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摇曳,披在隋颜青身上,明暗交界处清晰明了。

    隋颜青一点点站直身子,她分明是肆意洒落的性格,不知为何现在站在孟湘湘面前,浑身上下都流露出刻意的谨慎,如果孟湘湘没感觉错误的话,还有一些怜悯。

    孟湘湘本想摆出主人的款儿,说些什么话。“这里不欢迎你”,或者“请你离开”,都能把自己的身份摆在最明证言顺的位置上,偏偏她说不出口。

    她放下菊花花盆,站起身回头看了眼卧房的窗子,虽看不清里面沉睡之人的样貌,但她能在脑中勾勒个大概。再看眼前的隋颜青,她与郑子潇两个人都心如磐石,坚不可摧,自己这样不成器的才是局外人。

    隋颜青朝她摆摆手,小声道:“坐下吧,我不是来寻他的。”

    孟湘湘便出奇地听话,顺从坐在阶前。

    石阶也有夜的凉,孟湘湘陡然觉得,延北的一切都是凄凉哀婉的,很少有花团锦簇的时候。

    “我也想过了,冒然前来打破你们难得的安稳日子,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

    隋颜青说的时候,似乎在和孟湘湘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

    这好像是两个人第一次正经坐在一起说话,隋颜青是个喜怒不定的人,孟湘湘不太知道怎么同她交谈。

    孟湘湘叹了声,“其实都一样。”

    “都一样?”

    “那本就是他的日夜惦念的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隋颜青笑起来,“长小姐真的变了许多。”

    孟湘湘看着自己有些粗糙的手背,不知道自己变得是哪,只是手腕骨头上的旧伤又开始作痛,痛到她要咬紧牙才能挨过去。

    隋颜青便望着漫天星星说:“第一次见长小姐,是在月升楼,小姐跟在子潇身后,没有旁的世家小姐那么娇气,神采飞扬的样子,在寸土寸金的花浊都是难得的风景。”

    后面的话不说孟湘湘大概也品出来了。

    曾经她是神采飞扬的延成侯府长小姐,现在则是每天把愁苦挂在眉梢,当真是判若两人。

    孟湘湘道:“要是花开了该多好。”

    隋颜青问,“什么花?”

    “当年我和他在王府后院的木兰前对拜,打着玩笑的幌子,实际上我是想与他长相厮守的。那一天没有一朵木兰盛开做媒,现在想来,也是个不祥的兆头。”

    “长小姐也信这些吗?这算不得祥瑞。”

    孟湘湘摇摇头,“不是祥瑞,是对这遗憾感到惋惜。”

    她揪着自己披散在肩头的一缕发,轻声念叨起来,“王爷的死应当算是一个心结吧。我没想到,王爷那样顶天立地的人,竟然倒在如此屈辱的夜里。”

    隋颜青道:“若说这些,我也有罪。”

    “如今局势,我虽然就是个闺阁小姐,大致也明白。圣上无后,在坊间也是声名狼藉,‘言制’和‘容延令’压迫下,他已经不是民心所向的皇帝,甚至不是臣心所向。怡王爷好计谋,要皇位是要一个名正言顺,要像就救世主一样走到龙椅前,而不是谲而不正地走上去。”

    隋颜青凝重几分,“长小姐心中都明了,怡王广纳刺客,甚至像是要重建鹧鸪山,又私通福川人,这长陵的寸土早晚是要被他葬送了。他非奸佞,简直是妖邪。”

    孟湘湘不屑地笑出声。

    “长小姐笑什么?”

    “哪里来的妖邪,是我太愚蠢了,为人棋子都不知道。”

    隋颜青道:“如今他万事俱备,他若是登基,这天下能有好日子过吗?”

    孟湘湘有些头疼,手指插进头发里,不敢再抬起头。

    隋颜青苦口婆心地说:“长小姐,你知道子潇这个人的,他虽脾气好,但心高气傲,咽不下这口气就是一辈子都咽不下去。若是他强留在这里,他要悔恨一辈子。况且你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不是你,嫁与世子束缚的他人就会是长小姐的妹妹,到那时二小姐便真的是禁锢世子爷的一把锁,不比长小姐你能做得好。”

    孟湘湘质问道:“他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杀了周学卉。”

    杀了他,用最简单的方式了结这一切,让这个奸佞之臣在距离皇位最近的时候命丧黄泉,失去一切。

    孟湘湘手指发凉,下意识里是抵触这件事的。

    隋颜青继续道:“他府中有许多刺客,只有我一个不能成事,若是子潇,摘叶飞花,他定是可以的。”

    “你自己都知道不能成事,还要拖他下水。”

    “你不知道,他从鹧鸪山搏杀出来,那些刺客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若说有人能深入怡王府,取了周学卉的项上人头,便只有他了。”

    孟湘湘揉揉眼,没搭腔。

    道理她都懂。

    山河破碎,百姓受难,世道残忍下总要有人站出来,偏偏人心无常,不是每个人都有如此心气。

    愿意站出来的人,正是因为肝胆里透着磊落的忠义,不能安于苟且一生。

    郑子潇是这样的人。

    他吹玉笛愁肠百转,郁郁不得志,镜花水月都填补不了。

    只是孟湘湘好怕,自己根本逃不出宿命,来到柔乡的日子太美好,太不真实,又太苦涩,她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在做梦,时时刻刻都提醒自己,早晚都要回去的。

    “我……”

    孟湘湘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掩盖自己的懦弱,支吾半天,发现自己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线珠子似的往下坠。

    隋颜青吓了一跳,忙掏出帕子,“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本以为周学卉只是爱玩弄权势,我也想捞一笔快财,我从不想做祸国的事。我和你们正派人士不是一类,我……我也有罪。”

    “我只是以为,我和他日夜相对演戏,经年日久,早晚可以把对方骗过去,也把自己骗过去,这样我们就是真夫妻了。”

    “你们……”

    孟湘湘没接她的帕子,执拗站起身,“罢了,人岂能沉溺于儿女情长,他有他的弑父之仇,我也有我延洲的子民。”

    孟湘湘没有再多说什么,坐久了腿一阵软一阵麻,她还是歪斜着身子,硬挺着推开屋门,并不与隋颜青多言。

    她合上门进了屋,有闭门谢客的意思,瘦销到形可见骨的身影融在黑暗里,又被门挡住。

    隋颜青看着她的背影,忽从她身上看到郑子潇的气质。

    都是漂泊无助,马上就要飘散的魂。

    隋颜青知道孟湘湘心里已经有了定夺,离开的时候也有些失魂落魄。

    人有一分名利就要担一份责任,或许长小姐出逃,心里仍然惦念自己的责任。

    隋颜青身上有很重的香粉气,孟湘湘躺会榻上,便觉得这股味道染自己一身,格外刺鼻。她抬袖闻了半天,被熏得眉心一股股钝痛。

    忍无可忍的时候,孟湘湘翻身想要捏捏头,一只温柔的手伸过来,抵在她眉心上,一点点按着。那力度拿捏的刚刚好,淤堵的血都顺畅了。

    孟湘湘鼻子发酸,想用袖子擦擦干涩的眼,手又被郑子潇拉住。她便一下也不动,蜷缩在他身旁,任他给自己捏头。

    头痛能捋平,心事却很难捋平,事情太多,太难说清,似乎怡王不被他亲手了结,这一笔笔的血债就没法偿还。

    郑子潇的武功极好,听力自然也好,或许外面她和隋颜青的交谈,郑子潇都听得一清二楚。

    孟湘湘推开他的手,翻身背对着他。

    濡湿的亵衣贴在背上,身上黏糊燥热,身体内里却觉得凉。

    郑子潇听她呼吸声不对劲,猜她是落泪了,便伸手过去,想把她的泪擦干。孟湘湘却倔极了,就是不愿意让他碰自己的脸。

    两个人一来二去拉扯起来,反倒是把郑子潇骨子里那股偏执劲激出来了,锁着她的手腕,侧身压过去。顺着小姑娘温软的气息,郑子潇找到她的唇,含住亲吻的时候,自己心里的恐惧油然而生。

    那个给予自己光的人,那个被自己奉若神明的人,终究是陪着自己蹉跎了。

    亲吻过后,两个人呼吸都乱了,意乱情迷下,孟湘湘亮晶晶的眼睛开始朦胧。她只是凭本能捧起郑子潇的脸,从唇亲吻到锁骨,想用吻记住他的样貌。

    “湘湘,我不走,你别怕。”

    郑子潇说得很嘶哑,很恐慌。

    孟湘湘摇摇头,用亲吻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她一路啃咬下去,扯开他衣带的时候,郑子潇的身体已经滚烫,微微颤抖着。再吻下去,就碰到他的疤,冰凉鼓起的地方给孟湘湘带来些许的清醒。

    孟湘湘含糊道:“如果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也不必守着我。”

    郑子潇苦笑起来,孟湘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的表情很痛苦,像是被剜肉削骨那样痛苦。

    郑子潇说:“湘湘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过啊,男儿当自强,我们女儿也当自强。回去吧,梦该醒了。”

    “不行。”

    孟湘湘动作停下来,躺在他的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子潇,你知道吗,我们都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世上或许没有我们,很多事情真的周转不动。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忍王爷在那样冷的夜里走了,也不忍再有人死在权术下,为人棋子死不瞑目,还有我的父亲……我都不忍。”

    郑子潇的气息一点点平复,身子松垮下去,只有手指,还死死拉着孟湘湘。

    “去吧,为了王爷,为了世子,为了长陵,我们都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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