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湘湘能听到远处人群闲谈的声音,混在琵琶曲里,她慌乱急了,甚至忘记移开视线,直直盯着郑子潇的眼睛。手不经意一松,笔滚落到亭边的青石上。

    郑子潇将帘子彻底掀上去挂好,孟湘湘便整个人露出来,坐得十分雅正,与他隔栏相望。

    他弯下腰,捡起笔递给孟湘湘,“小心墨溅了衣裳。”

    孟湘湘眨眨眼,快速接过笔,“问校尉大人安好。”

    对方答得也随意,“安好。”

    把笔搁置好,视线划过案前的诗文,孟湘湘才想起,自己方才趁他不在,写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能说是见不得人,最起码见不得他。

    她脸上的红晕比手上动作要快,整个人涨红着脸,想要赶紧将诗文藏起来。又怕动作太刻意,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伸出手先遮盖住,找时机再藏。

    孟湘湘嘴上干笑着道:“郑校尉也来诗会啊,好雅兴,好雅兴。”

    “世子受邀,我陪同一起,顺便与姚将军议事。”

    郑子潇说着,倚在栏杆上,好奇地打量她手上的动作。他越看,孟湘湘越紧张,手指像是偷偷爬行的小蚂蚁,一点点揭起白纸一角,开始默默卷着。

    孟湘湘继续没话找话,“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

    “算是吧,宫中小皇子夭折了。”

    孟湘湘动作停下。

    庆和帝除了疑心病重,没什么治理国家的天赋,其余方面勉强算是个好皇帝,尤其是对待政务,勤勉非常,不经常步入后宫的。三年下来膝下就两个孩子,一年前夭折了二皇子,如今夭折的便是蓉妃所出的大皇子。

    接二连三龙子夭折,对一个王朝来说算是噩兆。

    孟湘湘道:“我记得大皇子的母亲是蓉妃娘娘,也是姚仇的姨母?”

    郑子潇点点头,“是,他近日心情也不好,人被困在延洲,没法回去顾看蓉妃娘娘。”

    “好端端怎么会生这事。”

    郑子潇瞥了眼周围,确定没人后才说:“花浊传信,是跌进湖里了,因此上百宫人都得陪葬。”

    “这说辞能信吗?”

    “这是宫中查出的结果,延北离都城远,没法细究。”

    郑子潇仔细斟酌一番,又道:“除此之外,太后娘娘也涉案其中,被送往平宁洲河间地颐养天年。宫中秘辛,不好多言,湘湘莫怪。”

    孟湘湘压低嗓音问,“倘若要择下一任君主,朝中风向是谁?”

    “没有选择了。”

    孟湘湘被这一声惊得后背发寒。

    三年里,皇子频繁夭折,支持圣上的太后被发往河间地,到此倘若圣上有个意外,按照宗亲排序,能顺利登基的只有怡王一人。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一切的背后都是怡王在做局,可皇子夭折时怡王身在延北,此案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湘湘。”

    郑子潇的声音像是警钟,将孟湘湘从混乱思绪里敲醒。

    郑子潇叮嘱道:“无论朝中风向是谁,延北远离都城,延成侯府千万不要涉入。”

    “我明白,多谢校尉大人提点。”

    孟湘湘飞快地理清思绪,想要在这样的时局中找到延成侯府得以保全的方法。怡王倘若登基,曾经明摆着支持过穆王的延成侯府必然遭殃。不仅如此,庆和帝尚且算个勤政的皇帝,换成怡王后,只会比庆和帝更荒唐。

    怡王这样的人看似斯文,实则没底线的,孟湘湘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

    她还在勾划时局,郑子潇突然倾身过来,吓了孟湘湘一跳。还未反应过来他到底要做什么,手下的纸一凉,被他直接抽了出去。

    郑校尉做过刺客,动作飞快,转眼间已经把纸上的字看个清楚。

    “不准看!”

    孟湘湘耳朵滚烫,猛地起身要争抢。郑子潇便贴围栏,一转身躲在柱后,高举起纸。

    日光透过薄纸,上面认真又有些草率的字落在眼前: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虽不是言风月的诗,恰好孟湘湘心中有愁,又念起花朝夜下郑子潇的身影,恶趣味地写下,把二人名字连在一起,勉强算是对郑子潇的肖想。

    郑子潇嘴角止不住上勾,恰好孟湘湘从柱子另一侧冒出来想抢,他笑着翻身躲开,两人差点撞到一起。

    距离太近,孟湘湘又肉眼可见的慌了。她觉得自己的鼻尖几乎要撞上去,能从对方干净的眼眸中看到自己。孟湘湘连忙扶住栏杆,抽回身。

    “这不是言情诗。”

    “我知道。”

    郑子潇也不躲,站到栏杆前,慢条斯理将诗折好。

    孟湘湘看他神情,肯定是把诗文看完全了,语速越来越快,“你……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

    郑子潇如是答道:“延成侯府长小姐,赫南将军的后人。”

    孟湘湘语无伦次,“是了,我是延北世家小姐的典范,写个诗也很正常,对吧。我的名字是取自湘水,就是著名的《破阵曲》里面那个湘水,我祖上在湘水一战打下长陵基业,你知道吧?”

    “我知道。”

    “潇湘它是个很不错的意境,我作为典范,写个诗也很正常的吧。啊不对,这个诗它就不是我的大作,是一个叫郑谷的文人写的。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校尉大人你千万别多想。”

    郑子潇无奈地笑了声,“湘湘啊。”

    “你不要笑,听我解释,我是被逼着在这些写东西的,你看这个亭子,这个景致,再看这个诗,它不是很衬景吗。”

    “湘湘。”

    孟湘湘不理他,仍是自顾自地解释,“这其实是一种富有韵味的离愁,你看我漂泊在这个时代很多年了,跟你们这些人聚聚散散,可谓是人生无常……”

    郑子潇终于忍不下去,略微提高嗓音打断她,“湘湘!”

    “做……做什么?”

    “别紧张。”

    孟湘湘才意识到自己受刺激,话开始一串串往外飞,清清嗓缓和了下神情。

    郑子潇眉眼带笑,像只漂亮的狐狸,“没关系的,湘湘,我没多想。”

    “你没多想就好。”

    “那这个我可以收下吗?”

    他晃晃手里折好的诗文,往怀中揣去。

    孟湘湘还没拒绝,他已然躬身,“多谢小姐赠诗。”

    孟湘湘嘴角一抽,他果然觉出自己写的诗并非平白无故写愁。

    她苦笑道:“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我明白的,湘湘是延北小姐的典范,文采斐然,善用意象。”

    “你现在怎么话这么多?”

    王军到底是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以往温柔内敛的人,现在学会调笑小姑娘了。但仔细想想,也很正常,郑子潇以前就会帮她擦裙角,这些不经意的小动作,都是他自抑下流露出来的。

    郑子潇抿起嘴,还是藏不住嘴角的笑意,拱拱手道:“姚仇还在那边等我,我先过去。”

    “你……”

    “嗯?”

    郑子潇有些迟疑,作势要走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孟湘湘瞪着他,“你不许乱想,人生南北多歧路,你我身份有别……”

    “我明白,湘湘是典范。”

    “然后我也没有……”

    “我明白,湘湘没有在写风月。”

    孟湘湘跺脚,“郑子潇,你分明不明白!”

    郑子潇歪歪头,望着她。

    孟湘湘气得语塞,最后扇扇手,“你……你还是快些走吧,给我留点体面。”

    直到晚上,阿沉给她铺好被褥,孟湘湘躺在床上抱着个暖炉子的时候,热气烤着胸膛,她想起郑子潇的模样,先是羞愤,而后不知怎么得,蜷缩起双腿笑起来。

    阿沉还在收拾床帘,“小姐笑什么呢?”

    “没什么。”孟湘湘说着,笑得脸都发酸,“阿沉,你觉得郑校尉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沉想了想道:“比以前明快许多,以前虽然也是很温和的人,现在好像更丰……那个词怎么说得来着?”

    孟湘湘抱着枕头翻过身,“风韵犹存?”

    “丰神俊朗!小姐怎么乱说话。”

    阿沉嗔怪道:“他以前像是王府的公子,但是总能觉出不快活,现在靠自己本事升官了,自然做事都爽朗无牵挂。不过校尉大人真的厉害,在哪都能把事情做好。奴婢听说,在延北好多小姑娘相看他呢,都是些家世还凑的小姐,但与校尉这个官职,也很相称了。”

    “阿沉,你这么说不是刺我吗?”

    “小姐,别的延北姑娘可以,您可不能。”

    孟湘湘心里的快意被这一句给拨散,把脸埋在枕头里,才道:“是啊,我是延北典范,我当然不能。”

    “小姐要嫁个能帮到侯府的人才行,世上男子这么多,不能挂心在校尉大人身上的。不过若是校尉大人日后有了一番才干,小姐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孟湘湘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想他,就不会挂念。”

    话是这么说,每隔几日,孟湘湘就能听到些古怪八卦。

    先是听说多次有媒人找到梦园去给郑校尉说亲,都被他拒掉,然后又是听闻郑校尉走过大街小巷,手里一直摇着一把丑扇子。尤其是参与世家聚会时,他一直拿在手里忽闪,也不怕别人笑话他。

    孟湘湘听了后,先是觉出甜,想到如今的境遇,又觉出苦。

    时至三月末,春天的暖风刚刚送到,还是能觉出凉,阿沉给她披上一件外衫。

    她正看府里佣人的家世册子,想排查出除了正信以外,有没有其余可疑之人。

    孟湘湘抬眼,见阿沉乐呵呵的模样,问道:“又听到外面什么趣事了?”

    “哪有,是小璟捉弄我。”

    “这倒是奇了,你好久没讲郑校尉的乐子了。”

    阿沉毫不在意地答,“郑校尉出远门了呀。”

    孟湘湘蹙眉,“出远门了?”

    “是,听说随王军出阵,详细的奴婢也不知道。”

    孟湘湘嘴角朝下撇,摇摇头,“你对他的消息都比我灵通。”

    阿沉却说:“小姐不是说,最好不见也不挂念吗?”

    “是了。”

    孟湘湘应了声,继续看册子,看完册子又要翻延北新兴书院的账目流水,阿沉坐在一旁陪她,时间久了倒头睡了过去。

    窗外吹进一股急风,孟湘湘合衣起身,想要关窗,恰好看到一只木鸟飞了进来。

    起初她还以往自己看错,等木鸟停在自己小臂上,她才发现是真的小喜鹊。

    以前那只早就不知什么时候损坏了,这只定是崭新的,但它身上的木兰纹路,都和旧的一模一样。

    孟湘湘试探着按了下鸟腹,果真滚出个小纸条。

    “问小姐安,我要去一趟大凉乡,大致一个月,这期间小姐注意安全,莫要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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