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絮感觉越来越热。

    红色的裙子下摆很长,几乎拖到地上。石碓中窜起火舌,发出低沉的吼叫,在她脚边如水草般缭绕,裙角飘飞、烫的可怕。双手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她抬起头,看见周围站满了愤怒的人群。男女老少都有,目光如一道道探照灯,有的凶狠,有的麻木,集中打在她脸上。

    “烧死女王!”

    “让天阶的人都去死!”

    “红颜祸水,害死了那么多人,总算轮到你了!”

    “和你的巨狮神一起下地狱吧。”

    “亡国之君,怎么好意思苟活!”

    “都是你,你把诅咒带来的,烟扎国变成这样,全是你的错。”

    火焰如野狗的长舌已舔到她的小腿,裙子早已被点着,她痛极了,却怎么用力都发不出声音。手腕已勒出血痕,挣扎着仰起头的那瞬间,忽然看见喧闹的人群中有熟悉的面孔。

    天阶殿画像长廊里的先祖们跳出了布面,举着火把站在人群中,沉默地望着她。

    他们还是那么衣衫光鲜、一丝不苟,宝石和珍珠竞相发光。站在恶狠狠挥着拳头怒骂的人群中,保持着不为所动的平静。

    南絮大口喘着气,莫名与其中一人对上了眼神——那人脸上布面纤维的痕迹清晰可见,她眼神发亮,几百年来一直高高在上的威严的脸,突然笑了起来。但那笑容诡异极了,嘴角上扬的弧度非常不自然,眼睛里又冷的可怕。

    诡异的笑容越靠越近,南絮感到心脏已经失控,下一秒就要爆炸,她拼尽力气终于喊了出来,“不要,不要——”。

    云深将人搂进怀来,不断拍着她的背:“别怕,别怕。做噩梦了吗?有我在呢。”

    南絮满头是汗,胸腔里仍有东西蹦个不停,接过水猛喝了几口。之后便紧紧抱着云深不放,几乎把自己蜷成一团。

    “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梦见火了。”

    云深只当她是还没完全从之前几次差点被火烧到的阴影里走出来,“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而已。再也不会让你遇到危险了。”

    南絮半天才缓了过来,没继续提梦中的具体情景。“云深哥哥,你是一直没睡着吗?”

    “嗯。”

    “有烦心事?”

    云深枕着双手,“没有。我自己不睡,看着你睡觉的样子,就够幸福了。”

    南絮决定不戳破他的谎言。“我现在也不想睡,那我们说说话吧。”

    “好啊。你想说什么?”边说边将人捞进臂弯。

    “还记得我画的那幅麋鹿吗?那真的是亲眼所见,不是靠想象而已。那天我醒得很早,想着去河边走走,谁知就看到了它。我在草丛里蹲下来,大气都不敢出,整个人一动不动。它也就怡然自得地继续在那喝水、走路了,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笑意,“像树枝一样优美的两只角高高扬起,棕黄色的皮毛光亮整洁,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当时那个瞬间让我感觉,它就是山中的神,掌握了一切,静静看着一切。”

    “你的画里,也能看出这种感觉来。”

    “是吗?我是第一回看到麋鹿,还是那么近的距离。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好想让云深哥哥也一起看到。如果你也在,该多好。”

    “还有还有。我从锦玉城逃到潭州的路上,遇见过一位老先生,胡子头发都白了,但是精神好得很。”南絮望着天花板,情不自禁伸出手。

    “他出身云阶,但是三十岁以后便下定决心,再不为升阶礼祭去忙活些蝇营狗苟的事,任由自己一路跌落成平民了。只是云游四海,喝喝酒、唱唱歌,一路靠给人说书卜卦为生,几乎把烟扎国都走遍了呢。”

    云深摸摸她的头,“那你跑去摆摊代写书信,不会就是这个老先生教的吧?”

    “没错。他说了很多,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是故事还是真的了。但有一件,印象特别深刻,他说去年冬天,准备好了棉袄和蓑衣、斗笠,在钟山绝顶的松树下,听了一夜的北风吹雪。”

    正好此时,屋外的风温柔地敲击着门窗,一阵树林的轻啸盘旋在头顶。麋鹿,老先生,钟山的雪,云深感到南絮话语里有某种未说出来的意思,同时自己心中那盘桓着的烦恼也越来越清晰。

    “他说年轻时去过天阶殿,羡慕仰望极了。但后来想明白了,他离开京城邂逅的那些东西,无论是用什么都换不来的。任由过去的那些老友脑满肠肥地嘲笑,他从没回过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云深问了出口,他知道,她一直在等着自己发问。

    南絮捧起他的双手:“云深哥哥,我们一起离开这好不好?去雨山岛,或者其他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也过逐鹿、看雪的日子吧。在这里我害怕。”

    “在我身边,你怕什么呢?”

    “可是,可是,每天进进出出的,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想让我死——你难道不知道吗?连春生也是,你哥哥也是。”

    “你不喜欢,我就让他们以后都不要来了。没必要离开呀?”

    “院墙外,有时候会有小孩路过,他们唱的歌里,每一句都离不开要让女王去死的。我都听到了——这里根本容不下我……”

    云深捧起她的脸:“把过去都忘了吧,他们说的不是你。你是我的妻子,是这里的女主人,怎么可能容不下你呢?”

    “所以,你不愿意走?”她脸上平静了些,一滴清泪却落了下来。

    “不是,就算走,也不是现在……”他有些急,握住她的手开始解释,但一句话翻来覆去,怎么听确实都是不愿走的意思。

    南絮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但还是伤心。就算在看着他的眼睛说“我选择相信你”的时候,她也不敢去设想,万一舒悦那样的事又发生了怎么办?并不是担心别的女人,而是那次的婚约和谎言,说明了“权力”在他心中已经重要的可怕。而自己,当手中的权力被夺走时便不由分说地,站在了“权力”的对立面。

    “等这一波过去了,我找个稍微像你的糊弄一下,这事就了结了。你不用担心。”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好好过平常日子啊,把孩子养大。也可以再生多几个孩子。”

    “恐怕过不了平常日子了。你还会想当皇帝,会入住宫殿,会有山呼万岁的臣民,有越来越多的事……”

    “就算那样,有什么不好?你就做我的王后,不会有别人。”

    “那你怎么解释,你的王后和前朝女王长得一模一样呢?还是说要让我一辈子不见人?”

    “到时候自会有到时候的办法。不用想那么多。”云深朝后退了些,双手交叉在胸前,“我怎么感觉你总把自己和这些对立起来,难道我就不能都拥有吗?既要万里江山,也绝不放开美人的手。”

    他到底还是靠近了,从背后拥抱她,轻轻捧起柔弱无骨的手贴在唇边。

    “你真的那么想要权力吗?那你为什么一直犹豫着不开口问我,宁愿自己心烦到睡不着觉?”南絮闭上眼,又一滴泪滚了下来。

    云深的心一下被戳中了,抬起头,喜出望外。他明白说的是玉玺的事。

    “宝贝,你真的愿意说吗?”

    南絮摸着云深的侧脸,刚擦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好几天都没见到你这么高兴的样子了。原来真的这么想要啊。”她终于明白,这一次就算成了亲,恐怕还是和之前一样,只能短暂地拥有他而已。

    “再哭,又要成花脸猫了。”话虽这么说,但云深眼里期待的光一直闪烁着。“真的愿意说吗?”全神贯注的样子,像一只盯着池鱼的猫,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了。

    “嗯嗯。”她咬着耳朵告诉了他——从此,利用价值和把柄再没有一点了,梦中那人诡异的冷笑蓦地又浮现在眼前。

    云深把人拉进怀里亲了亲,她却反撑起身子,跨坐在他身上。玉手从领口伸进去,寸寸游走,点起火来。

    “可以吗?有孩子……”

    “我说可以就可以。”南絮冲他笑了笑,乌黑的头发向后甩,扬起风情万种的眉眼。

    云深的手已急不可耐地攀了上来,“宝贝,我会尽量轻点。”

    第二天早上,云深神清气爽地安排了几个亲信,回到天阶殿去取玉玺。但晚市匆匆走近,一张脸仿佛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出了一些事。”

    “一件件说吧。”

    晚市忖度着不知道哪件事更严重,最后还是决定从似乎更无关紧要的那一件说起:“各位议员今天早上都收到了匿名举报,说天阶女王就藏在将军府,是,是你的夫人。”

    “匿名举报?”云深敲了敲桌子,“那他们什么反应?”

    “暂时还没动静,不过顺着这个,他们很容易怀疑,你就是那个向天寿山通风报信的奸细。”

    “真是好笑。奸细?”他站了起来,“那位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想让这帮老家伙联合起来整死我啊。不过,就那么几个人,在我这可完全匿不了名——多半是舒望了,只有她见过南絮。不过,他竟然愿意转头去和天阶那帮人合作,倒真是出乎意料。从前不是老说,他父亲有多大多大的仇嘛。”

    这件事已经够棘手了,但看一眼晚市的表情,似乎下面要说的事更难以启齿。“还有呢?”

    “还有,将军猜的不错,天寿山背后的领袖果然是春荣那家伙。”

    “单是这样,你脸色至于这么难看?”

    “今天早些时候,截获了他送出的一封密信。”

    “送去哪的?”

    “看样子就是送往将军府的。”

    云深僵在那里。

    “信,是给夫人的。而且,应该不是第一封了。”

    一张卷起的小纸条递了过来,云深深吸一口气,打开来看:

    “后天晚上,想办法出门,会有人来接应。前尘种种都不论,只把我当成年幼相识的哥哥也行。不管怎样,我都愿意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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