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儋站在城楼之上,目送延成侯家的车马缓缓出城。

    斜阳将车影拉得很长,他目光时而停留在赶车小厮身上,时而又停留在孟湘湘的肩头。

    姚仇见状打趣他:“怎么了,兄长莫不是后悔了?”

    姚儋瞟了姚仇一眼,本想说自己从不做后悔事,愣是说不出口。扪心自问,他对孟湘湘不带有半分男女之情,只是常被这个女子身上的坚韧惊到。

    女子本弱,她的坚韧太过不寻常。

    姚儋冷然道:“没什么可后悔的,如今她家落寞,我们姚家虽遭圣上猜忌,仍是花浊世家佼佼,延成侯有今日之耻辱,再不能与姚家相提并论。”

    “兄长倒也不必说这么重。”姚仇被他说的无趣,再看眼前零散寥落的车马,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是很敬重孟家。”

    “这就是你被免职的理由?”

    姚仇听出姚儋话里的愠怒,忙嬉皮笑脸起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中郎将做腻了去延西也不错。”

    他怕姚儋数落,说完话找了个借口溜走,留姚儋一个人在城楼之上。

    秋老虎下的太阳烤得人后颈微微发烫。

    贬谪的诏书未下,他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想给自己寻个办法。如今姚仇挂帅西征,明面上好听,实则九死一生,他若是再遭贬谪,姚家怕是真的要落寞下去。

    他问遍身边交好的官员,人人都听到他即将遭贬的风声,对他避如蛇蝎,花浊之中文武百官竟无一人愿意出手相助。

    琢磨良久,姚儋整了整衣袖,走下城楼。

    他想到一个人能帮他,即便这个人是他万万不想求助的。

    去怡王府前,他路过满是断壁残垣的千蓝阁,灰烬之中仿佛仍有大火的余温。姚儋更坚定内心的想法,帝王无情,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他必须为姚家搏一个出路,这才是世家子弟的为官之道。

    怡王府的婢女多是哑女,据说是因为怡王怕女人声音聒噪,特意甄选的。

    哑女为姚儋奉上茶,开始比划手势。姚儋跟怡王厮混的久,也看得懂这个手势,说的是怡王在议事,要自己在前厅等候。

    姚儋心急如焚,口干舌燥,啜饮一口茶后,反而急躁更甚,端着滚烫的青玉茶杯,再不愿喝下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杯中的茶水凉了又热,姚儋坐得腰背酸痛,仍是等不来怡王。他开始怀疑怡王也与其他同僚一般,视他如蛇蝎。

    他同哑女说自己是去出恭,放下茶杯一路在王府走着,想直接找到怡王。

    实则姚儋每次来王府都有人领着,这是他第一次走在王府深处。这府邸修得古怪,道路幽静狭长,走久了姚儋才发现,自己闯进个古怪地方。

    周遭悬着数不清的鸟笼,鸟雀困在笼中,一声也不叫,整个园子死寂可怕。或许是环境太过诡谲,姚儋加快脚步,终于穿过这片诡异的笼园,他才看到金笼环绕后,有个孤僻小屋。

    小屋里隐约有说话声。

    姚儋蹑手蹑脚靠近过去,心跳逐渐加快,贴着窗子一角,偷偷戳开窗纸往里看去。

    看完他惊得脚都站不稳。

    怡王正端坐着屋内,与一个人交谈,看面相似是福川人。交谈之间,福川人递给他一个火铳,怡王浅笑着,手轻抚过冰冷的铁管,分外满意。

    福川人道:“吾等愿助王爷登上至高宝座,届时延洲……”

    怡王只是看着手中的火铳,“如你所愿,本王心愿达成之时,延洲诸城如数奉上。只是此事尚需周旋,急不得。”

    “王爷如此爽快,我们肯定比王爷耐心。”

    姚儋想起朝中对于延西战事的议论,主战派与主和派日日朝会争执不休,圣上虽心向主战派,却因穆王一事对主战派官员心生嫌隙。即便是有火烧千蓝阁一事,他心里的疑虑仍然无法消减。

    而怡王则是主和派,自请去延西和谈。

    如今看来,怡王哪里是和谈,分明是外通福川,意图谋反。

    姚儋眼花缭乱,手指微微发凉,心里更是一团乱麻,想先离开此处再从长计议。

    他六神无主,走得着急,肩头不小心撞上一个金丝笼,顿时百鸟受惊齐鸣,叫得不仅不悦耳,甚至是惊悚。每一只鸟都像是即将亡命,发出最后的啼叫。

    姚儋是文人,有些受不得这场面,继续往前奔去,穿过乱人眼的鸟笼子,鸟羽飞舞,翅膀扑腾更是骇人。

    慌手慌脚下,他感觉肩头一沉,回首时怡王正笑盈盈望着他,“姚大人,怎么如此莽撞?”

    姚儋自知看到不该看的画面,舌根都冷透,再无法强装镇定,只好虚张声势道:“周学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会福川人。”

    “是又怎样。”

    怡王抖落肩头的鸟羽,望着姚儋的双眼,“本王的野心,与姚大人的野心,不是素来相投吗?”

    “周学卉,人可以贪,但不能没有底线。”

    那根底线亦是姚儋的底线,他可以不忠于庆和帝,可以一心只在乎权力,但不能越过这条线。

    他虽狡猾,仍是长陵的御史中丞。

    怡王被他逗笑,掩鼻说道:“你可真有意思,要做坏人又不忍心做全,要做好人又不没那骨气,姚儋,这世上最忌讳半吊子。”

    “你不要说这些。”

    姚儋不住朝后退缩,不想后脑又撞上个金笼,他才发觉自己和这些鸟雀一样被围困在此。

    怡王目光越发幽深,说:“姚大人,你为何而退,是要弃本王这个挚友吗?”

    “我与你只是共谋,何来挚友,早知你心存歹意,丝毫不将长陵放在眼里,我当初绝不会与你结交。”

    “你还真是忠义。所以呢,你要告发本王?”

    姚儋握紧了拳,余光已经为自己寻好退路,“是,我会告发你,连带你谋害穆王,操纵人心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我会全数告知圣上。周学卉,纸包不住火,你好自为之。”

    他放完狠话,转头朝向方才找好的退路奔去,没想到刚踏出笼园,身后传来怡王狠决的话语。

    “姚儋,你要想清楚,你是否真的能告倒本王。”

    姚儋半回首,“我虽即将遭贬,但诏书未下一日,我就一日是兰台御史中丞,纠察百官理所应当。”

    怡王却轻描淡写道:“圣上还会不会信你不谈,你觉得告倒本王的代价,你受的起吗?听闻宫中姚美人刚有身孕,你们姚家满门荣宠可就悬挂在她身上了,还你有弟弟姚仇,王军出征延西,那里的枪弹烈火杀死个人应当相当容易。”

    怡王脚步很轻很轻,如同鬼魅,不知不觉已经追上姚儋,贴在他背后,在他耳畔轻语,“姚儋,本王想跟你赌一赌,是你告的快,还是姚美人死的快,你敢赌吗?”

    “不可能,你做不到。”

    这话说完姚儋已经彻底没了底气,他心里有答案,怡王做得到。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做事虽不是滴水不漏,却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你就赌一赌,本王能不能做到,女人没意思,不如先从你弟弟赌起,听说他迷恋窑子里一个女子,恰好本王新得一个刺客,叫什么来着……”

    怡王捏住姚儋的肩膀,将他平整的锦衣捏皱,“哦,本王记起来了,叫隋颜青。”

    姚儋猝然抓住怡王那只手,“不要,不要伤害姚仇。”

    “那你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了吗?”

    姚儋站在远处,浑身僵硬。

    “姚大人,虽然秋日到了,天还是热的,你怎么手上这么凉。回去好生修养吧,来日去了代洲,可要为民生操劳。”

    姚儋哑然,行礼后踟蹰走出王府。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是真的无助至极,先慌乱跑回家,想看看姚仇的身影。他跑得着急,大街上的人纷纷看他像个疯子,发冠歪斜还沾了根鸟羽,十分不成体统。

    等他看到姚仇在自己房中收拾行囊,才彻底松下有一口气,人像是断了骨,扶着窗子看他收拾。

    此时天已挂上月,姚仇转头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惊诧,“你怎么这个模样?”

    姚儋浑身无力,只是摇摇头,擦汗的时候擦发现后背衣衫都被冷汗沁湿润。

    姚仇便自顾自收拾。

    姚儋看了会自己弟弟,才感觉缓过气,心里萌生出绝望。他故作轻松问姚仇,“怎么现在就开始收拾?”

    “早入军中,提前适应一番。我这次虽是圣上亲封的将军,但也知道自己是获罪出征,不建功立业回来无颜面见父兄的。”

    姚仇顿了顿,眼前恍若一片铁马金戈,“我定收复山河,将福川人赶出去。”

    “阿仇,我想问你个问题。”

    “怎么这么客气?”

    姚儋看着天上的星辰,问道:“你如何看待穆王案。”

    姚仇漫不经心道:“我不说,说了你又骂我。”

    “我这次不骂你,你如实说。”

    姚仇便道:“穆王行事不妥,违背圣意,算不得忠。但身为臣子,若是只会一味愚忠,也是不对的。只可惜那些学生,若是正经营造火器下去,定能有个好结果。”

    姚儋心里变得更凉,“那你觉得,兄长是不是做错了?”

    “你是兰台御史中丞,自然不会做错,不过我也劝你少跟怡王玩乐,他虽然不问朝政,但是天天走路阴风阵阵的,大老爷们就应该爽朗些,怡王爷太腻,不像好人。”

    姚儋刚要开口,姚仇便摆手道:“我错了,我不以貌取人,你别唠叨我。”

    姚儋严谨地抿起嘴。

    他继续看姚仇收拾许久,眼前景象在烛火幽幽下也变得混乱,时而是自己书院念书的光景,时而是恩师惨死的模样,眼睛也开始渗出泪来。

    姚仇收拾好,一把掐了烛火,没看清哥哥的神情,“这是怎么了,这么晚还不睡?知道要被贬谪了,心里难受?”

    “你怎么知道的?”

    “城中都传疯了,我当然也就知道了,你要到哪里上职?”

    “左迁代洲。”

    姚仇走到床边,拍拍姚儋的肩头,“你安心在代洲,我会照料好姚家。”

    姚儋才发现,自己的弟弟真的已经长大,不知不觉手掌比自己还大,个子也比自己还要高。他这才苦笑着点头,“阿仇,在军营照顾好自己,刀剑无眼,别伤着。”

    “知道知道。”

    “是兄长不好,把姚家这个担子丢给了你。”

    姚仇反手推他一把,“你怎么今天说话这么怪?”

    姚儋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去,他又到父亲房中关怀一番,慰问身体后,换上一身兰台御史中丞的官服,对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仪态。

    袖间绣有兰花草,清雅高洁,照耀兰台,督察百官。

    姚儋深深看一眼自己的官服,出了姚府,又对姚府门前的牌匾深深叩拜,一路走到兰台前。

    他自问不是穆王与延成侯那样忠肝义胆之士,他顾虑太多,懦弱藏在心底最深处。他想要权势,想要姚家滔天富贵,想要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贪念种种,酿成大错,与虎谋皮,当真成了奸佞之臣。不知后世史书会怎么对他口诛笔伐,姚儋不敢想。

    兰台前的石柱有兰草丰茂。

    他回忆起祭酒大人撞死的模样,自己那句“老师不懂为官之道”萦绕在心头。

    泪水终于不住地从他傲慢颧骨边滚落。

    眼泪滑到嘴里,咸湿含混的时候,姚儋终于看清了自己,他轻声喃喃着,“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只恨世上没有后悔药,酿成的后果他心里无力承担,也不敢面对。

    翌日清晨,晨起的百姓洒扫街道,路过兰台,见到眼前可怖画面,不禁尖叫出声。

    兰台御史中丞姚儋撞死在兰台门前,满头鲜血已经暗红。仵作赶到时拨开他的手,发现他怀中抱了一盆兰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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