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风中,兰芷的思绪回到京城,被众人团团围住的一驾马车前。

    血淋淋的箱子,一身狼狈的陛下,祁庆安明明奄奄一息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着,“微臣无话可说”。然后陛下就被太医扶下去照料了,兰芷留在那,准确的说,她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他抬起手,转眼看向她再次开口:“天下要乱了,但重点不在旧都李家,而在——望月寨。你将祁府搜了个底朝天,那些被扣下的奏折想必早看见了吧。是他,他要回来了。你去告诉陛下,得抓紧时间做好准备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你说的他,到底是谁?”

    祁庆安先是皱眉不解,转而笑了。笑得如此从容,仿佛那汩汩流血的伤口根本不在他身上。

    “没想到啊,没想到。那——提醒你离开轿子、免被炸伤的人,给你传递消息、找到那荒郊野岭去的人,你也不知道是谁,对吗?”他眼里亮晶晶的,充满了奇异的神采。

    望着南絮远去地方向,忽而目光又空了下来:“你说,陛下怎么就养了我们这群各怀鬼胎的人呢?”

    她没理他,转身走开了,始终也没提没扣押的奏折和望月寨的事。她恨极了风洛自作主张,擅自将京城守军调走,甚至不惜和他当面争执。但回想起来,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天阶殿还在,但陛下不准备回去了,自己此生也不会再回去。并不是云深而已,从祁庆安开始,到自己,连同风洛。每一个心里口里以为爱她的人,共同把她推向了眼前的境地。

    她当时以为后续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消灭望月寨,以为最重要的是不让陛下知道云深的消息。不曾想,结果却变成了这样。她还是见到了他,选择了他,但却失去了过去那样有利的位置——被自己害的。而自己,也失去了留在她身边的资格。没有天阶殿了,没有女王,谁还需要一个形影不离的侍官呢?

    西风烈烈。在一棵枯树下停了马歇息,最后回头望一眼来时的方向。从此天大地大,她不确定余生是否真的能过上“自己的生活”,亦或只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惩罚和放逐而已。

    若是有故人知晓了这些事,多半会责怪南絮:怎么能够放下天阶殿和同伴,而选择一个仇人呢?就算是了解了其中原委,也还是会感叹:她的心可真大,大到可以让过去那些事毫无挂碍地流走,把情绪抹平。

    是的,她做出的选择,以及呈现出来的状态,像是一个神经粗大、迟钝的人才能做到的。但其实不是,你去看看她的画就知道了。那纤细的感触铺展在画布上,与线条、色块交织相融,密密麻麻。生活中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她甚至是那种想要善待每一个人,能为一只飞鸟、一场雪流泪的类型。

    但她确实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不是冷漠麻木,而是容纳力很强。就算把所有伤痛、自责、愧疚、耻辱带着一起上路,也不会被压垮到抬不起步子。这一股清浊并吞的勇气,让她敢在此时披上嫁衣,说要忘掉过去;让她愿意去卖画,甚至走上街头摆摊写字,住在茅草房里,照着捡来的半面铜镜,也能笑得那样好看。

    好短暂啊,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云深来的太早了。他总是这么早,太早冲进天阶殿,太早赢得她的心,甚至连认识的时间都太早了——自己怎么也比不上。

    但,一想起她在灯下画画的身影,想起每天起床后给她梳头,还有在溪边洗衣服河水漫过她纤长洁白的手……突然感觉前方的路没那么难走了。这些记忆像一盏油灯,会一直一直在她心里那座茅屋里亮着。

    当天晚上,没想到真的遇上一位故人。

    那是荒野中唯一一盏亮着灯的旅店,墙边野草疯长,破旧不堪。招牌上的漆都掉光了,字也被尘土糊得辨认不清,在风中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惊讶于他们的势力还没控制到这里,也有可能只是店主老糊涂了,这次竟完全没有查问她的身份,要求出示证明什么的。虽然,她口袋里已经有一份伪造好的,平民商旅行路证了。

    另一位旅客似乎刚和店主沟通好,背着行囊,与她擦肩。只是一瞬间,他们就认出了彼此——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半年前华灯千盏的郡王府里。他被介绍给自己认识,说是刚入木阶不久,甚至和她有些沾亲带故。

    他年纪应该很轻,但看起来却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过去天真的眼里,现在满是忧郁以及愤怒。“兰芷大——”他瞪大了眼睛,忍着没把“大人”喊出口。

    兰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巧啊。表弟,你也是要去南方做生意吗?”

    “啊,是,是……”他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后身形佝偻的店主没有任何异样,甚至都没扶一扶老花镜。

    入夜,一盏灯亮着。看来点的油质量很差,不光冒着黑色的烟,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正上方的房顶果然已被熏出黑色的一团了。好在兰芷的房间里不止有她自己,两人对话起来,难闻的煤油味也渐渐不那么刺鼻了。

    “我想了想,还是从京城逃了出来。虽然父母年纪大了,不好走动,但他们也支持我这么做。”

    “那你要去哪呢?”

    “大人,看来您还不知道…”他站了起来,伏到她耳边,低声说,“去天寿山。所有不愿意坐以待毙的三阶贵族都去那里了,还有一些原来天阶军队的残部在那集中,准备重整旗鼓。你说是不是很巧,创世传说里第一代天阶王就是狮子变的,他从天寿山走下来,才慢慢开始建国的。”越说越兴奋,油灯下目光闪亮。

    “是吗?看来我确是孤陋寡闻了。”

    “都是隐秘行事,大人您追随女王陛下离开,不知道也正常。对了,陛下……她,如今在何处,您知道吗?”

    兰芷感到一阵心痛,只能摆摆手说,“不知道。自从在路上走散之后,我一路追寻,但尚未发现她的踪迹。”

    那人握紧了拳头,“自从上回锦玉城之后,就没有陛下的消息了。都怪那个宋岚,胆大包天。不仅妄图占有陛下,更是没用地丢了性命、白白送了城池。不然我们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哎,天时,地利,人和。你信不信,或许天阶殿再也抢不回来了?”

    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您跟我们家一样都是千辛万苦才走出来,有机会升阶的。您更是贵为云阶,全家荣耀,在京城谁人不羡慕。怎么能就此放弃?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却平白无故被通知说,三阶贵族都取消了,而且还要在原地待命,等死?”

    “你别激动,小点声。”

    “大人,抱歉了。我一直都很崇敬您的。”

    “没事,不是你的错。”

    “而且你知道吗?我听说那个云深,其实也是驽伊士出身,怎么可能让这种人爬到我们头上呢?乱世,就是得搏一搏才有机会。反正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的,而且我相信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人这么想。”

    兰芷点点头,虽然她很清楚,眼前的年轻人如果当时没有成功升上木阶,大概会非常乐意加入到审判贵族的行列中。但有些事就是这么分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立场,注定了。

    “我这里有些盘缠,你都拿去吧,到天寿山路途遥远,用得到。”她取出包袱里几乎是全部的钱递给他——而这些钱的来源,竟是南絮卖画和代写书信所得。临走时,她全都给了自己,说她不再需要了。

    “这——谢谢大人厚恩。”他很快接下了。那一身的褴褛风霜,可见路上确实过得清苦无比。“大人,您真的不与我同往吗?您这样的大人物说话肯定更有分量。”

    “什么大人物,都过去了。我呀,我还要继续寻找陛下呢。”她看向屋外茫茫的虚空。

    “哦,是。我们也在找,您要是有了什么消息,一定通知呀。只要陛下还在,天阶就不会破灭。”

    第二天早上,兰芷目送着年轻人离开。他的背影在阳光下充满了勃勃的希望,连旅店的破招牌看起来都顺眼了几分。

    她不急着上路,坐在那张腿上都是泥的长凳上,一直遥望着那人消失的路口。他——很有可能只是满怀希望地去送死罢了,但那眼神还是动人得很。

    过去,自己也有这样的眼神。她好像一生下来,就在为升阶而奋斗,弹箜篌、练书法,读书明理。都是很好的东西,但变成不得不做的任务之后,就会像一根紧绷的弦那样,几乎拥有见血封喉的力量。但好在成功了,她甚至变成了云阶,银制腰牌闪闪发光。

    其实,她一直从心底厌恶箜篌的,不是为了宴会为了取悦他人的话,绝对不想再碰。但陛下真心的赞美让一切都变了。可怕的东西,变得可爱,不得不做的事变成了享受。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如此自然的,她终身追求的目标从升阶变成了南絮。

    她没有说谎,她真的是要继续寻找陛下。就算明明知道,她已经选择安居在那人送给她的,新的深宅大院里。一路往前,她走的每一步,仍然都是在寻找她……

    但她呢?真的能够安稳待下去吗?斗争还没有结束。仅仅围绕着“女王”的名头,就可以预见会有多少争夺和杀戮了。龙卷风已经形成,而她分明站在风暴中心,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只凭借一个男人所谓的“爱”,就能够安然度过吗?

    竟然又会想起祁庆安。她第一次懂得,他为什么最后只对南絮说了那么无关紧要的话,也明白了那表情究竟背后蕴藏着什么。他还有许多牵挂,不然也不会让自己提醒她提防云深,但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管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正如眼前的自己。

    只能收拾好空荡荡的行囊,跨上马背,再次上路了。如云深所说,“必须过你自己的日子”。她将踏上这条空虚的路,每一步都在寻找“陛下”。然后心里明白,锦玉城的重逢是一次奇迹,是上天唯一的开恩,在这以后——终生都不会再找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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