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重大典仪都会浇下场暴雨。城门口刚装点好,被淋漓灌下一通又混乱不堪,小厮们手忙脚乱,期盼着雨停下来重新打点。

    雨落的太过巧合,让人觉出风雨欲来的味道。

    圣上亲临延北的前一日,人心惶惶,面圣并非觉得荣幸,而是诚惶诚恐,紧张到寝食难安。

    山间被雨洗净,空气中漂浮着清新水渍。

    世子在林间找到郑子潇,他一身青衣好像与山野连在一起,不怎么和尘世相关的。

    第二日就要面圣,想到过往种种,世子突然百感交集,顿足在郑子潇面前一改纨绔的模样,拱手揖礼。

    郑子潇愣了下,随之扶他起身,“都察看好了?”

    “好了。”

    再多的叮咛嘱咐似乎都没有太多意义,郑子潇垂眼,同他并肩往山下走。他心里忐忑,知道世子心里更忐忑,便尽量显得稳重些,不想让他紧张。

    郑子潇道:“明日见到圣上,殿下当自己是臣子,不要当自己是他的侄儿,礼数要周全。”

    “湘湘阿姐说,我独自伴驾的时候要亲昵一些,当他是皇叔。”

    位居人皇,自然孤冷,是期盼温情的。孟湘湘这个建议能唤起些庆和帝心里的情谊,总归管用。

    郑子潇便道:“她有她的道理,人前人后殿下分清就是。在圣上身边不妨调皮一点,装……”

    世子眨眨眼,等他后话。

    郑子潇想起孟湘湘的模样,浅笑道:“装可爱。”

    世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鞋踏过石板路,踩在水渍上,声音黏稠像是人的心绪。

    郑子潇突然胸口发紧,停在远处,世子注意到时,自己已经走出好远。

    他回头看郑子潇,发现他与自己隔了段距离,忽然害怕的紧。这段距离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前行,只有郑子潇把自己留在远处,在乱世中独自消弭。

    世子猝不及防唤出声,“子潇……”

    郑子潇声音冷冷的,如霜似雪,“殿下,虽然计划周全,能顺利是最好的,倘若出了意外,殿下一定要学会舍弃。”

    “舍弃什么?”

    “舍弃我。”

    世子害怕地疾步走向他,却因为太着急,连他的衣角都拉空。这一系列一连串的动作,都像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他怕极了,重新握住郑子潇的衣衫,“不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这么多,努力这么久,不会有事的。”

    郑子潇安抚他,“我只是说万一。”

    “我怎能舍弃你?我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有兄长。”

    眼见着泪水要掉出来,郑子潇心也软,伏身用拇指给他一点点擦去,“殿下以后不要轻易落泪,事成后我若是去圣上身边做事,不能常陪您的。”

    世子倔强别开头,“小王知道,都是你在煽情。以前我不懂事,但我现在想靠自己努力,给你和阿姐带一个好日子。以后是我庇护你们,不要你们庇护我。”

    郑子潇安心地笑了,许是山里寒气重,他直起身时候肩膀疼了下。

    世子忙问,“要不要紧?”

    “不碍事,殿下别担心。”

    世子看他笔直的身影,才觉得这样挺拔身姿下,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

    周光霖自身性格是有些顽劣的,不爱喊兄长这些称呼,更喜欢直呼其名,此时此刻他无端惶恐,生怕郑子潇将他抛下,像穆王撒手人寰那样。

    一声轻唤滑出口,“哥,你可不能丢下我。”

    “乖,我不会丢下你。”

    雨后夜凉,延北入秋,却有隆冬的气势。延洲的天气就是这样,暖得不急,冷却飞快,万物都在急景凋年下飞速流转。

    孟湘湘虽被关在侯府,参与不了计划,却是整宿整宿睡不着。有时候心焦到极点,她坐立难安,干脆掐自己胳膊一把,仍觉得一切好不真实。

    她开始幻想自己与郑子潇的各种结局,什么天涯永隔,两不相见,都想过一圈,唯独名正言顺在一起,她不敢多想。

    只有圣旨赐下的时候,她才能想。

    情爱是很神奇的东西,不仅能让人消瘦,顺利的时候也能让人精气神转好。

    中秋当日,盘踞延洲的世袭诸侯、官宦贵族于延北城门前迎接圣驾,另设百姓夹道相迎,叩谢皇恩浩荡,而后行祭天大典,于登仙台大摆中秋宴。

    孟湘湘一夜无眠,起床后由阿沉给她梳发辫。梳的是延北传统的单股长辫,又在后方发髻插了整整八根发簪,孟湘湘对着镜子端详许久,觉得自己很像是蜘蛛精。

    伺候她穿好小衣,阿沉道:“小姐这么好看,一定能许个好人家。”

    “你也知道献舞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呀。”

    阿沉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怨怼,并不在意,“小姐何必纠结面子上的事,嫁得好才是真令人羡慕的。”

    孟湘湘也不与她争辩,“说的也是。”

    整体收拾好,孟湘湘仔细对镜子转了一圈,衣衫月白,裙摆上用朱红丝线绣着木兰,象征延北这座孤冷的城。喜庆又不张扬,也挺配赐婚与郑子潇的场面。

    阿沉见她对镜子出神,道:“小姐傻笑什么呢?”

    “没什么。”

    孟湘湘拾起玉镯带好,提起裙摆走出去,把笑容收敛起来。

    现代有个说法叫做“半场开香槟”,最忌讳这样的事情,她不能提前庆祝,只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才能自在地笑。

    马车送侯府众人抵达城门口时,街上已经肃清,百姓被拦在两侧战战兢兢,一幅随时都要屈膝跪下的姿态。许多世袭的诸侯携家眷相迎,姹紫嫣红一片分外惹眼。

    孟湘湘跟在孟渝身后,算是浩浩荡荡人马中比较靠前的位置。

    此时城中还飘着雾,落在人皮肤上发潮,远处的高山更是云雾飘渺,宛若仙山。

    诸臣按部就班站好自己的位,毕恭毕敬候着。

    日头开始往上爬,拨开城中的薄雾,洒在人后颈上。

    孟渝低声对孟湘湘道:“长姐知道登仙台的由来吗?”

    孟湘湘微微摇头,“没听过,只说是先帝年间建的。”

    “那里建在杏山山腰上,能看到桃源美景的全貌,台中又是金碧辉煌,先帝大笔一挥,赐名‘登仙’。只可惜战事吃紧,登仙台太过耗费财力民力,若是将这些享乐之事用于民生,长陵就不会如此艰难。”

    “阿渝又在愁银子呢。”

    “怎能不愁呢,延洲本就不算富庶,你看那些老百姓的眼睛。”

    孟湘湘没接话,望着远处的杏桃二山,转眼再看街旁百姓。因为是庶民,他们不能光明正大地接驾,被拦在后方连圣上的模样都看不清,却也得候在一旁苦等。

    他们的眼睛里,都是贫穷的沉疴。

    圣上亲临,他们会屈下辛苦的膝盖,放低身姿,淹没在浩浩荡荡的人马里;若是有什么不妥,他们也会被割下头颅,岌岌无名,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后人会记得英雄,不会记得这些沉疴。

    站久了脚踝有些酸涩,孟湘湘也不敢乱动。看看日头约莫过去一个时辰,周遭的大臣也有些疲累,有人动动脖子动动腰,不敢抱怨什么。

    一声马的嘶鸣划破满城疲倦。

    众官员以为是圣上亲临,纷纷跪倒一片,领头的延洲令看清马上来人,才仓皇起身,“拜见二王爷。”

    怡王并不下马,目光掠过每个人的脊背,“各位大人请起,圣上一路劳顿,先去行宫修整,还请各位大人稍安勿躁。”

    延洲令心里一沉,仍是堆笑道:“哪敢哪敢,臣等自当在此恭迎圣驾。”

    于是诸臣又站了接近一个时辰。

    日光越发耀眼,正当孟湘湘已经站不稳时,一阵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响起,仿佛要将整个延北踏碎。远处大批人马,卷起一阵尘土,整齐划一朝城门逼近。

    领头的是三十名手持龙旗的引驾仪仗,而后是大批鼓乐小车,声音阵天,把耳膜都震得要破裂。金甲卫列阵,将城门为旗,横斧之时庶民皆垂首,不敢直视。

    各花浊官员居前,六引过后,才能看到圣驾全貌。

    车顶与车驾均是黄金,车身雕着一只怒目圆睁的飞龙,六马引车,侍从手握不同色泽旗帜,护卫乐仗百余人,更有一直候在延北的王军随行在侧。

    仪仗撼人,庶民生惧。

    车驾停稳,风微微卷起车帘,看不见庆和帝的身影。

    延洲令仰臂高呼,“臣梁元亨携延洲官员二百七十四人,世袭侯及家眷三十一人,恭迎圣驾——”

    苍老却又尖锐的声音拉得很长很长,延洲令大拜下去,群臣皆跪地而拜,庶民更是额头紧贴土地,不敢抬首。

    “皇恩浩荡,延洲百姓安居乐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九拜圣驾,百姓谢恩的声音如山呼海啸,孟湘湘低垂着头,夹在在人群中,不敢直面天颜。

    只听一声悠长的“起——”,群臣才颤颤巍巍站立。

    孟湘湘只能看自己的鞋面,耳边传来庆和帝年轻的声音,“时逢中秋,朕听闻延洲百姓康乐,又挂念皇兄幼子,特来秋巡,也算看一看长陵的大好河山,众爱卿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话虽这么说,这样史无前例的盛大接驾劳民伤财,倘若出了一点纰漏,怪罪下来是要人性命的。

    孟湘湘微微抬眼,头仍是垂着,看到王军仪仗中一身校尉官服的郑子潇。他站得直,一手扶在佩刀上,恰好也朝孟湘湘看过来。眼神两相碰撞,孟湘湘却因为看到他感到一丝安心。

    他在众臣之中,不染世俗;而她在姹紫嫣红处,明艳照人。

    按照长陵风俗,接驾后是圣上净手,施水露恩情播撒在延北的泥土里,仪式过后,才能前往登仙台,准备祭天。

    庆和帝沾了呈上的露水,指尖水渍刚甩出去,泱泱人群里突然挤进个布衣学生。

    彼时众人均躬腰,那布衣学生格外扎眼。

    庆和帝顿住,那学生放肆地迎着庆和帝视线,高举起一抹白绫,上面赫然是那首提了会丧命的爱国诗。

    他周遭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郑子潇连忙轻念,“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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