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潇刚醒的时候,外面风雨仍未停,只是变成小雨淋漓不尽,潮湿人心。

    他觉得身子僵硬麻木,眼前的视线清明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孟湘湘怀里。孟湘湘已经倚着山洞壁睡着,身上的有些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她手还圈在郑子潇身上,像是不顾一切要把所有暖意传给他。

    姿势太过亲密,让人觉得他们已经越过衣冠后面最后的界限。偏她倚得板正,就算衣衫不整也给人一种冰清玉洁的感觉。

    郑子潇微微一动,身上的疼立刻传来,他倒吸一口气。

    他知道应该起来看看伤,却开始贪恋藏在孟湘湘怀里的感觉。

    以往穆王教导过他,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要像房梁、像屋脊,为心爱的女子撑起一片天地。他现在就躲在孟湘湘怀里,这个姿势违背了他受过的教导,他却开始沉迷。

    郑子潇合上眼,鼻前都是小姑娘身上淡淡的香,混着山间的雨气。再睁眼,才看清自己和她是躲在一个潮冷的山洞里。

    他记得自己意识涣散前是与孟湘湘躲在矮崖侧,身上的伤实在是让他支撑不住,他才昏过去。

    郑子潇轻轻握着孟湘湘手腕,尽量不惊动她,顶着疼支起身体。

    他不知道,孟湘湘睡得并不安稳,他的动作已经将人惊醒。只是孟湘湘不愿睁开眼,倚坐着装睡。

    郑子潇起身,望着她的睡容。他突然发现孟湘湘的眉弓折角明显,连着鼻梁坚韧好看,是和她本人性格非常相符的脸。正是这样的坚韧,能拖着昏迷的自己,一路从矮崖躲到这个洞里。

    心跳莫名加快,郑子潇看着她的脸,不敢想她这么瘦销,怎么将自己带到这。

    他不自觉靠过去,微微侧头。

    郑子潇无声地呢喃道:“湘湘,你总是救我。”

    孟湘湘眼皮颤了下,能感觉他近在咫尺,却不敢睁眼。

    昏暗的光发蓝,冷冷映在她的脸上,像是波光粼粼的另一个世界。洞中与世隔绝,如梦似幻。

    如梦似幻里,郑子潇像是看她,就像看到延西关隘前的明月。他抬手,撩开孟湘湘黏在脸侧潮湿的发丝,轻轻掖在她耳后,一点点接近她。她呼吸变得不均匀,让郑子潇不敢再接近,保持一个暧昧的距离。

    郑子潇自抑下,声音都在颤抖,“湘湘,可以吗?”

    孟湘湘垂在地上的手默默攥紧,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郑子潇便合上眼,轻轻吻上她的唇。

    空气很冷,她的唇却很温,像是暖炉子,要把身上的伤一点点补好。郑子潇不敢深入,只是流连在唇瓣上,轻轻贴合着。

    再抬起头,郑子潇看到孟湘湘的眼睫挂了滴泪珠。

    她是醒着的,她默许了这一切。

    他们的气息还勾连在一起,郑子潇抿唇,一只手便捧住她的脸,重新亲吻她,只是比方才更用力,也更压抑。

    不知道拿什么该为这份感情铺垫后路,他亲吻着孟湘湘,有一种把后半生的岁月都看清楚的感觉。他总觉得若是睁开眼,不能听到她说“早上好”,他会孤苦伶仃,再不能安稳。

    圆满一词,竟然这么难全。

    他松开孟湘湘的时候,小姑娘还在维持装睡的姿势,只有泪如珠如串直直往下落。

    “湘湘,我会想办法。”

    说完郑子潇自己都觉得无力,把头安放在她肩上,“别哭,我见到你哭,什么都想不到了。”

    他开始细听外面的小雨,感触山洞的寒潮,就是不愿起身接受现实。

    洞中的亲吻,就像是一场冷清的梦,把尘世的阴谋阳谋分隔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湘湘肩膀起伏均匀,似乎重新睡过去了。

    大凉乡火铳行凶一事传往花浊,庆和帝出人意料的没发怒。诸臣开始觉得,圣上的想法越来越难以琢磨,变得喜怒不定,真真演绎了圣心难测这个词。

    听完臣子进谏,庆和帝宣怡王于玿阳殿议事。

    香气有些呛鼻,熏得庆和帝眼睛发酸,怡王立即分外贴心地命人将炉子撤下去。

    庆和帝手上做着批红,说道:“兰台那边的折子朕已经驳回,为何又上,许文是怎么做事的?”

    怡王立在一旁,兜袖子道:“实在是狱中的声音难平,许大人也是被逼无奈。”

    “若是这都压不下去,朕要兰台何用?”

    “陛下为何只口不提大凉乡的事,臣以为陛下是想与臣议这个。”

    庆和帝瞥了眼怡王,才道:“只有你敢这么同朕说话。”

    “因为臣真心为陛下,火铳本就敏感,事发延北,陛下更要谨慎。”

    “延北为何有火铳,学卉你没疑心过吗?”

    莫说延北,整个花浊能找出把放响炮的火铳都是难事。出现在大凉乡的火铳不仅仅能放出响,甚至与福川军用的如出一辙。

    怡王缓缓起身,冷静地跪在桌案前,“臣正是因为疑心,才请陛下宽恕臣的罪责。臣该死,疑心兄长结党,乃至世子蛰伏延北,恳请陛下将此事暗查下去,无论结果如何,不能将真相昭告天下,更不能在朝会上议。”

    庆和帝道:“为何?”

    “火铳出现,人人定首先想到福川人。如今长陵福川刚休战和谈,嘉安公主即将远嫁,福川人若是不愿和谈大可不必签订契约。朝中反对和谈之人甚多,臣猜测,是有人借此机会破坏和谈。”

    庆和帝轻轻卷起折子边,并不说话。

    怡王继续道:“陛下,此时和谈刚结束,正是紧要关头,火铳兵在大凉乡伏击世子,倘若事成,天下百姓不会觉得是福川人谋害世子,只会觉得是陛下残害子侄。”

    “你放肆。”

    “臣知道陛下仁德,但三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很难不引人猜疑。”

    眼见着庆和帝的眉头越皱越紧,怡王趁热打铁,“陛下,不知您听没听到一个传闻,兄长当年在延北藏了一批火石。”

    庆和帝愣了下。

    倘若真是如此,就算世子自导自演这么一出,引导百姓将矛头指向长陵天子,也是有可能的。

    庆和帝冷哼一声,“朕若想杀他,大可找个罪名,光明正大将他杀了,何必偷偷摸摸。朕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容庶人随意污蔑。”

    “正是如此,陛下才要明了,火铳案的根节在世子,朝会上就算有大臣言之,也不能让穆党占了上风。”

    怡王一席话说完,庆和帝被压得呼吸都困难。他只是摆摆手,命怡王退下,自己又开始批奏折。

    悉数看完,庆和帝头痛欲裂,面对江山摇摇欲坠,他总觉得找不出法子。

    怡王所言只对了一半,火铳案的根节在庆和帝眼里,从来都不是世子,而是站在世子身后那些心向穆王的人。他们以世子为旗,结成党派,抛出的折子字字与庆和帝心思意见相左。

    帝臣之间的拉扯,比两国纷争更要耗神。

    庆和帝起身,突然想看看临出嫁的嘉安公主,遂摆驾松雨殿。

    嘉安公主对着自己行礼时,身量矮小,声音稚嫩,庆和帝才生出兄长的慈爱关怀,亲昵握住她的手。

    他看嘉安事事规矩,突然不忍,道:“让你嫁入福川,你心里恨吗?”

    早有嬷嬷教过嘉安公主该如何应答,她行了个规矩的礼道:“嘉安是长陵的公主,理应为长陵出一份力。嘉安力薄人微,能为陛下做的只有这个,只盼长陵百姓共享太平,嘉安远在福川,也能安心。”

    “你真的不恨?”

    嘉安继续道:“嘉安不恨,嘉安愿意为长陵做这些。”

    小公主说完,看了看老嬷嬷,得到赞许的目光后才展露笑颜。

    这一夜,庆和帝难得步入后宫,有妃子在侧侍奉,他却辗转难眠。他总是想到嘉安那精心伪装的神情,和仔细编织的谎话。

    “但求还我山与海,此身便是死生家。”

    榻侧的妃子趴在他身旁,微微睁开眼,柔声问,“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你莫要多问。”

    天昏又亮,雨终于停了。

    郑子潇要清理伤口,孟湘湘便说要去找点果腹的果子,自觉避开。

    待孟湘湘回来,自己的衣衫已经被叠好放在青石上,郑子潇盘腿坐在原处,一幅打坐的姿势,像是马上要原地升天。

    她忙把他唤起来,叫他和自己一起吃。

    两个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那湿润的吻。但孟湘湘总觉得嘴唇酥麻,像是刚被他撕咬啃过。

    孟湘湘握紧裙角,轻声问,“你伤怎么样?”

    郑子潇也不隐瞒,如实道:“肩膀上的比较严重,因为有旧伤,身上的都是皮肉伤,应该不碍事。”

    “应该?”

    “嗯,应该。”

    孟湘湘点点头,不再多言。她站起身,拾起小衣,背对着郑子潇披在身上,开始系腰侧的带子。

    “湘湘,你的小衣……”

    孟湘湘果断道:“你不要多提,当时你受伤怕寒,我才脱下衣衫给你。其实也没有什么,小衣里面还有亵衣,我并未暴露什么。”

    话虽这么说,女子万不能在男人面前露了亵衣的,至少延北没这么开放的风俗。

    孟湘湘说:“校尉大人也不要记挂在心上,在我这里,迂腐礼节都不如人命重要,人活着,这些东西才有意义。”

    “好。”

    小衣已经有些发潮,贴在孟湘湘身上,她吸吸鼻子,抱起腿坐下,“我刚才出去看了一圈,没有追我们的人,但我找不到方向了。现在该怎么办?”

    郑子潇道:“他们在街上放火铳,姚仇定会追查,我们沿着山路先回大凉乡。”

    “你现在能走动吗?”

    “可以。”

    孟湘湘垂头,不敢看他苍白的脸,“为什么延北会有火铳?”

    郑子潇并没立刻回答,思索片刻才说:“他们目的不是你我,是世子殿下。接应的掌柜没有问题,暗号也没有问题,应当是有其他人走漏风声出去。他们没想到世子殿下因病没来,不然带着世子,我们很难逃脱。”

    孟湘湘瞪大眼,舌底发冷,声音都大了几分,“世子说到底就是个孩子,他们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郑子潇没什么起伏,像是一切都了然于心,意料之内。

    “以后世子加封小穆王,这样的事只会更多,等不了了。”

    “什么意思?”

    “湘湘,若是有人相加害世子,一定是有利益冲突,福川人已经拿下延西,不会是他们,圣上更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只可能是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暗中揣测多年的人,和谈与刺杀联系紧密,世子刚好挡了这个人问鼎天下的路。

    孟湘湘深吸一口气,“你怀疑怡王?”

    郑子潇点头,开始转手里的嘲春剑。

    一旦打开这个思路,孟湘湘越想越深,“郑校尉,当年王爷之死,圣上昭告天下,只是说因房屋走水不幸遇害,又举办葬礼宽恕王爷的罪行。但当时你我都看到,王爷并非死于火场。难道说也是怡王在扫清自己的前路?”

    “我缺少证据。那个盐场的账本也在那夜不翼而飞,怕是王爷真的掌握了什么人的把柄,他不告诉我,我连报仇都不能。”

    郑子潇蜷起手指,声音透着恨意。

    孟湘湘深吸一口气,想伸手握住他的手,终究没伸过去。

    如果把一段人生经历做成一本书,抽丝剥茧,总能看出端倪,可她在局中,觉得所有事情都藕断丝连,却根本无法真正拼凑到一起。

    以前她不懂什么叫做“只缘身在此山中”,现在才明白,当局者迷是真的当局者迷,再怎么劝自己冷静都没办法。

    对方突然站起身,故作轻快道:“湘湘,身子好些的话,我们走吧。”

    孟湘湘抬头,“去哪?”

    郑子潇明显在用笑掩盖身上的疼,对她分外柔和地说:“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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