人、持续作祟三个月,就已经可以归为厉鬼。这标准是她定的,被人沿用至今。

    她最擅应付此类,依她所见,七天杀一人便算得上作祟频繁的厉鬼。这东西却连杀三人,而且间隔时间如此之短,哪怕成名修士也不能立即想出应对之策,何况这只是群刚出道的小辈。

    她正这么想,火光闪了闪,一阵阴风袭过。

    整个院子和东堂里,所有的灯笼和烛火,齐齐熄灭了。

    灯灭的刹那,尖叫声此起彼伏,一山还比一山高,男男女女推推搡搡、又摔又逃,淋仪喝道:“原地站好,不要乱跑!谁跑抓谁!”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趁暗作乱、浑水摸鱼是邪祟的天性,越是哭叫跑闹,越是容易引祸上身而不自知。这种时候落单,是件很危险的事。奈何个个魂飞天外,又怎么听得清、听得进,不消片刻,东堂便安静下来,除了轻微的呼吸声,就是细微的抽泣声。恐怕已经不剩几人了。

    黑暗中,一道火光蓦然亮起,那是淋思引燃了一张明火符。符火不会被挟有邪气的阴风吹熄,他夹着这张符重新点燃烛火,剩下的弟子则在安抚人心。就着火光,凌烟不经意看了看手腕,又一道伤痕愈合了。

    看过之后,她却忽然发觉,伤痕的数目不对。

    原本,她左右两只手腕,各有两道伤痕。江南苏死,一道愈合;江南苏父亲死,又一道;阿白死,再一道。如此算来,应该有三道伤痕愈合,只剩下最后一道痕迹最深、恨意也最深的伤口。

    可现在她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一条也不剩下了。

    凌烟相信,江凌烟的复仇对象里,一定少不了江夫人。最长最深的那条伤口,就是为她留着的。而它竟然消失了。

    江凌烟忽然看开,放弃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她的魂魄早就作为召唤凌烟的代价祭出去了。要伤口愈合,除非江夫人死。

    她抬头,看向刚醒来不久、被众人簇拥在中央、面色惨白如纸的江夫人。

    除非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恐怕,已经有什么东西,附在江夫人身上了。若这东西不是魂体,那究竟会是什么?

    忽然,阿红哭道:“手……手,阿白的左手!”

    淋思将火符移到阿白的尸体上方。果然,他的左手果然也消失了。

    左手!

    电光火石间,凌烟前一片雪亮,作祟之物、消失的左臂、反常的一切,连成一线。她忽然嘿嘿哈哈笑了出来。淋仪气道:“这傻瓜,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可再一想,既然本来就是个傻瓜,又跟他计较什么?

    凌烟却抓着他袖子,摇头道:“不是,不是!”

    淋仪烦躁地要抽回袖子:“不是什么?你不要闹了!谁都没空理你。”

    凌烟指着地上江父和阿白的尸体,不依不饶:“这不是他们!”

    淋思制止要发怒的淋仪,问道:“你说‘这不是他们’,是什么意思?”

    凌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这个,不是江南苏的爹;那个,也不是阿白。”

    这句话在幽幽的烛火中听来,竟令人毛骨悚然。

    淋思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凌烟甩着自己的左手,自豪道:“手啊,手啊!阿白和江南苏她爹,又不是左撇子。他们打我从来都是用右手,这我还是知道的。”

    淋仪啐道:“你自豪个什么劲儿!看把你得意的!”而淋思却惊出微微冷汗。

    阿白掐死自己,用的是左手。而江夫人的丈夫推倒妻子时,用的也是左手。

    但是,白天凌烟大闹东堂的时候,这两个人忙不迭地抓人赶人,惯用的都是右手。总不至于这两个人在临死之前都突然变成了左撇子!

章节目录

以身证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子不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子不阈并收藏以身证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