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的尸身和玄铁剑呈到司徒佑面前时,他依然保持着帝王的沉稳与镇静。

    众人没有从他身上看到想象中的震怒,甚至连惊愕都不曾看到,仿佛这是漫长岁月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件小事,与质问司徒钊的神情判若两人。

    “老三,解释解释吧。”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柔。

    但李云山还是在司徒铮额间看到了细密汗珠。他内心惶恐不安,这种不安从他听到刺客喊出“三……”时就开始了,再到从刺客手里发现本该属于司徒铮的玄铁剑,他仿佛看到一张天罗地网向司徒铮撒过来。

    一边是职责所在,一边是赏识自己的三殿下,他的内心仿佛天人交战。他也曾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如实禀报圣上,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开始谋划如何隐瞒了,但秉公执法的责任感,让他最终选择说出来。

    司徒铮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玄铁剑,好像是自己那把,又好像不太一样,但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跪地直言,“儿臣现在无法解释。可否容儿臣先回府查看玄铁剑是否还在?”

    “你怀疑有人伪造?”

    “是与不是,儿臣回府一看便知。”

    陆丰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司徒佑点点头,轻而易举地允了:“好,朕等你回来解释。”

    司徒钊只觉得悲哀,无凭无据的情况下,父皇对自己的怀疑赤裸裸。如今人证物证指向司徒铮,他却依然不忍苛责。同样是儿子,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回府的司徒铮却是更加惊出一身冷汗。层层落锁、罕有人至的库房深处已然空空荡荡,那把自己视如珍宝、平时舍不得用的玄铁剑消失了。

    堂堂皇子府丢东西,而且不丢金银不丢珠宝,偏偏只丢了一把玄铁剑!而且早不丢晚不丢,偏偏这个时候丢了!这说出去谁信?司徒铮第一个反应是,有内贼!他扣着指节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叫来摇光询问。

    摇光是他的婢女,素来得他信任,如今府里没有女主人,就是摇光暂时掌家,也是摇光保管库房钥匙。

    “奴婢前两天查库房时,发现剑鞘坏掉了,所以拿去让人重做剑鞘了。”

    司徒铮心下一沉,但扔抱着一丝侥幸:“哪天拿出去的?现在能拿回来吗?”

    摇光掰着手指算:“前日拿出去的,两天工期,按说今天该拿回来了!奴婢这就去问问。”

    等待的时间颇为煎熬,时间每流逝一秒,司徒铮的心就下沉一分,直到摇光带回来噩耗:店铺老板跑了,玄铁剑不见了!

    怎么就这么巧呢?巧合到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了。司徒铮头一回冲摇光发火:“好端端地做什么剑鞘?!”

    “奴婢也没想到会这样,”摇光被吼得不知所措,瘪着嘴道:“前几日奴婢听人议论说,东西越用越精光,不用就坏了,突然想起来殿下很久没用玄铁剑了。奴婢就去库房查看,果然,剑身好好的,剑鞘坏掉了,所以奴婢擅自做主……”她越说声音越小,继而呜呜咽咽得哭起来,“殿下,奴婢不是故意的,那家店开了好多年,奴婢也没想到老板会跑……”

    司徒铮已经听不见她后边说什么了,只知道自己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也许这从头到尾都是针对自己设的局吧?他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摇光,实在不愿意怀疑她的动机,宁愿相信有人故意让她听见那些议论。但是如今没有时间彻查了,父皇还在等着他回话。

    看着摇光因为自责和惊吓,脸色变得刷白,司徒铮终究不忍苛责,缓和神情安慰道:“没事,别怕。”

    这话是说给摇光听,亦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去过太极宫很多次,但这一次的脚步格外沉重。他几乎是一步一挪走进去,哪怕心中战战兢兢,依然保持着皇子的体面与尊严。他坦诚地看着司徒佑,跪地铿锵有力道:“玄铁剑丢了,儿臣无法解释。但请父皇相信,儿臣与宝月馆毫无关系,更无从知晓是谁要害大哥。”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此事也好查,臣以为,大殿下遇害,谁最获益最大,谁就嫌疑最大!”陆丰率先发难,“二殿下远离朝堂,四殿下与大殿下一母同胞,只有三殿下在朝中颇有声望。”

    他一早就怀疑司徒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岂有不落井下石之理?

    李云山看着司徒铮的背影,总觉得这是针对司徒铮的弥天大网,但是没有证据。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

    胡思年为人刚直却不傻,直言道:“怎么我们想查什么就来什么,仿佛瞌睡遇见了枕头?”

    司徒佑并不相信宝月馆的老板是司徒铮,毕竟他遇见淑妃时,司徒铮还没出生。若说是威远候,也说不通,毕竟那时陈贵妃已经入宫,陈家没必要再献上淑妃——这不是给自家贵妃找不痛快吗?但他还是罚了司徒铮禁足,直到查明真相。这相当于软禁了,他想看看,各路人马会有什么反应?

    司徒钊从太极宫出来,感觉身体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他一向知道父皇不喜欢自己,却没想到如此不喜欢,不喜欢到可以凭借猜测给自己定论。而他对喜欢的儿子,哪怕证据就在眼前,也可以视而不见。既然如此,他为何要生下自己?

    京都之大,何处落脚?天下之大,何处容身?他想找人说说话,排解内心的苦闷,可是找谁呢?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苏蕙宁。只一片刻,他赶紧摇摇头,从脑海中抹去苏蕙宁的身影,自己与她萍水相逢,已经给她添了些许麻烦,不能再害她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大街小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等他意识过来时,已经走到一处宅院前。怎么走到这儿来了?他幡然惊醒,转身要走,却听门“吱呀”一声打开,欣喜的声音传来:“殿下?”

    是楚蝶。

    楚蝶是他巡河时遇见的,父母家人都死于洪灾,他看着可怜,便帮忙租赁宅院安顿下来。这本是随手做的好事,不求回报,谁知楚蝶渐渐生出其他心思,提出以身相许。司徒钊并无此意,又可怜她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只得嘱咐开阳时时照拂,自己尽量远离。

    司徒钊苦笑一下,大概真的是心中太堵了,才走到这里的。

    楚蝶欢天喜地把他迎进去,忙着端茶倒水,递上干净帕子擦手,一迭声招呼着:“殿下什么时候回来?也提前通传一声,奴家都没有好好准备。好在常备着殿下爱喝的六安茶,就怕殿下冷不丁过来。今儿才买了羊肉,奴家给殿下做羊肉烩面。还有去年埋得桂花酒,需得挖出一些来……”

    司徒钊看着她忙里忙外,连忙止住她:“不麻烦了,我坐坐就走。”

    楚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您都一年多没来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还不要奴家招待。奴家是做错了什么嘛?惹您厌倦了?”

    “不是,没有,我只是……”司徒钊不知道如何跟她说这些皇室秘辛,只得岔开话题:“还有其他事情。”

    “什么事儿也没有吃饭重要,您且等着,奴家马上就好。”楚蝶把扒出桂花酒端上案几,又忙着做羊肉烩面。

    司徒钊忍不住借酒消愁,一杯、两杯、三杯……渐渐地视线模糊起来,直到开阳在旁边喊:“殿下,醒醒!醒醒,殿下!”

    回到府上的胡思年盯着桌面发呆,桌子正中摆着一只烧了半边的绣袋。这是他从火场里随手捡到的,初时并未在意,以为是哪家食客落在火场的,直到这会儿重新整理,才发现不同寻常。

    他的思绪回到几天前。那时他正在挨个儿找同僚借钱,遍借不得只能落魄回府。还是司徒钧正巧儿遇见他,率先慷慨解囊,从绣袋中掏出几锭银子给他。因为绣袋花色特别,明显是女子用的东西,他特意多看了两眼,本来还想弹劾司徒钧亲近女色、不思进取,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忍住了。

    如今这只烧了半边的绣袋,正是司徒钧手中那个,说明司徒钧去过宝月馆。那么他去做什么呢?胡思年有了一个大胆推测,他要买凶杀自己!但是为什么?难道陆大姑娘不是他害的,他要以此搅浑水洗脱嫌疑?胡思年搔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

    苏蕙宁看着被开阳背回来的司徒钊,一个头两个大。如此醉醺醺的模样,哪有照料病人的样子?被圣上知道了又得教训一番。她想让司徒钊安置在其他地方,却发现司徒钊常年在外,在京都根本没有府邸,她又不能把司徒钊带回东宫,这位看似出身高贵的皇子,居然无处可去!思及此处,又难免惺惺相惜:自己这个看似无上荣耀的太子妃,又何尝有属于自己的家呢?

    她看着司徒钊脸颊通红,哪怕是睡着时也不安稳,嘴里时不时嘟囔两句,隐约可以听出“娘——”。她渐渐起了怜悯之心,搅了凉帕子帮忙擦拭脸颊,吩咐茯苓去煮醒酒汤,惹得茯苓心生不悦,“姑娘,你也太好心肠了!”到后边,她索性全心全意照顾司徒钊,反正司徒钧那边有太医令照看,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这样一直忙忙碌碌到半夜才去休息,临行前不忘嘱咐开阳好好照顾。

    “殿下,苏姑娘真是难得的热心肠!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宿醉的人应当这样照顾,既温柔又细心,真是人美心善!”

    开阳一清早就喋喋不休地汇报,引得司徒钊直揉脑壳:“好了,知道了,苏姑娘是大好人,你都说了快八百遍了!”

    “那可不,若是只有我自己,你肯定又要像从前一样凑合一晚了!”

    司徒钊敲了他一记脑崩儿,“还好意思说!以后好好学着点。”

    “你家殿下是休息好了,我们姑娘可是半宿没睡,黑眼圈都熬出来了!”茯苓端着一食盒早点进来,“照顾你家殿下到半夜,还不放心,大清早又起来盯着煮早膳,说是宿醉之后脾胃虚弱,要吃些软烂的食物!”

    茯苓把食物一盘一盘端上桌,苏蕙宁施施然方至,司徒钊忙起身施礼:“有劳苏姑娘费心了。”

    苏蕙宁侧身避开,“倒也不全是因为照顾你,主要是有心事,睡不着。”

    “不知道钊能否有幸,帮姑娘排忧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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