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群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庆和帝高坐尊位,伴驾在侧均是些王族与亲信,孟渝落座在分外不起眼的位,混在群滔滔不绝的大臣中,有些格格不入。殿顶高悬数盏华灯,璀璨流光下,他视线被晃得模糊,看不清周围人神情。忽有一官员朝他敬酒,孟渝忙端起酒杯,应对得有礼有节,又带着些孩子的局促。

    “素闻延北风景秀美,今日一见当真是如此,多亏了小侯爷,我们平日也能轻松不少。”

    旁边之人乐呵呵介绍道:“小侯爷,这位是大鸿胪张大人。”

    孟渝再次作揖,“久闻大人盛名。”

    大鸿胪名叫张天和,受拜连忙摆手,“诶,这么多年也算与小侯爷有过公务上的交汇,都是下面的人递交文书,现在才见到真人呐。”

    “孟渝惭愧,这些年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

    “怎么会,小侯爷虽年纪不大,分析起延洲事物总是一针见血,比那些混日子的迂腐老头好许多。”

    张天和顺手一扬,周围几个人都顺着他指尖望去,看到圣驾旁的臣子们。能坐在圣上眼前,官至如此,多数也是年纪不小了,这些人蓄着白须,看上去德高望重,肚中盘算的却比自己那把须子还复杂。孟渝看见这幅景象,心不由得一沉。

    旁有大臣聊道:“可不是嘛,延洲兴学,圣上早就对此赞口不绝,只是碍于小侯爷年幼,估摸到了加冠之年,小侯爷就能迁入花浊,不在这偏僻地方住了。”

    孟渝不由得笑起来,“大人玩笑了,延北是孟渝的家,怎么会嫌弃偏僻。”

    另有大臣道:“小侯爷糊涂了,圣上在哪,小侯爷的心就在哪,君心安处便是家乡啊。”

    “诸君说的可是那‘容延令’?”

    孟渝刚端起杯子,手僵了下,并未多言只是蹙眉望向张天和。

    张天和沉声道:“八字没一撇。”

    “那起草可是张大人起草?”

    张天和继续敷衍应对,“里头传话来是,我总不能毛遂自荐,听应吧。”

    “这长陵各洲风貌不同,都要大人您来平衡协调。如今要‘容延’,自然是大人您最知根知底了。但要我说,这活吃力不讨好哇,延洲人多年的风俗习惯,说跟花浊融了就融了,真要大人您起草免不了挨骂。”

    “那也没辙,我来延北多日,见这里服饰、吃食、房屋都和花浊不一样。虽说别的洲也略有不同,但不会差矣如此之大,一国岂能容两族?”

    孟渝放下杯子,有些紧迫道:“怎么不能。我延洲百姓生活和乐,心向长陵,更是一方盐乡,若是移了俗,延洲还是延洲吗?”

    他声音还有些稚嫩,几个大臣闻言只是执杯相笑,道稚子无忌,摇头不与他争执。

    孟渝情急,望向张天和,“大人,圣上真有意‘容延’?”

    张天和被他目光击中,抿嘴纠结会,才低声道:“小侯爷别急,这也只是朝中商议。如今方失延西,时局动荡,齐一齐人心总是好事。延洲虽偏僻,到底也是长陵的国土。”

    “延北的寸土是长陵的,却也容不得这样被消磨。”

    张天和闻言,沉闷叹口气,再看孟渝年少单薄的肩背,被厚重的公侯袍衣压住,他心里有些不忍,便提点孟渝。

    “小侯爷要记得,想要为百姓谋好事,要先为圣上谋好事。全了君臣情,才能顺着往下大展身手。君恩深重,小侯爷莫要忘了。”

    孟渝语塞,愣好一会,别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涩酒液下肚,他再也听不进耳边的高谈阔论,视线在群臣冠发间游移。

    最怕君心多疑,疑到婚嫁的衣衫、院落的装潢都需要一致。

    正在一片传杯弄盏中,卫尉卿急匆匆入殿,作礼后附在庆和帝耳边悄声说些什么。孟渝忽然警戒起来,借着喝酒的姿势悄悄打量庆和帝神色,但见庆和帝并无异样,才呼出一口气。

    而在登仙台一角的暗处,郑子潇手扶住腰间双刃,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停步。

    他压低身子,盯着登仙台的侧门。

    按照缴获的情报,怡王暗养私军,于亥时三刻从登仙台侧门杀入,欲刺杀圣上,黄袍加身。古怪的是,现在已经越过亥时三刻,仍未见得私军的踪影。

    一个小侍卫匆匆赶至,静悄悄蹲伏在他身旁,悄声道:“校尉,南北三个侧门均没动静,但属下已经部署好,倘若有异,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郑子潇点点头,觉得胸口发紧,拼命攥着嘲春嘀秋来维持头脑清醒。

    小侍卫轻声道:“莫非那些贼人迟到了?”

    郑子潇蹙眉,“倘若这样的事迟到,他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活到今天。怕是情报有误。”

    “这怎么可能,都是弟兄们盯了几个月的。”

    “嘘,小声些。”

    小侍卫忙捂了捂嘴,吞咽几下虚声道:“咱们明明是救驾,为什么跟个贼一样?”

    旁边一个小士兵道:“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为何不多向大帅要些援手?”

    郑子潇道:“大帅统领王军,诸多不便。”

    他说话时候视线顺势落在这两个拌嘴的人身上,发觉他们很像扶明。扶明倒在断头台上,王侯将相都会留名,而扶明不会,即便留名,也是污秽之名。

    郑子潇忽然希望那些私军快些出现。

    只有奸佞的血,才能洗刷已逝之人的冤屈。

    他正感念着,隐约嗅到一丝焦糊味,顺势转头望去,远处桃山的青绿隐在夜色中,缕缕浓烟正从那茂盛里朝上蹿。

    郑子潇当即想到桃山的火石,方要派人去查探,一片兵戟碰撞声响起。

    桃山起火,起初火势并不大,只燃起几抹烟,在登仙台是根本望不见的。

    在后殿预备的孟湘湘更是望不见。

    她当下心里忐忑得想吐,觉得这是自己一辈子最紧张的时刻,一会是即将献舞的龃龉感,一会是赐婚的亢奋感,两相折磨下浑身忽冷忽热。

    帘帐外丝竹声停顿,有宫婢走来行礼,“长小姐,圣上宣您入殿献舞。”

    孟湘湘深深合眼,不知为何,想到的是百姓在中秋月圆下团圆和乐的画面。她尽量用此来告诫自己,这场穿越对她而言是有意义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入殿行礼后,孟湘湘低垂下头,耳边是杯盏碰撞声。

    她不得直视天颜,所以脑子里自动生成了庆和帝的骨形,应当是一张阴骘多疑的相,披着斯文风流的皮,于他那二哥哥怡王如出一辙,又比他刻薄些。

    庆和帝并未多言,太乐便开始奏曲。

    琴声铮鸣,钟鼓昂扬,时而急促,时而悲怆,重现赫南将军湘水一役时的场面。孟湘湘踩着嘈嘈琴音,步子也愈发坚毅。

    她做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为了天下百姓团圆的美好愿望,为了长陵的千秋基业。

    她随乐声起舞,所用之剑是女子舞蹈的软剑,却比战场上的斧钺刀枪都要锐利,动作生风,震颤人心,而她翩若惊鸿,骨子里是忠烈之后的热血。

    直到一声爆炸声响起,孟湘湘跳错一步,动作僵持。

    丝竹管弦声戛然而止。

    她停在殿中,四方的风卷起帘子,吹得她满身冰冷,风还卷来了烧焦的气味。

    孟湘湘朝外望去,桃山正燃着熊熊烈火,如火龙冲天而起,随后野火肆意燃烧,广阔桃林还未等到新的一春,便被大火吞噬。炸裂声似爆竹,她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一同震颤。

    孟湘湘慌乱在席间找孟渝和世子的身影,发现世子坐在庆和帝左手侧,脸色惨败,肩头不住抖着。

    庆和帝却放下杯盏,对一旁的卫尉卿说了些什么,随后对群臣朗声道:“诸位爱卿,不必惊慌,喜逢中秋,朕赴延洲见长陵大好风景,百感交集,朕想应当与民同乐,共度佳时。”

    话音方落,又是一声爆裂,两山相望的位置,登仙台恰好能饱览火势。群臣闻言摸不准庆和帝的意思,只觉得眼睛被火苗散发出的光刺痛。

    庆和帝令太乐继续奏乐,权当这火不存在。

    孟湘湘连忙委身行礼,继续后面的舞步,只是已经无人在意《破阵曲》的详细,人人心里都被远处的火势牵绊住。孟湘湘亦是心死死揪在一起,有些窒息感,她一边跳,一边用余光扫过桃山。

    本是一片仙境般的地方,如今被火肆虐卷过,火势越烧越烈,爆炸后冲天喷去,就算远在登仙台,看了也觉得可怖。

    而登仙台上则是嘈嘈杂杂的琴音,载歌载舞,臣子们面面相觑,装作享受在舞乐之中,而他们圣明的圣上,就宛若看不见这场火。

    终有大臣谨慎道:“陛下,这火……”

    庆和帝却抬手,冷言道:“朕说了,爱卿不必担心,坐回去。”

    那大臣感受到庆和帝言语中的怒意,只得连滚带爬回到位上。

    君心难测,庆和帝嘴角的笑意,令每一个人都觉得胆寒,他们猜不透这笑意味着什么,更不知这无名的火为何燃起。

    一曲舞罢,孟湘湘行礼。

    庆和帝道:“抬起头来。”

    孟湘湘行礼交握的手不住互掐,抬起头又垂下眼,才算不失敬。

    庆和帝的话听不出喜怒,道:“朕许你直视朕。”

    孟湘湘道:“臣女面见圣上感悟天威,已经惶恐至极,不敢再逾矩。”

    “那你是怕朕?”

    “臣女不怕。”

    “好,你起身过来。”

    庆和帝站起身,群臣均跟着起身,他走到孟湘湘身边,牵起她的手,一路携她到了登仙台侧。宫婢拉开帘子,冷夜中冲天的火光彻底展露在眼前,刺得每一个人眼睛发晕。

    外人只道是庆和帝亲厚,挽着孟湘湘的手,孟湘湘却能感受到这只手带来的压迫感,像是攥着什么把柄,不肯松手似的。

    庆和帝走到台边,群臣亦是跟随,浩浩荡荡一宫人被火光烤着,面目暖红。

    庆和帝道:“孟氏女,朕记得你,你颇负盛名,人都唤你‘延北的女儿’。”

    孟湘湘不自觉鼻息都变重,“臣女不敢,都是玩笑话,臣女一介女子,只懂些女儿家的玩意,其余是不沾的。”

    “既然如此,朕就当你是个寻常女儿家。你作为‘延北的女儿’,看朕这片江山如何?”

    “臣女不敢妄议。”

    庆和帝声音厉害几分,“但说无妨,朕不怪罪你。”

    第一次在天子身畔,孟湘湘仍是没敢看他的面貌,想到自己与侯府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她开始感受到惧怕,怕到舌头发颤。

    她说话前先把口条捋顺,才道:“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女与臣女的家人也是陛下的。臣女觉得衣食无忧,有吃有喝,臣女所在的延洲亦是如此,可见陛下功盖千秋,勤政爱民……”

    “朕为长陵君主,朕往后的小公主是长陵的女儿,你却为延北的女儿,孟氏女,这是否有违你说的‘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臣女是陛下的子民,受了陛下庇佑照拂,也算是陛下的孩子……”

    孟渝连忙从人群中挤出来,慌张躬身道:“陛下恕罪,她久居深院,言行无礼,怕是冲撞陛下。”

    庆和帝却朗声笑起来,“朕觉得她说得在理。来人,赏。”

    他松开抓着孟湘湘那只手,道:“你们延成侯家要记得朕的恩泽,既为王臣,行臣子之事才是正经。”

    孟渝和孟湘湘连忙行礼退下。

    冷风被火烤烫,一阵阵燎着登仙台所有人,时不时传来被焦味呛住的咳嗽声,压抑在喉口,晦涩至极。

    庆和帝望着火海,朗声唤道:“光霖。”

    世子出列作礼,“臣在。”

    “你可记得,三年前你父亲就是葬身在火海里。”

    世子干涩道:“光霖不敢忘。”

    他从火烧起来的时候就一直在颤抖,现在肩头都晃,只有声音还故作冷静。

    庆和帝柔下来,“想你父亲吗?”

    “想。”

    此时,方才离去的卫尉卿回来,再次附耳在庆和帝身边说了什么,庆和帝朗声大笑起来。

    通常皇帝应当喜怒不形于色,他这样笑加剧了人心里的畏惧。

    一片火光中,庆和帝道:“朕猜你也是想你父亲的。”

    他扬袖展臂,似是要把这一片火光乱影当作什么秀美风光呈给众人看,“诸位爱卿,今日有人给朕摆了一台大戏,如今苦心孤诣、筹谋良久,朕甚是感怀,将人请到登仙台。众卿一起来看看,什么叫忠臣良将。”

    话罢,他大步走回殿内,诸臣旁退避让道。而此时殿内,十几个金甲卫,手下压着排人。

    孟湘湘见状,当即腿一软。

    那金甲卫押着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刺客,是勤王之军,是郑子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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