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潇每天都在为大婚的事忙,英家镖局的少当家视他为不可缺少的良才,有意亲近拉拢,两个人一来二去脾气也算相投,听说郑子潇要成婚,干脆跟着帮起来。

    英昭性子热情,木兰斋因为他进进出出,每日都热闹,孟湘湘光是坐在院子里看他说话,都能笑上许久。

    再后来,只有英昭耍宝似乎不过瘾,他又把自己的小妹一同拉来与孟湘湘做玩伴。他有许多妹妹,来玩的是最年幼的那个,在家排行老七,名字叫英心,比孟湘湘小两岁。两个小姑娘每天拉着手到处玩,时间过得流水似的快。

    难得晚上月亮好,风也没那么冷,孟湘湘与郑子潇邀了英家兄妹在月下煮酒。

    酒过三巡,男人们闲聊,女人们也凑在一起闲聊,英心说起自己不会做鞋履,孟湘湘便教她。

    英心看着孟湘湘一针一线娴熟的手艺,不禁感叹,“湘湘姐姐也太厉害了,真不像是……”

    孟湘湘瞧她一眼,“不像什么?”

    “不像是跟着郑大哥走南闯北的小娘子,倒像是关在闺阁绣花的深院小姐。”

    “哪家小姐有我这么没规矩,我就是自己没事喜欢弄些,你看你郑大哥那个护腕,也是我打的。”

    英心欢喜道:“好看好看,湘湘姐姐教我做吧,我也给我大哥做。”

    “好,等弄完这个我再教你。”

    正说着,隔着院墙又传来流刑的声音。

    铁镣相撞,群人脚掌蹭在地上,摩擦出的声响都是疼痛无比的。

    孟湘湘手顿了下,垂头继续忙手里的活。

    英心犹豫着开口,“姐姐听到了吗?”

    孟湘湘故作不知,“听到什么?”

    “外面的鞭子声。”

    “听到了,但装作没听到就好。”

    英心轻问,“姐姐不害怕吗?”

    “怕,以前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要做许久的噩梦,但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开始不怕了。”

    “现在流刑这么频繁,街上都是一股子血腥气,我真的要怕死,怎么都习惯不了。”

    孟湘湘看她真的怕极了,放下鞋履把手盖在她手背上,打趣道:“镖头的女儿也怕这个?”

    她笑完看了眼坐在院子中间的郑子潇,人就算微醺也坐得端方,含笑听英昭扯着嗓子说话。

    英心理直气壮道:“镖头的女儿怎么了,镖头的女儿就不能害怕了?我爹走镖又不是我走镖。”

    英昭接道:“也难怪你怕,柔乡这么多年,从没有如此大阵仗的流刑,搞得人心惶惶的,世道乱了啊……”

    孟湘湘跟着叹了声,“日子难过啊。”

    世道是乱了,只是孟湘湘觉不出是什么时候开始乱的。从那七十余爱国学子含泪断首,还是更早以前花浊那场大疫,又或者说是侯府被围。来到这个时代,孟湘湘发现世道从来没有不乱过,高门院墙里的人觉得日子安宁,颠沛流离的都是百姓。

    “姐姐,你知道这抓人和流刑是怎么一回事吗?”

    “不知道。”

    孟湘湘眼前一亮,觉得英心好似知道许多。

    果然,英心把鞋丢回绣篮,说:“我爹前日回家了,他走了个大活,去的延北。”

    孟湘湘一时失神,“延北啊……”

    “对,那是个大地方,但整座城似乎都在戒严,好像出了什么要紧事,消息都彻底封锁死了。”

    “能有什么事啊。”

    孟湘湘装作不在意,对延北一无所知的模样。

    英心突然靠过来,趴在她耳边虚声道:“世子妃逃婚啦!”

    孟湘湘手不受控,一个用力,手中的线被扯断,她觉察出自己反应过度时候,针已经滚落到地上。

    指腹被线勒出道红痕,更像被英心的话撩拨的,勒在心头。他们坐在这煮酒,并没有点许多灯,孟湘湘蹲下身去四处摸索,半天也没找到针。

    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郑子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身边,准确捏起银针,针头背离孟湘湘,递了过去。

    孟湘湘看到他脸上有些醉意的红,从耳根到鼻尖,狐狸眼低垂着,俊秀又漂亮。

    “没事吧?”

    郑子潇关切地问,轻轻落身坐到孟湘湘身边。

    孟湘湘摇摇头,心里的慌乱已经压不住,跟着英心的话一路飞去了延北。

    英昭倚在墙边,懒洋洋道:“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啊?”

    英心道:“我不告诉你,爹就跟我一个人说了,其他姊妹都没讲,告诉你了算什么事?”

    英昭冷哼一声,“不说算了。”

    知妹莫若兄长,他这么一激,英心果然着急起来,“我说我说,但你们就当听个乐,都不要说出去啊。”

    英心清清嗓子,坐正身体,煞有介事的模样搞得孟湘湘提心吊胆起来。

    “爹前些时日走镖去了趟延北,你们知道延北什么样的地方吗?”

    孟湘湘摇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

    “延洲主城,也是延成侯爷的属地,我爹本来只是押镖,办完事就会来,没想到正好遇到世子妃逃婚。”

    能感觉到郑子潇身体变得僵硬,垂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像是在自己做检讨。他醉酒是不会红耳朵的,但或许是内心责备自己太多,耳垂红得像要滴出血。

    孟湘湘把手塞到他怀里,他便一把抓住,紧紧攥着。

    英昭皱眉,“世子妃是中秋夜宴被赐婚的那位世家女吗?”

    英心越说越亢奋,“对呀!中秋夜宴穆王遗党谋反,明眼人都知道背后主使是世子,圣上宽仁,不仅赦免了他,还给他赐了门好婚事,让他娶延成侯家的长女。”

    “也算不上好婚事,有了老侯爷那事后,延成侯家不是什么好门第了。”

    “可他本就获罪,如今脑袋还在,还能娶侯门贵女,真真是圣上宅心仁厚了。”

    英昭道:“可这与爹走镖有什么关系?”

    “爹爹走完镖,本是要离开的,走到附近的小城,城门却突然封锁,挨家挨户搜人。爹爹不明白为什么,又归心似箭,就找了他的旧相识,延北一位罗大人。那罗大人受过小侯爷提拔,能说上几句话,他告诉我爹,世子妃逃婚了,正满延洲找人呢。”

    孟湘湘仔细想了想,大概想到这位罗大人是哪位,的确是能在孟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

    “姐姐?”

    英心伸手在孟湘湘眼前晃晃,“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这罗大人忒缺德,如果是真的,这么要紧的事他随口就说,辜负小侯爷对他的信任。”

    “罗大人与我爹可是挚交,我出生的剪头礼都是他参与的呢。”英心得意洋洋道:“我爹朋友到处都是。”

    郑子潇沉吟片刻,道:“这么大阵仗的搜查,不怕上头疑心吗?”

    英心朝门外流刑之音扬扬下巴,“这不正好赶上世子谋反吗,全长陵都在查心怀不轨的人,借机会一起搜了呗。延洲人都不知道世子妃跑了,这事就延成侯府、罗大人、我爹和咱们知道,你们可不要说出去。”

    “我还是不信,这亲事再怎么想也不差,世子妃跑什么?”

    英昭抱起胳膊,随口一说,恰好视线扫过孟湘湘,孟湘湘立即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旁人或许是这样看待这门亲事的,却不知这门亲事下掩盖的冤屈。

    孟湘湘心里憋得慌,阴阳怪气了句,“世子妃是个人,又不是摆件,也有自己的情感,怎能说嫁就嫁了。”

    “姐姐说的是,换我我也接受不了。世子才十岁,圣上急急忙忙要他们十月初三完婚,那世子妃大世子七八岁,守个孩子夫婿,不得被诟病死。”

    “那倒也不至于。”

    孟湘湘苦笑着,头皮有些发麻。

    英心拿起绣鞋又开始做,手上没有巧劲,怎么也扎不进去,胡乱捅了半天又道:“也可能真是我爹诓我的,小八和我爹一同去走镖,回来说延成侯府现在很可怕,天天传来嚎哭,说不定是世子妃得了疯病。”

    郑子潇一口酒没咽下去,咳嗽起来,“什么……疯病?”

    “听说是这样,天天夜半三更痛哭声不断。”

    “……”

    “……”

    孟湘湘和郑子潇一同沉默了,她第一次感觉到,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是这种滋味。

    英昭道:“疯了也可以理解,中秋夜宴那血淋淋的场面,哪个姑娘家受的住?我看你少听爹胡说,他就是逗你玩的。”

    “哦,对了!”英心似是想起什么,腾得一下站起身,“中秋夜眼带头造反,指控圣上不仁的那个校尉,听说以前是做刺客的,摘叶飞花刺杀圣上,被扔到火海里烧死了。

    只是听英心说起这件事,孟湘湘便能想起那入木三分的叶子,圣上震怒,将郑子潇丢入火海。这好像是很遥远的记忆,又好像没过多久,画面还能清晰浮现在眼前,鼻尖还能嗅到焦糊味,耳畔还有桃山爆裂的声音。

    “夫人,我的绦带开了。”

    郑子潇一句话,将孟湘湘从可怖的记忆中拽出来。孟湘湘转头看去,他正同自己的绦带打架,他明明是会系的,不知为什么撒着娇要孟湘湘帮忙。

    当着英家兄妹的面卿卿我我,孟湘湘怪不好意思的,给他系绦带时候又想起中秋夜宴的场面,想起眼前人是世子门下的刺客,摘叶飞花刺杀天子。

    那双温柔的狐狸眼,总是含情脉脉凝望着自己,割破一路走来的霜雪。

    他越看,孟湘湘越手忙脚乱,不知为何手腕骨疼起来,并不严重,但把她拉回三年前在兰台大狱的日子。

    “夫人怎么也不会了?”

    孟湘湘还未来得及松手,他的大掌已经握住孟湘湘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英昭“呀”了声,“又起腻,你家这院子是不能站人了。”

    但话题就这样巧妙的移开了。

    或许是聊的内容太过沉重,孟湘湘听英心说这些,仿佛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没有名没有姓,叫做延成侯长女,又叫做世子妃。

    总之不叫孟湘湘。

    她手腕骨一阵阵疼,凉意直钻骨髓似的,也做了个白雪纷飞的梦。

    梦里延北白茫茫一片的大地上,凄厉的白纸灯笼挂在城门前,风雪太大,孟湘湘什么也看不清,只得走近去看。

    那哪是灯笼,是一排齐刷刷的人头。

    那是夫人,是孟渝,是阿沉和小璟,是孟满满,是旁支的叔叔伯伯,这么一排挂过去,鲜血淅淅沥沥流了一地。

    孟湘湘吓得后退,撞上个人。

    她方转头,世子双目空洞,胸口插着把重剑,笑道:“阿姐回来了?”

    “殿下……”

    孟湘湘的声音都在颤,世子想要伸手抓她,伸出的手血肉模糊。

    白雪依旧,融在血水中却化不开。

    世子脸上是灿烂的笑,却有血泪滑出,他质问着,“阿姐为什么留我一人面对这些?”

    那手即将捉住孟湘湘的时候,她尖叫着坐起身,立即落入郑子潇的怀抱里。

    雪松香勉强维持清醒,她不知道该抓什么,胡乱扯着郑子潇的衣襟,拼命朝四处看。她告诉自己,这是柔乡,这是柔乡,已经逃出来了。

    已经逃出来了。

    郑子潇把她抱得很紧,“是做噩梦了吗?”

    孟湘湘紧抓着自己的手腕骨,竹枷留下的伤又开始发作。

    郑子潇看到她握着手腕的神情,心口发疼,使劲抱她,像是要把人揉进骨血。

    “湘湘,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会回去了,我们不会回去了……”

    郑子潇抱着她,说出的话透着股凉气,他好像马上要离去的人,浑身上下都是冰凉的。孟湘湘能从他身体上感觉出他是个被折磨破碎的人。

    孟湘湘鼻子一酸,又是忍不住泪水。她好希望自己是个坚强的人,能够不害怕,不退缩。

    她开口,声音虚得吓人,“我不是孟湘湘,我从来不是孟湘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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