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将那布衣学生拖走,从头到尾他未能说一句话,手里的白绫脱手,飘飞入天际。

    令下得太及时,庆和帝甚至来不及酝酿出怒火,这学生就已经被按下去。他站在原处,面色有些阴晴不定,郑子潇干脆只身跪下请罪,“微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延洲令颤颤巍巍跪下,诸臣均跪地请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姚仇、孟渝等人亦是伏身。

    本以为庆和帝会大发雷霆,谁知他只是顿手,甩去指尖残余的水滴,轻轻转身离去了。而后的典仪有条不紊进行,周遭侍奉的人大气不敢喘,生怕惹怒圣上。

    那学生虽被带下去,身影却像是鬼魅,萦绕在诸臣心头。

    礼毕,圣驾赴登仙台。

    孟湘湘直起身子的时候,腰椎止不住发酸,孟渝连忙搭她一把。

    孟湘湘扶着腰道:“阿渝,怎么这样不小心,明明叮嘱过你要看顾好那些学生了。”

    孟渝拱手道:“长姐,我方才看了眼,那学生不是咱们延北上澜书院的。”

    “莫不是其他乡野书院出来的,咱们不知道?”

    “也不是。”

    人流嘈杂,孟渝十分贴心地抬臂护住孟湘湘,压低声音道:“倘若是学生闹事,也应当因为‘食金箔案’,这诗句是半年前和谈闹起来的,现在和谈尘埃落定,好端端为什么举它?”

    孟湘湘凝眉,“我明白了。”

    孟渝问,“长姐,那学生如何处置?”

    “郑校尉下令的快,那学生暂时应该关去王军那,你同姚将军那边递个信,严审他,看看背后指使他来此举白绫言声的人是谁。”

    孟渝惊道:“阿姐的意思是……他是被人安排来的?”

    孟湘湘叹口气,“阿渝,那学生此举只会让圣上更疑心延北。如今圣上初临,见到延北的地貌风格均与长陵各处不同,他能不担忧我们生出二心吗?兴学是我们,教出这些学生的也勉强算是我们,只怕圣上把这些黑帽子全扣我们头上。”

    孟渝听后,紧迫应了声,转身挤进汹涌人潮里。

    看他背影远去,孟湘湘心中无端生出一丝不安,找不到来源。

    因接驾典仪,街上人山人海久久散不去,淤积在街头巷尾,纷纷扬头朝杏山的方向看。即便圣驾已达杏山,延北城看不到登仙台,百姓们还是忍不住驻足,想要一窥天颜。

    阴翳天色下,百官提心吊胆。

    祭天典仪刚过,官员们各行其事,却又不敢乱了脚步。世子跟在庆和帝身后,随他一路到后殿。宫婢伺候庆和帝摘冠卸袍,换上身利索衣衫,又熏好香,这才伏低身子退下。

    庆和帝侧身,向世子伸出一只手。

    那一刻世子愣了下,犹豫再三后谨慎迈出一步,行过臣子的礼,才敢将双手放在庆和帝掌心。

    庆和帝微微点头,“是稳重不少,兄长若是还在……见到你这样,会高兴的。”

    世子谦卑道:“多谢陛下记挂。”

    “起来吧。”

    庆和帝理理袖口,一路出了后殿,世子起身跟在身后。门前的宫婢拉开玉珠门帘,身后跟上浩浩荡荡一队宫人。

    此时有薄云在远处飘荡,登仙台恰好可以饱览美景。

    庆和帝将这些山河景色收入眼底,对世子道:“听说你这些年,在延西摸爬滚打很苦。”

    世子垂首道:“为长陵守江山,不苦的。”

    庆和帝干笑两声,“那到最后没守住,你岂不是很怨恨朕?”

    “臣不敢有怨。”

    “如何不敢?说来听听。”

    世子便朗声道:“战场上本就没有定数,臣在延西只能拼尽全力,失延西怨不得任何人。如果真的要怨,是臣自己无能。陛下仁厚不治臣的罪,臣已是万幸。”

    庆和帝笑道:“你倒是比兄长会说话。如今和谈已成,光霖你加封为王,有什么志向?朕可以给你两个去处,都挺不错,看你的心意来定。”

    庆和帝停下脚步,手轻抚过白石柱台表面,“你可以留在延北,也可以去花浊为长陵出一份力。”

    “光霖自当为长陵鞠躬尽瘁。”

    “好,朕准了。”

    湿冷的风似水,浸透世子的衣袍。他虽长高不少,到底也是个孩子,站在庆和帝身边矮一截,显得格外可怜。但他双目有神,没有庆和帝被政务压出的疲态,从世子有神的眼睛里,庆和帝读出了希望。

    希望像是火,可以照亮一切。庆和帝最怕的便是这火,点亮了那头,他这头恐要暗下去。

    庆和帝盯着他双眼中的火,良久才道:“光霖,回花浊后有什么志向?”

    世子坚定道:“臣的志向是让老祖宗打下的河山稳固,为此臣愿为陛下鞋履,踏平前路。”

    “这话是你父亲教你的?”

    突然提及穆王,世子微怔,躬身道:“是臣饱览山河风光后,自己体悟的。”

    庆和帝只是不阴不阳地笑了声,盯着世子脑上发旋,并不作声。

    世子心中忐忑,继续道:“臣私以为,陛下心怀天下,奈何如今蛀虫四起,灾祸丛生。陛下只一人必然艰难,朝中大人们虽不乏能者,难免盯着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田地。于亲,光霖是陛下的侄儿,应当于陛下前面对这些,于理,光霖是陛下的臣,自当为陛下手里的利剑。”

    “你也知道,兄长当年一案,朝中议论纷纷,朕不愿破了这亲情,很难做。”

    世子呼吸都滞住,“臣明白。”

    庆和帝转眼,继续往前走,“你父亲当年也是这么同朕说得,愿意做朕的鞋履,还长陵一个清明国政。可没想他不顾及兄弟情份,暗自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世子手在袖中握紧,“陛下,臣在延西多年,见过十几万大军被战火吃下去的模样,长陵是不能没有火器的。”

    “周光霖。”

    “臣在。”

    眼见着庆和帝染上愠色,后面大批宫婢纷纷跪下。

    世子亦是跪在庆和帝面前,虽垂着眼,头却没垂下去。

    他深切记得郑子潇的教诲,他是臣子,不是人奴,奴婢要低眉顺眼、做小伏低,而他不能。他要挺直腰板立足天地间,用最谦卑的心境为长陵做事出力。

    庆和帝看到他身上的铮铮铁骨,冷声道:“长陵不能没有的是火器,还是你那龌龊谋反的好父亲周学真?”

    “臣万死。”

    世子回得铿锵有力,一阵小风刮过,他微微闭眼,甚至做好准备圣上要责罚他。庆和帝对子骂父,想要他承认周学真是个奸佞宵小,他就算是受罚也不愿的。

    那些随行宫婢侍从猜世子要挨罚,已经候在一旁等旨。谁知庆和帝今日出了奇的好脾气,只是抬抬手,并未多言。

    庆和帝柔声道:“罢了……”

    世子一怔,随之竟被庆和帝亲手扶起来。

    庆和帝望着他的眼道:“天家能有多少亲情,朕不记你这次过错,但愿你明辨是非,不要步你父亲的后路。”

    “陛下……”

    “莫要多说,陪朕好好走走,散散心。”

    登仙台的装潢多是玉石,挂在碧水青山中,而随庆和帝出行的宫婢均穿得矜贵,遥遥望去格外显眼。庆和帝出奇的宽容,谅解了世子的冒犯,宫婢们都从这宽容中体会出了不寻常。但君心难测,谁都不敢多猜想什么,踩着石阶踽踽而去。

    孟湘湘能在登仙台侧殿的窗子前,看到这叔侄二人散步的情形。看不清庆和帝具体的神色,但从他们悠闲步伐来看,应当是相当融洽的。

    她这才关上窗,松了口气。

    孟湘湘现在所处的侧殿是一众舞姬排演的地方,用红软罗帐裹起,舞姬个个面若桃花,身披绫罗舞衣,香粉味在姑娘们身上撞来撞去,偶尔进来个侍从都会觉得眼花缭乱。

    因《破阵曲》是个独舞,夫人又怕孟湘湘出岔子,干脆提前将她送到这边排演。

    其他舞姬有自己的舞要演习,又因身份与孟湘湘有明显的差别,大家处在一殿,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舞姬不愿理她,是怕贵人家的小姐招惹不起,她想去同舞姬们说说话,人人都退避三舍。到最后休息得空儿,孟湘湘自己抱着腿坐在一旁,自顾自的出神,有些被排挤的孤独感。

    并非是舞姬们挤兑她,只是身份无形把她和众人隔开。

    眼前忽然多了片轻薄的衣角,在往上看是腾飞的白鹤。

    孟湘湘看清来人,连忙站起身行礼,“问二王爷安好。”

    怡王单背一只手,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可是孟家的小姐?”

    “是。”

    怡王随即露出分外风流的笑,“上次在贵府,孟小姐舞态生风,如翾风回雪,甚是令人难忘。听闻孟小姐今夜要献上延北名曲,在此本王先恭贺小姐了。”

    孟湘湘只好陪他尬笑,“王爷谬赞,搏圣上一笑罢了。”

    “非也,孟小姐若是得了圣上心意,后半生就算不为宫妃,也会得一门御赐的好婚事,岂不美哉?”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湘湘不敢妄议。”

    孟湘湘委身,想起今夜的筹谋计划,后背突然一僵。

    怡王扫了眼花团锦簇的舞姬,温声道:“孟小姐真不为自己后半生考虑吗?”

    孟湘湘轻问,“王爷此话何意?”

    “本王觉得与小姐有缘,就想提点几句,女子嫁的好日子才能过得好,无非是一方院墙的琐碎事。当年本王王妃也是家道中落,所幸嫁与本王,免受颠沛流离之苦。孟小姐也要为自己考量,延成侯家在朝堂上不稳固,选个体贴家门的好夫家才是。”

    “王爷认为,怎样算是好夫家?”

    “好拿捏的。”

    孟湘湘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湘湘……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未曾想过拿捏谁,也不懂王爷在暗示什么。”

    怡王抖抖外袍,眉间涌起些嫌弃的意思,“不懂也没事,小姐总要顺应自己的命的。”

    他声音本就阴柔,说得孟湘湘一身鸡皮疙瘩。孟湘湘顺带想起三年前怡王妃生辰,她曾与怡王妃有过一面之缘。怡王妃长得精致漂亮,端庄又贤惠,依偎在怡王身边,看似是小鸟依人,二人夫妻和睦。仔细想想,她一举一动好似精雕细琢过的神态,更像是个提线木偶。

    笼子是困住鸟的桎梏,王府是围困王妃的金丝笼。

    眼见怡王要走,孟湘湘快步往前追了两步,急呼出声。

    “怡王爷!”

    怡王并未转身,只是侧首,露出半边柔美的脸。

    孟湘湘道:“我总觉得王爷屡次暗示我什么,我想问一句,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怡王思索片刻,笑道:“大抵是因为你比其他世家小姐勇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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