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少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壮汉一手拽住胡文广,一手拉住阿牛娘,“三婶,你倒是说句话,俺们哥儿几个可是给你要钱呐!”

    阿牛娘不理他,拖着身子硬往前走,被其余壮汉层层拦住。

    “是啊,三婶,你不要钱,俺们哪来的钱养着你?”

    “三婶,你可不能糊涂,阿牛没了,你得指着俺们给你养老送终哩!”

    阿牛娘使劲儿推开他们,哑着声音撕喊,“滚,你们都滚开,俺不要钱,俺要阿牛!”

    为首的壮汉不防备,被推得一个趔趄,恼羞成怒道,“你个死老太婆,阿牛已经死了,死了!你要阿牛,那你去下边陪他吧!”

    另有一个壮汉赶着拦住他,温声道:“三婶,人死不能复生,咱得向前看,你想想,你以后吃饭穿衣、生病吃药,哪个不需要钱?现在不把钱要到手,以后他还能管你么?”

    有人附和,“是呀是呀,三婶,钱在我们手里你放心,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绝对短不了你的。”

    见阿牛娘迟迟不开声,为首的壮汉不顾周围人指指点点,厉声骂道:“死老太婆,你不光瞎了,还聋了?俺们是阿牛的堂兄弟,就算你不说话,俺们也能把钱要到手,到时候可别说俺们兄弟几个不管你!”

    一片聒噪里,阿牛娘缓缓开口,“俺想看看阿牛。”

    “看、看、看,你去哪儿看?去地底下看吧。”为首的壮汉犹自骂着,被其余人拦住,“三婶,走,俺们带你去。”

    阿牛的坟茔在祖坟边缘处,新土上长出青草,前边立着木制墓碑,在一片坟冢里显得颇为寒酸。

    阿牛娘从上至下缓缓抚摸墓碑,手指触地,捧起一把新土,摸索着添到坟茔上。一把、两把、三把……手指沾满泥土也浑然不顾,直到力竭跌坐在地,抱住墓碑呜呜哭起来。

    “阿牛,娘来看你了——”她喊了一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嘴唇不断抖动,却再也说不出话。

    胡文广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膝行至老婆婆身边,全神贯注凝视她,生怕她出现意外。

    其中一位壮汉道:“三婶节哀。阿牛走得很风光,你放心,有俺们在,不会委屈阿牛,更不会委屈三婶。”

    苏蕙宁看看简陋的坟茔,深觉和“风光”二字不搭边。

    “就这也叫风光?”开阳瞪一眼睁眼说瞎话的壮汉,转向胡文广问道:“当初你家赔了他们多少钱。”

    “五百两银子。”

    “啥?安葬成这样,需要五百两银子?”开阳跳脚开骂,“你们是准备留着钱安葬自己吧。”

    司徒钊轻咳两声,意思是死者为大、不宜喧哗。

    开阳才压低声音道:“钱是给你们照顾婆婆用的,不是给你们花天酒地的!”

    “不要给他们钱!”阿牛娘拉住胡文广,摸索着站起来,指着壮汉怒骂:“阿牛他爹没的早,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们,天天变着法儿地找俺们孤儿寡母要钱,阿牛拿命换来的钱,你们也有脸昧下!现在还想打着阿牛的名义要钱,只要俺老婆子活着,你们就休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喑哑,听来句句悲伤、字字泣血,“阿牛一生善良,若是知道自己死后被当成摇钱树,一定会怪俺的。俺一个老婆子用不着啥钱,俺就想知道,阿牛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拉住胡文广的胳膊,哀伤道:“孩子,你一直不说话,俺就觉察出不对劲儿了,但俺还怀着念想,俺总觉得……万一有奇迹呢。孩子,他们说阿牛是被你踢死的,这是真的嘛?”

    胡文广咬着嘴唇,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是。”

    “所以他不是得痨病死的,不是被俺拖累的,是吗?”

    胡文广怔怔地看着老婆婆:“婆婆,您说什么呢?”

    “阿牛跟着俺,命苦啊。他从小就没享什么福,长大后为了照顾俺,天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生病了也舍不得治,这一拖就拖成了痨病,是俺……”

    苏蕙宁轻轻搂住老婆婆,帮忙拭去眼角的泪水。

    阿牛娘哭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孩子,给俺说说当时的情形吧。”

    “那匹马平时很温顺,那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狂,我拼命拉缰绳,但是已经晚了,马蹄落下去的时候,阿牛正好跌倒在路中间。”

    “你他娘的少在这儿推脱责任。”壮汉不由分说,拉着胡文广要去见官,“这钱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几个人对着胡文广推推搡搡,根本没人在意被挤倒在地的阿牛娘。

    苏蕙宁不放心,一边搀扶着阿牛娘,一边使眼色让开阳去胡家报信。司徒钊见缝插针挡在胡文广和壮汉们中间,壮汉们看他举手投足间自带贵气,到底不敢太过分。

    胡思年听闻儿子出事,手忙脚乱地从匣子里翻出字据,不断重复着,“他们立下字据,保证不再追究,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胡夫人问:“这字据是他们亲手给的?”

    “是陆……”胡思年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跌坐在椅子里,喃喃道:“陆丰伏诛,没人能作证了。”

    胡夫人急得在屋里乱转:“咱家上哪儿再凑五百两银子呀!你说文广这孩子,平时挺老实稳重的,怎么就……”

    “你别转了,头晕。”胡思年五指为梳,不断理着头发,“大不了舍下这张老脸,再去求求……”

    说到此处,他想起当日一次次吃闭门羹的情形,料定此次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万语千言化作一声长叹,咬咬牙出了门。

    “胡御史!”

    一个黑衣老头从拐角处走出,拱手作揖。

    胡思年停下脚步,疑惑道:“您是?”

    “您不用认识小的。”黑衣老头躬身回应,“您只需要知道,阿牛身死那天,小的正好在现场。”

    “愿闻其详。”

    黑衣老头正色道:“请教胡御史,如何能让马跑得快些?”

    胡思年不明所以,依旧答道:“抽鞭子。”

    “不错,”黑衣老头回道:“但不止抽鞭子,只需要刺痛它,比如火星、热油也可以。令郎就是路过油条摊位时,马受惊狂奔。”

    胡思年神色微动。

    黑衣老头继续道:“阿牛本来好端端地在路边站着,突然有人把他推到路中间。还有,阿牛得了痨病,命不久矣。”

    胡思年微微眯着的眼睛倏忽亮起,“阁下可否为犬子作证?”

    没有回应。

    胡思年咬咬牙问道:“交换条件呢?”

    “继续弹劾威远侯。”

    胡思年有点不敢相信,“这么简单?”

    黑衣老头微微颔首,“听说前两天,威远侯世子找过阿牛的堂哥们。”

    胡思年神色触动,瞬间明白了此次事端的缘由,对着黑衣老头拱手作揖道:“有劳,多谢。”

    拐角处一辆马车缓缓离开,马车里有人轻声哄道:“秀秀乖,你爹爹还有事,下回再带你来看爹爹好不好。”

    阿牛族人告状第一站是长安县县衙,因为事涉御史中丞之子,长安县尉不敢擅专,将皮球踢给了大理寺,大理寺丞对不通情理的御史中丞也十分抵触,转手把案子推给了京兆府。于是,他们围着长安城来来回回跑了几圈后,见到了京兆尹李云山。

    事涉京官之子,舆论惶惶,李云山索性公开审理,堂外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司徒钊、苏蕙宁、胡思年等人都挤在人群里。

    “不是我不给,确实拿不出这么多。”胡文广道:“家父的俸银勉强能够养活一家子。我本来等着参加科考,但是朝廷很久不开恩科了,没有功名就没有俸银,只能靠给人写字画画赚点零碎银子,实在是凑不出五百两。”

    堂外嘘声一片,纷纷议论是真是假。

    “肃静!”李云山止住众人,问道:“所以你承认,是你纵马踢死了阿牛?”

    胡文广再次重复当时的情形,喃喃道:“我没想到马会突然发狂,也没想到阿牛会突然冲出来……”

    “大人,你别听他胡说,他这是想赖账!”阿牛堂哥直起身子,脸红脖子粗地争辩。

    斜刺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他没有胡说。小的看见,有人推了阿牛。”

    苏蕙宁顺着声音看去,一个黑衣老头挤出人群,信步走到堂前,疑惑道:“张平?”

    张平指向阿牛堂哥,笃定道:“那个人就是他!”

    “你个臭老头,胡说什么?”阿牛堂哥一骨碌爬起来,想推搡张平,被兵士拦住。

    张平从容地跪下禀报:“大人,小的看见,他把阿牛推到了马蹄下。”

    “胡说!那是我堂弟,我为啥要推他?”阿牛堂哥一脸不服气,“再说了,谁知道他的马会突然发疯?”

    “不是突然发疯,而是路过油条铺时受到惊吓。”张平淡然回道。

    李云山略一思索,立即派人去请油条铺老板。

    阿牛堂哥仍然不服气,“就算马是受到惊吓发疯,我推阿牛有啥好处?”

    “因为有钱拿。”

    阿牛堂哥震惊地看一眼张平,假装镇定地收回眼神,“钱?什么钱?你给老子钱?”

    “张青会给你钱。”张平面向李云山,“大人,请容小的禀报,小的看见,张青给他一锭银子,让他把人推到马蹄底下,许诺事成之后再给五百两。”

    “你、你,你胡说!”阿牛堂哥结结巴巴回道,“你有证据吗?”

    苏蕙宁听见人群里爆发出鼎沸的讨论声:

    “怪不得他们天天豪赌,一掷千金,原来钱是这么来的。”

    “害死阿牛换来的钱,一个铜板也没用到阿牛娘身上,简直作孽呀,要造报应的!”

    “呸,简直是畜生!”

    议论声越来越大,其中一位壮汉突然瘫坐到地上,淡黄色液体从脚下流出,慢慢向外扩散,“大哥,咱们败露了?”

    “你闭嘴!”阿牛堂哥犹自撑着。

    李云山不去看他,反而审视张平,“你为什么会看见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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