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成侯府喜事将近,亭亭苑苑都要翻修一遍。虽是小侯爷下的令,说到底还是夫人的意思,怕宾客满门失了体面与敬意。

    小璟把一念亭边上的迎春枝子修剪好,拿起扫帚,把地上的枯枝败叶拢起。

    旁走来个老婆子,恭敬道:“璟姑娘,夫人那边唤您。”

    “诶,这就过去,麻烦孙婆婆了。”

    小璟放下扫帚,兜起手一点点朝夫人的苑子蹭。她实在是不情愿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

    孙婆婆难免要催促,“璟姑娘,别让夫人等急了。”

    小璟只好说:“是我做活久了,腿上掉了力气,我不敢对夫人怠慢的。”

    手下婢女那点小心思,孙婆子是府里老人,看得也都明白。小璟现在磨磨唧唧不肯走快,无非是怕见了夫人,夫人询问起长小姐的事情,她又要找话推脱开。

    说起长小姐,孙婆子心里就越发惶恐。

    延成侯家素来是规矩的门第,竟出了如此胡来的女子。平日里知书达理,到了婚姻大事上竟破天荒的溜走。夫人封锁消息及时,和雅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郎中天天往里去,就连寻常做粗活的奴婢都以为长小姐是要不行了。其实郎中只是往里走一遭,坐会饮了几盏茶,再开个假方子出来,屋里空荡荡一片,根本就没有病人。

    长小姐回来那日,不是被人捉回来的,是自己堂堂正正走回来的。

    当时孙婆子恰好在外监督后厨的采买婆子,脚刚踏出后门,看到孟湘湘一身素衣,朝侯府的后门走来。走远只看到人影单薄得像是街头的木兰枝子,走近时候,才看清她双目红肿,嘴唇干裂,下巴瘦出个悲伤的尖。

    “孙婆婆。”

    孙婆子如梦初醒,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璟。

    小璟指指侧旁的路,“您走岔路了。”

    孙婆子忙拍自己手背下子,“瞧瞧我,还催璟姑娘呢,自己都晕了头了。”

    小璟眨眨眼,并不多言。

    走到夫人院子跟前,路过的婢女都比寻常婢女要拘谨一些,两手工整叠握,步履都是循规蹈矩,每一步丈量好才迈出去。

    孙婆子见小璟面有难色,便说:“长小姐回府,一直郁郁寡欢,夫人也知道长小姐有难处,对前阵子的腌臜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璟微微颔首,“和雅苑上下都记得夫人宽宏。”

    “璟姑娘不用害怕,夫人现在唤你,就是照例问询,图一个心安。”

    “小璟都明白。”

    话罢,小璟迈过苑门槛,委身行礼别了孙婆子。

    夫人院子不比其他,当年侯爷不喜她,将她落个昏暗的院子,正堂屋都是半阴半阳的。眼下夫人端坐在椅子上,外头正午的光只能勉强劈过去,照得清夫人座椅的木兰浮纹,却照不清夫人的面孔。

    小璟恭敬的屈身行礼,还未张口,夫人先声道:“礼免了。”

    “谢夫人。”

    “也不必起来说话。”

    小璟怔了下,明了夫人的意思,腿一抖跪到地上。

    她总觉得夫人有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因此夫人的声音只能从脑门顶上砸下来。

    “长小姐今日都做了什么?”

    “回夫人,长小姐晨起念书,因手腕旧疾复发,写不得字,又敷了药。巳时一刻时候,小侯爷来探望,送了些糕点过来。而后管后苑的婆子说是一念亭那边缺人手,叫奴婢去帮忙,奴婢就过去了。”

    “小侯爷都同小姐说了什么?”

    小璟后背都紧绷起来,抿起嘴不知如何作答。

    若是一一交代了,自己岂不是和阿沉一样背叛小姐。小姐平日里对自己甚好,就算是离开侯府,也都记挂着和雅苑的婢女们,钗环首饰都送出去了。

    小姐回来后,小璟去找过她,想把首饰交还回去。小姐说不必,硬是让小璟自己收着。

    小璟斟酌许久,才道:“小侯爷问小姐的身体,是否吃好睡好。”

    夫人声调提高几分,“没别的了?”

    “没了。”

    “那长小姐可有吃好睡好?”

    “都还算好,只是马上入冬天寒,小姐身子弱,有些食欲不振,其余的都好。”

    小璟头又低几分。

    跪久了,她膝上使不出力气,身子都开始抖。孟湘湘不怎么罚人,说话做事都是站着,偏偏来了夫人苑子,动辄就让她下跪。

    她怕得狠,注意力全在夫人身上,骤然一声清响,就吓得她魂飞魄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破碎,又像是个玉镯滚地。

    小璟移眼看去,果然是个翡翠镯,在地上滚了几下还没停稳。

    头顶悠悠传来夫人慵懒的话,“赏你的,以后不用来回话了。”

    “是,谢夫人赏赐。”

    “退下吧。”

    小璟捡起镯子,几乎是滚着身子站起来,仓惶退出去。

    孙婆子站在门外,瞧见小璟出来,自己才进去。

    屋中飘着淡淡的熏香,烧得不多,但分外呛鼻。

    孙婆子有些睁不开眼,便站在夫人身侧,见她皱着眉痛苦万分的样子,十分赶眼识头地蹲下身去,给她揉肩。

    “您辛苦了,这些个小丫头,您的三个子女,都要您操心。”

    “你不懂,我其实不太想让她回来。”

    “您是说长小姐吗?”

    “嗯。”

    孙婆婆是不懂夫人的意思。明婆子走后,夫人身边没有惯用的婆子,她并不如先前的明婆子通晓夫人心意,也不懂夫人为何这么说。

    夫人道:“她若是远走高飞,其实也挺好,落得个自由自在,跟她心爱的男子一起,我权当她是死了。她现在回来,去了那王府,才是真的难。”

    孙婆子自己都没注意,手上的劲小了许多,“做世子妃也是极好的,至少一生顺遂。”

    “只怕是孟湘湘不肯安安稳稳听咱们摆布啊。”

    “这……小姐终归是侯府的人,世子年纪又小,小姐自然是听从咱们的。”

    夫人听闻,冷笑一声,“听不听咱们的不打紧,重要的是她得听圣上的。”

    夫人顺势抬手,推开孙婆子那十分敷衍的动作,“别捏了,越捏越酸。”

    “诶,好。”

    香炉边上熏得焦黑一片,夫人看着炉缸的眼神愈发悠远。

    “把嫁妆单子取来,我再点一遍。”

    “是。”

    屋中人声渐渐消下去,随之寂静下来的是整个侯府。婢女沉默的洒扫,主人也默默的各行其事。就算大婚在前,人人脸上的缄默更像是办哀。

    外人道延成侯府喜事在前,锦绣披挂上,实则内里静的可怕。

    用了午膳,小璟蹲在和雅苑门前打盹,一阵脚步声把她惊醒。

    阿沉正端着手往屋里走。

    小璟忙道:“阿沉姐姐,小姐在看书。”

    阿沉不明所以,“我知道。”

    “您还是别进去了。”

    “旁支的叔婶来了,夫人要我唤小姐去。”

    阿沉说完往里走,小璟没道理拦她,只能悻悻然蹲回去,抱紧双腿,盯着阿沉远处的身影。她头上那根云岭孔雀蓝的簪子,蓝莹莹的,格外亮眼。

    门被推开时,阿沉总觉得自己身上被染了片木屑,先是低头看裙摆,这才对孟湘湘行礼

    “小姐,旁支的叔婶……”

    “我听到了,这就过去。”

    孟湘湘搁下笔,没正眼瞧她,站起身走到镜前梳洗。

    两人中间隔了一道帘子,绯红珠串遮挡在视线前,阿沉看不清楚孟湘湘的神色,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这样的帘子太碍事,仅管帘子已经挂了许多年了,如今她自己每天早上都会把它拢好,孟湘湘又固执地给松散开。

    阿沉走上前,抓起帘子重新给拢好时候,孟湘湘只是古怪侧头瞧她,眼神仿佛在诉说什么嗔怪的话。

    阿沉心惊,手一松,不敢再收。

    孟湘湘只是淡淡地说:“想收你就收,我收拾好了,先过去了。”

    “奴婢陪您一起。”

    “都可以。”

    阿沉哽住,站在原地迈不出步子。

    孟湘湘回来以后从来没有责怪她,一句斥责都没有,无论阿沉做什么,孟湘湘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但阿沉私心里觉得,说什么“都可以”,比说“滚出去”要残忍。

    极端的冷漠也可以是一种酷刑。

    孟湘湘感觉到阿沉内心在交战,但并不考虑太多,只是默默朝正堂走。

    若说她不怨,人非草木,这是不可能的,可若真的要苑,孟湘湘总觉得自己无处怨起。两个人的关系这才不冷不热搁置下来。

    人未走近正堂,婶婶们聒噪的声音先行传出来。

    孟湘湘刚走进去,就能闻到妇人身上浓浓的脂粉味,她知道自己身上也是这样的气味,但她总是下意识对这些吵闹妇人感到厌倦,也为自己即将与她们同化感到惊恐。

    她宁愿闻街头的穷苦气息,也不想闻贵人们的腐朽味道。

    行礼,问安,坐定,回话,一一做得滴水不漏,孟湘湘察觉到夫人暗中松了口气。

    “哎呀,嫂嫂这也算是熬出头了,只是穆王的产业可是烫手山芋,圣上对他们那些狗贼的疑心是不会轻易打消的。嫂嫂还要照顾满满,不如……”

    “不必了,圣上要我们大房打理好,我自然不敢推脱。”

    夫人一口回绝了三婶的提议。她估计已经把三婶的如意算盘看穿了,慢条斯理喝一口茶,“你家阿洛那么出息,以后娶了媳妇,家里的事情也不会少,穆王那些破烂事,还是我们自己收拾吧。”

    三婶尴尬的赔着笑,只能道好。

    回来这些时日,夫人出了奇地没有责难孟湘湘。孟湘湘想从她面上找出些端倪线索,只是夫人现在与三婶周旋,笑得和颜悦色,又不失威仪,孟湘湘实在想不明白。

    孟湘湘听不得这些人周旋,自从回来后,她对这些杂事越发头痛,一句也不愿意听。她转头看向外面,天空是焦黄的,好似有尘霾,蒙在人心头,净是添堵。

    难怪人心情不好。

    三婶说不过夫人,只好把矛头转向孟湘湘,“湘湘这病好了,整个人倒是沉稳了许多。以前像是装沉稳,现在是真的大家闺秀了,颇有世子妃的样子呢!”

    “孩子总该长大明事理的。”

    夫人并没反驳三婶夹枪带棒的话,斜睨孟湘湘一眼,明里暗里都是在敲打她。

    孟湘湘瘪了瘪嘴,虽然浑身酸得不行,还是规规矩矩坐着。为了让自己不太痛苦,她便把思绪放空,想着苑子里的小花小草,还有被冻住的河流,想着天是不是想下一场大雨,那个雨天她和郑子潇,也曾唇齿相依。

    又想到郑子潇了。

    就算以后遇见了他,孟湘湘也得恭恭敬敬行个礼,假装并不熟识。他大概也不会回世子身边,在圣上的记忆中,他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了。

    世子以后会面临许多明枪暗箭,孟湘湘明白自己的路道阻且长。她只盼在天涯海角,在某一个安逸之处,郑子潇能平安,健康。

    她猜他不会娶妻,这出于一种对于爱情过分单纯的信任。她和郑子潇的故事,被自己日夜惦念,好像病入了膏肓。可把道理想清楚后,又觉得既然有缘无份,不如让郑子潇安稳的娶妻生子,安家立业。

    人生处处都是出路,只是缺了一个心上人罢了。

    “长小姐,三夫人跟你问话呢。”孙婆婆轻声提醒道。

    孟湘湘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连忙望向三婶。

    三婶其实年纪很轻,比夫人美艳许多,每天浓妆艳抹的,也有一些市井上的市侩。

    三婶轻笑一声,“才说你端庄了,又原形毕露了,病怎么样了?”

    “回三婶婶,已经好许多了。”

    孟湘湘如是答道。

    “好了就行,怎么好端端害这么重的病呢,差点辜负了这好姻缘,莫不是真的被夜宴吓到……”

    夫人重重的咳了一声,提醒她别说了。三婶这才矫揉造作地捂住嘴,“瞧我这大嘴巴,好了就行。”

    她这一通胡说八道,惹得夫人烦的不行,便说:“湘湘身子刚好,这也没旁的事,回去休息吧。”

    “是。”

    孟湘湘乖顺地行礼退出去,脚还没迈出去,听到三婶说:“我看这世子和他那个什么校尉兄长,也不是好东西,就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造反的。”

    中年妇人嘴上没边,越说越难听,孟湘湘骤然转身,“三婶?”

    唤得太脆,三婶正说得兴奋,被孟湘湘一唤,整个人都愣住。

    “忠君爱国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心怀歹意的人才会琢磨起造反这样的事。”

    孟湘湘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出了苑子,留下哑口无言的三婶婆,坐在椅子上面红耳赤。

    跟这种人讲不明白道理的。

    孟湘湘这么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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