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在云深婚礼后的第五天,来到他府上拜访。并不是找茬,反是应邀前来。

    按理说,明明答应了和妹妹舒悦的婚事,却中途爽约。而且一刻都等不及地和别人成了亲,他自然是心有怨言的。回过头来看,果然还是被当做了垫脚石,用完就扔。但如今战事告捷,他们兄弟俩威望日盛,而他并没有什么反制的手段,也不可能硬逼着人家娶妹妹。

    事情没有大肆宣扬过,不至于影响名声,想想也就只能这么算了。他可以这么想,但舒悦绝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她本来一直盼着云深打完仗回来正式下聘,没曾想却等来了心上人另娶他人的消息。满屋子的东西被摔得支离破碎,进屋阻拦的每个人都挨了巴掌,差点连舒望也中了招。

    “他竟敢这么对我!倒要看看他最后娶的是个什么货色!我舒悦可不是软柿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百年好合。”她一口饭也没吃,说话倒是铿锵有力。眼眶通红,手上的丝帕早就被铰成了碎片。

    所以最后,将军府的婚礼之所以举行得和和气气,顺利无阻——都是因为舒望下了狠心,把妹妹关在房中,不准她出来。直到现在,也还在关着。

    其实,本就是云深做的不地道。妹妹被自己骄纵惯了,现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让她去发泄发泄也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放在以往,他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去闹一闹。

    但世殊时异,这回,云深居然真的应允了他提的赔偿条件——本来联姻失败,相当于他已经被踢出了权力游戏的牌桌,但云深保证至少在第一届新政议会里会有他舒望的位子。唯一的要求就是“婚约就此作罢,舒家的任何人不得再提,更不许闹事找茬”。可见,他也预判到了舒悦可能的行动。

    所以,只好暂时委屈一下妹妹了。她在气头上,暂时无法理解,后面肯定会懂的。

    头顶红灯笼连成线,将军府的喜气还没褪去。他被人领进了银杏别院前厅的会客室,“将军临时有事出去了,叮嘱小的给您赔礼,烦请在这先等等,他不久就回来。”

    舒望抿了一口清茶,答说“好的”,但心里清楚云深一时半会不会出现了。

    鸟鸣啁啾,不经意推开窗,只见中庭落满了金黄色的银杏叶。一个长裙翩跹的影子立着,面对画架,手执毛笔专心地涂抹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发觉那身影有几分眼熟。脖颈颀长优美,从他的角度看甚至散发着光泽——想起来了,是上次在西厢房见过的那个姑娘。

    “姑娘,你还在这?记得我吗?”他本算不上热情的人,不知怎么的竟脱口而出打了招呼。

    南絮转过头,画笔悬停在半空。

    他看见她的脸,惊人的美丽哗地一下绽放开来,同时伴随着几乎是猛袭过来的香气。在心的悸动中,嘈杂的鸟叫声瞬间消失了。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她!在这瞬间,他确认了,没有错,真的像极了父亲画像上的那个人。真是奇妙,难道会有什么渊源?

    “你是……”

    “哦,我叫舒望。来这里作客的,之前你受伤住在西厢房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姑娘看来是忘记了。”

    南絮此时回忆起来了,但第一反应这人是舒悦的哥哥,过来会有什么事,遂不太高兴。

    “你在画画?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南絮点头应允。他于是瞧见了画上那一树金黄,原来是一株银杏树。“你这笔触和用色,倒是同北山先生有些像呢。看来,姑娘也是崇拜者,在模仿他?”

    她捂嘴笑了笑,“算是吧。”

    “说到这个,其实我对北山先生的画倒有些了解,家中也有收藏。不知姑娘——”

    正在此时,身后小厮来报,“舒先生,我家将军回来了。”

    “好,我这就来。”对南絮点头示意后,转身才走出几步,想起来还没问人家姑娘的名字。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人影了。只有银杏叶从头顶飘下来,两位侍女走来,甚至将那画架也搬走了。

    “舒兄,今日劳烦你跑一趟了。其实,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与云深分别的时间不算长,但感觉他比之前变了不少。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吗?往日徘徊在眉间的所有阴影都消失了,整个人如一把利落清爽的剑,话虽礼貌但气势上却不容拒绝。“但说无妨。”

    “是这样。令妹的事,我夫人似乎还有些介怀。你能不能,等下跟她说清楚,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这样,应该比我说的效果更好些。”

    舒望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请求。观察着云深的脸色和眼神——他竟然真的把一个女人看得这么重,不惜在他这种外人面前表现出来?同时,一种被轻视甚至是侮辱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起来,竟然只是为了这件事专程叫他过来?想到昨夜妹妹那红肿的双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反感只是一瞬间,他现在并不想得罪云深。更何况,他也确实对他口中这位“夫人”充满了好奇。“可以。本来也是事实,什么都没有。舒某很乐意跟尊夫人解释。”

    “那太好了。来人,去请夫人过来。”

    等了一会,聘聘婷婷走过来的,却是自己忘记问名字的那位姑娘。他站了起来,一杯茶险些泼在身上。恍然大悟,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怎么早没想到。刚才在银杏树下,自己的那些示好岂不是可笑极了?

    但别无选择,云深开口说了几句,接着就轮到他“解释”了。舒望根本不敢看她,但好在说话还不至于磕磕绊绊。他讲得清清楚楚:婚约解除,妹妹也早已放下,从今以后嫁娶各不相干。照理说末了该客套地加一句恭贺二位新婚之喜、祝愿白头偕老之类的,但话到嘴边了,他还是没说出口。好像固执地立在悬崖边。

    云深叫她南絮,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她笑了笑,释然里又有些歉意,向自己微微屈膝行了礼。在她轻扬嘴角、皓齿微露的时候,眼里反射着金黄的光点——屋外的银杏叶纷纷下落,簌簌声在舒望耳中无限放大。许多年来都不曾懂的,父亲沉默凝望着那幅画的背影,一瞬间,读懂了。

    后来证明,云深叫他过来还有别的事,舒望稍微释怀了些。

    下个月就会召开第一次的新政议会。好吧,这可是烟扎国百年来从没听说过的新玩意。但也对,既然望月寨一贯的口号是“打倒贵族特权,全民平等”,他们至少暂时不会贸然推出一个新的皇帝来。

    这个概念最初是云深提的,他曾经去过一海之隔的繁城,据说对于新政的构想借鉴了许多那边的做法。当然最终的细节落地还是晚市做了许多修修补补的工作。

    总之,烟扎国今后大概将变成这样一个国家:由新政议会代替原来的天阶皇帝做出各项行政决策,行使国家最高权力;敬神舞、决斗会作为民族传统保留,但要坚决去除原本三阶贵族的奴役色彩;军队独立存在,且在议会中占有固定席位;特定情况下允许军队统帅弹劾议会议长,当然相反的情况也成立……

    是了,云深之所以敢抛弃舒家,是因为他后来又有了许许多多其他的盟友,足以稳定烟扎各界,并把议会的大旗给拉起来;同时,按照目前的方案,军队统帅等同于皇帝,而他自然是要继续牢牢把军权放在自己手中了。

    一直以来他对云深很好奇,但始终无法了解。林忘他还知道一些,他是从望月寨的老寨主手下成长起来的,一路摸爬滚打;但这个云深,虽说是他弟弟,却神秘的很,他居然还去过繁城?要知道,旧天阶王一直禁海,能出去的都是王宫贵胄,他怎么做到的呢?

    坐在回程的马车里,一路颠簸,他对云深的感情从好奇、疑惑终于变成了不满和憎恨。具体的,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只觉得今日所见那副神气的样子过分扎眼了。怎么什么好事都落到他头上了呢?

    这么想着,他意识到所谓的“好事”不光指打胜仗、手握兵权、新政落地这些,更多的和那个叫“南絮”的女子有关。这很不可思议,明明是才见过两次面的人,居然在心中留有这么深的印象。

    他本来计划着问问她的姓名、故乡,下回再来拜访甚至要带上一幅北山先生的真迹。好吧,可笑至极,竟然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这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上次来谈婚约的时候她已经在将军府了。可见,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和妹妹结亲,只是当时为了粮草想的缓兵之计罢了。不然,就算反悔也没有这么快的。越想越气,双拳紧握,关节啪啪作响。

    兵不厌诈,他倒不是不能理解云深,正如自己如今为了他许诺的那个席位而委屈妹妹一样。或许,当时他也是狠下心,委屈了她吧。

    思来想去,南絮的样子还是在眼前挥之不去。渐渐地,愤懑、屈辱都消失了,她的身影笼罩着他,留下一抹安静的香气。

    今天在会客厅,南絮离开时,他注意到云深几乎是下意识地目光追随着她,不稍加克制地话或许能直直追出去,把他这个客人晾在原地。要是他没见过她,别人这么说的话,绝对是不会信的——毕竟谁都知道云深将军是一个寡情、冷漠的人。但他亲眼见了之后,却觉得再正常不过,再高傲的男子在她面前也会失去骄傲乃至理智。

    撩起窗帘,想让冷风灌进来一点醒醒脑子,但无济于事。她像一只金黄色的小鸟,落在他心头的空枝上,婉转唱了几声就飞走了。但重新又空荡荡的细枝却难以平息,久久久久地颤抖着……

    终于到家了,他跳下马车,看一眼院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右眼皮甚至刷刷地跳了起来。下人们没有立刻出来接,见不到那些殷勤的笑脸,反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地上似乎被清洗过了,但那残留的印记分明是血。“这是怎么回事?”舒望大声地朝屋里喊。

    出来的是管家李伯:“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小姐,小姐她——她从楼上摔下来了。”他十万火急地往里冲,但从一开始就明白李伯那眼神的意思是已经来不及了。

    大夫还没走,只是冲他摆摆手,“节哀。”

    果然妹妹已经两眼紧闭,双手冰凉了。想必身上还有内出血、骨折各种伤。很明显,不是意外摔下来的,而是为了逃出去不继续被关,铤而走险想从窗户翻下来,结果没控制好。这不是第一回了,只是这次没那么幸运。

    他坐在床边,眼神失焦,半天才问出来一句话:“她走之前有说什么吗?”

    妹妹的贴身侍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屋里黏着的沉默瞬间撕开了口子。“小姐她说,想等哥哥回来再见一面。还有就是她不甘心,不甘心,还没找那个负心汉算账呢。”

    舒望抓着头发,终于有些控制不住,低下头去。

    说什么骄纵宠爱一辈子?到头来,他这个哥哥不仅一直关着她,任由她被辜负欺骗,而且还在妹妹奄奄一息苦等的时候,慢悠悠地晃荡在路上——脑子里全都是那个负心汉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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