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延北城时,孟湘湘才发现,秋日在花浊热烈,在延北反而凉薄,掀起冷风阵阵,令人不自觉缩脖子。

    待马车停稳,孟湘湘被阿沉搀着下马车,打眼瞧见孟渝站在延成侯府门前。

    他与世子同岁,却早熟勤勉。不知道他接到家中变故的消息是何情形,孟湘湘难以想象,只能从他脸上看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孟宏汝被剔除族谱,孟渝草草接任了延成侯,这样的早熟倒也恰到好处。

    孟湘湘走到孟渝面前,本想好生宽慰他,他却端正对自己行了个礼,恭顺道:“问母亲安好,长姐姐二姐姐安好,一路舟车劳顿,孟渝已经提前在府里打点好,快些进去歇息吧。”

    孟湘湘心里一酸,握住他的手,“阿渝,你这些日子还好吗,府里可有变故?”

    “府里一切都好,只是因……父亲之事,许多生意都出了变故,在刘伯的帮忙下,孟渝也学着打理了,长姐放心。”

    “好孩子。”

    孟湘湘眼里又酝酿出泪来。她真心希望所有孩子都能无忧无虑长大,可以在这个年纪爬树捉鸟,而不是如乌珍儿、孟渝这般被逼着早熟。

    她离开花浊前未能见上世子,也不知世子的境况,眼下见到孟渝,不由得想到周光霖,想到周光霖,又想到花浊种种。

    孟湘湘抬起衣袖把眼泪抹去,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夫人突然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肘。她还未来得及争辩,那手恰好捉的是手腕伤处,把孟湘湘一路连拉带拽提去了孟氏宗祠。

    “跪下!”

    夫人怒喝一声,孟湘湘人就被丢到地上,胳膊磕在熟悉的白虎地纹边,沁得骨头一片凉。

    阿沉连忙追上来,想将她扶起,却被夫人一通训斥,“谁敢扶她,便去领二十板子。”

    阿沉只好罢手。

    孟湘湘手腕疼,胳膊止不住哆嗦,只能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跪立在蒲团上。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境遇,孟宏汝被斩首带走的不仅仅是这时代难得的一片父爱,也是她在侯府的保护伞。夫人虽不至于伤害她,责骂日后必然是少不了。

    孟湘湘跪好后,夫人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周围的人见状也不敢多言,唯有寒凉的风阵阵吹过小祠堂。

    不知是天命使然,还是其他,小祠堂的一排排长明烛被吹灭了。

    夫人望着烛芯青烟,不由得叹了口气,“孟湘湘,你知道自己是何身份吗?”

    孟湘湘垂眼,“知道。”

    “你既为侯府长女,如今侯府的际遇你可明白?”

    孟渝承袭祖宗爵位,奈何人小年幼,往后各项事务的打理必然会有纰漏,虎狼环伺下人人都想借机从延成侯府里窃利。夫人是深闺妇人,按照长陵习俗是不宜抛头露面的,孟湘湘作为长女,尚未出阁,理应协助孟渝撑起侯府,不让着忠烈门第落寞下去。

    即便夫人不在此训斥,孟湘湘也明白自己的使命。孟宏汝临死前对她喊出一声绝命之语,就注定了孟湘湘从此以后不能再是个自由的小姑娘。

    孟湘湘抿唇,“我会扛起侯府的一切,履行我的责任。”

    夫人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责骂,对明婆子嘱咐道:“看着小姐,跪一夜再让她回去。”

    她说完离去,明婆子便一如既往蹲在一边虎视眈眈望着她,生怕孟湘湘偷懒。

    跪了小会,膝头忍不住打起战来。

    孟湘湘发现自己真的少不了孟宏汝庇护,半年的慈父爱护,也是实实在在对她好,体贴她的每一份每一寸。如今跪在这个祠堂,再不会有人替她赶走明婆子,给她送被褥上药了。

    今夜长风萧瑟,孟湘湘安静跪在祠堂,没有偷懒。她只是沉默地望着墙上的《延成·赫南志》,时而想起已故的人,时而想起远去的人。

    起初她还思念得眼泪模糊,待到昼光初现,孟湘湘脸上的泪已经干涸。

    明婆子这才睁开睡迷糊的眼,直起腰道:“长小姐起来吧,往后若是再犯错,老婆子我可会一五一十禀报夫人。”

    孟湘湘冷眼瞧她,嘴上的话却再没有以前伶俐,“明婆婆放心,湘湘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颤颤巍巍站起来,在阿沉搀扶下回到熟悉的和雅苑。

    小璟已经将被褥收拾好,看见来人忙迎出来,扶住孟湘湘,“小姐怎得一回来就罚跪,快些到床上歇息吧,秋日冷,这腿可别落下毛病。”

    “我想坐会儿。”

    孟湘湘摆摆手,小璟却是一愣。这熟悉的语调,与曾经那个郁郁寡欢的病秧子孟湘湘何其相似。

    小璟只能试探道:“小姐去了趟花浊,疯病倒像是好了。”

    “是吗?”

    孟湘湘扯扯嘴角,并未往榻上去,欺身坐在梳妆台前。牢狱之灾摧残下,她自然无心打理自己的形象,那飞扬跋扈的剑眉又长了回来。

    孟湘湘身后轻抚自己的眉尾,犹豫半天道:“阿沉,给我剃刀。”

    “小姐,您不是不喜欢远山眉吗?”

    “我是侯府长小姐,自然怎么端庄温顺怎么来,你给我便是。”

    阿沉便从抽屉里找出把小剃刀,孟湘湘接过,对着镜子仔细剃起来。她眼下挂着乌青的眼圈,不复以往桃腮粉面,这容貌只能以后好生养着。

    以后啊,以后的日子,她把天真烂漫的情爱藏起,就只剩下延成侯府长小姐孟湘湘,自此世上再无白漾漾。

    几日后,孟湘湘在与孟渝、夫人商讨府中铺子的事,却见明婆子领来个窈窕妇人。

    夫人见状,将账簿顺手合上,对孟湘湘道:“你手以后怕是写不了字了,家中遭此难,我也得把话说难听点,不然怕你不明白其中道理。你是长女,婚事与侯府兴衰相连,如今侯府看着显赫富贵,实则败絮其中,你得学点新技艺。”

    孟湘湘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在古代,婚嫁由不得自己。她素来不愿意屈服,只是断头台上鲜血淋漓,人人为家为国献出生命,她那点小小的情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孟湘湘颔首,“湘湘全凭夫人安排。”

    “你以前虽有习舞,但终究不精,这位是延北最好的舞娘子,你跟着她学,每日都不可懈怠。”

    “谨遵夫人教诲。”

    孟湘湘抬眼,仔细打量着舞娘子,觉得她是个和气的人,心里这才安稳些。

    从那后,每日舞娘子都来府里教孟湘湘练舞,她那点童子功早落下了,跳起舞来就像是个笑话,孟湘湘还是咬牙继续跳下去,跳到脚腕发酸发痛才肯罢休。

    她乖顺,夫人也就不责骂,日子在相对平和下艰难度过。

    舞娘子见她刻苦过度,出言劝她,“练舞急不得,偶尔偷懒也无妨。”

    孟湘湘领了她的好,继续勤勉练下去。

    舞娘子不知道,她只有忙起来,才能驱散脑中的噩梦,只有忙起来,才能忘记芝兰玉树的那个人,那张脸。她不敢想延西,不敢想将来,什么都不敢想,她只能把一切都安放在双足上。

    冬雪落下的时候,夫人留舞娘子在府中围炉煮茶,让孟湘湘在堂里跳舞算是小考。

    孟湘湘跳完,夫人看着满意,便让她歇下。

    望着孟湘湘越发消瘦的背影,舞娘子道:“多谢侯夫人款待。”

    夫人含笑说:“多亏娘子悉心教导,湘湘这半年来如脱胎换骨,跳得也有模有样了。”

    “还是长小姐聪慧灵秀,只是……”

    舞娘子品着口中甘茶,谨慎问道:“世家小姐是不屑于仔细习舞的,这都是取悦于人的玩意,长小姐如此是否有些体面不足。”

    夫人毫不在意地说:“娘子说笑了,她在将来重要场合跳得好,侯府就是体面,跳不好,别说她的体面,这偌大府邸里,没一个人有体面。娘子只管好好教她,苦点累点无妨,我只要看一个成果。”

    “是。”

    孟湘湘一脚踩在绵密的雪里,听完屋里的话,才甘心离去。

    日后当众献舞有损颜面什么的,她不在意。她只是整宿整宿地想,自己到底怎么做,才能扛起风雨飘摇的一方侯府。

    孟湘湘回到和雅苑,摆上小火炉,做上热汤,遣阿沉唤孟渝、孟满满一起喝。姐弟三人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个陶碗,时不时说笑玩闹几声,孟湘湘觉得他们是自己的亲弟妹,自己生来就长在这四方宅院里。

    现代的一切,才是镜花水月,红楼一梦。

    孟满满忽然伸手指着夜空,“长姐,雪天也有月亮。”

    孟湘湘抬起头,墨色天幕中果然藏匿着一轮月,在雪屑纷飞下,若隐若现。

    她冲弟妹和煦笑起来,望着那轮月,那片雪,突然想起一个自己不敢想起的人,也和月光一样皎洁,和雪一样纯净。

    她已经许久不敢想起那个人,只怕自己想起来生出欲望,想要更多却不得,到最后徒生悲伤。

    孟渝青涩的声音响起,“明年开春,木兰又要开了吧?”

    “是啊,木兰又要开了。”

    可你又在哪里呢。

    孟湘湘望着月,眼睛逐渐有些酸。

    同样的月亮,同样的落雪,降在延西关隘里。

    方抵挡下进攻,将士疲倦过度,思乡之情四起,无法入眠。郑子潇坐在关隘碎墙边,身子又沉又重,淋了满头白。

    他脸上沾了血点子,被雪块一起冲刷干净。

    郑子潇睡不着,眺望远处万里河山,大雪潇潇下,都是血肉筑成的城墙。他摸出玉笛,合上眼,吹起一首花浊的小曲。

    曲音凄凉婉转,催人泪下,唤起一片征夫泪。

    他就那样闭目吹着,一曲终了,再抬起头,月华如练,夹杂着飞雪,好像映出一个小姑娘活泼明媚的影子。

    郑子潇不自觉抬起手,那张好看的脸在月亮中,近在咫尺触手可得,真的伸手去捉却又消散不见。他不禁苦涩地摇头,再抬手想要吹笛,被姚仇一把拉住。

    姚仇刚洗了个澡,身上散发着皂荚味,对郑子潇道:“你把那些大老爷们吹哭了,你负责哄吗?”

    他一边说一边要去抢笛子,谁知郑子潇像是触电,连忙把笛子藏起来。

    姚仇便揶揄郑子潇,道:“干嘛啊,想吹就吹,我逗你玩呢。不就一个笛子吗,你藏什么,莫不是升了百人长对本将军耍官威了?”

    “不敢。”

    虽说不敢,郑子潇语气却很生硬。他翻身下了城墙,倚在边上,同姚仇席地而坐。

    姚仇看他面无表情,便率先开口道:“你看咱们倚着的哪里是城墙啊,分明是长陵的大片河山。”

    郑子潇目光放远,江山如画,他却总觉得没个安家之处。

    姚仇没好气道:“你说气不气人,咱们在这抛头颅洒热血,花浊那里还在内讧打不打。这仗要是不打,难不成把延西疆土白给出去?”

    郑子潇道:“你也知道这样守下去不是办法。”

    “那也不能轻易退让啊。”

    郑子潇仍是没什么神色波动,顺手指向远方,“倘若福川人再攻,延西失守,大帅想好往哪撤了吗?”

    姚仇语塞,心中有了答案。

    撤往延北是个出路,只是延北与延西之中相隔万水千山,万水千山里又有数不清的百姓,倘若撤军,百姓又该如何安身。说到底,战事四起,苦的都是平凡人。

    姚仇按下他的手,“只有延北能撤,延北前靠赫南关,易守难攻,是个好去处。但你愿意吗,战火烧到延北,势必危及延北城里,你的那位……”

    “我会尽力守住延西,护住延北。”

    姚仇愣了愣,话锋一转,缓和气氛道:“这么久了你还惦记呢,你也知道她家状况,想和她求个长久是万万不能了。你现在是百人长,往后升军职道路长远,咱们武将没文官名声好听,却也有数不清的姑娘想嫁过来,你非得挂念她吗?”

    郑子潇苦涩地低下头,含笑不语。

    姚仇便身子一歪,自言自语道:“说的也是,情爱真是奇妙,你来花浊时候小,不知道你仇哥哥我以往多风流,自小就在胭脂堆里长大,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偏偏遇上你师姐,真奇怪啊,你说我与阿青,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缠绵的,她怎么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呢?还有我兄长,他到底为何自尽,我想不明白,我一生都想不明白啊……”

    姚仇感慨万千,想抹泪又觉得姿态腻歪,“也是,我也不愿意舍弃阿青换其他女子。缘分这东西真的难说,你说是不是?”

    察觉身旁之人半晌没说话,姚仇歪头看过去,郑子潇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熟了。

    他睡相极好,倚着城墙,姚仇不自觉端详郑子潇的眉眼骨骼,才发现郑子潇那张祸水似的秀气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刚毅,染上了战场铁血杀伐之气。

    姚仇突然想起他一直藏的笛子,偷偷探手过去,轻手从他腰间顺出来。

    许是累极了,郑子潇这次睡得极沉,丝毫没有察觉。

    姚仇攥着冰凉的玉笛,把玩几圈,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顺着月光一照,目光停在笛子一侧。

    笛尾挂有赤绳红珠,刻了飘逸的四个字,是郑子潇用自己的思念和情深一笔一划镌刻而上的。

    是刺客心里的敢爱不敢言。

    上面刻了:我妻湘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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