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蕙宁回忆起司徒锐离宫的模样,不甘、怨恨、恼怒。

    司徒钧离开以后,他是唯一的嫡子,早就默认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到头来落得非诏不得入京的结局,自然是心有怨怼的。

    心有怨怼、脾性暴戾,应该是他伤别人才对,怎么会被人所伤呢?谁有这么大胆子?

    苏蕙宁揣测不出所以然,司徒佑则是直接震怒。

    这些日子,他与瑾妃时时处处在一起,从花园到宫殿,从桌前到床榻,他仿佛回到了生龙活虎的青春岁月,不用理会纷繁杂乱的朝政,不必费劲心思琢磨平衡之术,只需逍遥、肆意、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神仙日子硬生生打断。

    先是大皇子御街被刺,又是四皇子皇陵被伤,一而再再而三把主意打到皇子头上,难保下一回不会打到他头上。

    司徒佑从床榻上抽身出来,居高临下凝视回来报信的玉衡,沉声问:“老四怎么样了?”

    没有直呼“司徒锐”,而是一如往常地换作“老四”,说明在他心里,司徒锐再不堪,也是他关心着的小儿子。

    玉衡略一思忖,垂首决然回复:“四殿下受伤严重,皇陵缺医少药,拖延下去只怕有性命之忧。奴婢万死,求圣上允许四殿下回宫医治。”

    司徒佑心系儿子安危,没有追究她僭越之举,追问道:“伤到哪儿了?怎么伤的?”

    玉衡斟酌着缓声道:“昨日四殿下专心祭扫,突然背部中箭。奴婢不在现场,不清楚其中缘由,只看见殿下被抬回住处时,已经神志不清了。附近郎中医术有限,殿下一直发热不醒,奴婢不敢耽误,特意日夜兼程回来禀报。”

    皇陵重地,莫名飞箭刺伤皇子,属实罕见。只是现在比起缉拿凶手,治病救人更重要。

    司徒佑脸色晦暗,疾声吩咐内侍:“受伤不宜挪动,传孟春霖去瞧瞧,快马去!”

    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圣上,孟医令告老还乡了。”

    “嗯?”司徒佑眉头微皱,“什么时候的事,朕怎么不知道?”

    内侍生怕触了司徒佑眉头,更加小心回禀:“三天前,秦王做主同意的。”

    三天前,正是他与瑾妃如胶似漆的时候,连日不朝、群臣无首,于是朝中唯秦王司徒铮马首是瞻。

    司徒佑眯起眼睛,“秦王做主?秦王凭什么做主?”

    他身子尚且硬朗,只是休憩几天,司徒铮就敢监国摄政,他若多休息几日,是不是就要被请为太上皇了?前朝子反父、父杀子的戏码尚在眼前,如今也要在自己身上上演了吗?

    司徒佑面色阴沉、周身肃杀,如果盯着他细看,就会发现他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他与司徒铮,首先是君臣,其次是父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

    “传旨,孟春霖即刻启程,去皇陵救治四皇子。”司徒佑说完仍不放心,又吩咐道:“传梁王进宫。”

    内侍生怕惹火上身,赶紧领旨而去。玉衡跟着告退,她还要赶回去照顾司徒锐。

    司徒佑应许,颓然看向帐内,“西北有威远候拥兵自重,宫里有陈贵妃统领六宫,朝中有秦王主持大局,所以他们觉得朕可有可无,可以‘颐养天年’了,是不是?”

    陆华芊心中百转千回:倘若回答“是”,万一将来他们父子和睦,自己平白落下“离间”话柄;倘若回答“不是”,浇灭了圣上好不容易萌生的戒备心,反而对自己不利。

    她从床榻上坐起来,纤纤玉手搭到司徒佑肩颈处,细细按压纾解道:“圣上永远是天下之主。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既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又暗中指出圣上乃天下正统,是威远侯、陈贵妃、秦王有了不臣之心。

    司徒佑脸色稍霁,轻轻按住陆华芊的手背,转身凝视她的肚子,低声问:“你何时能给朕添位小皇子?”

    陆华芊恰到好处地羞赧垂首。她初来乍到,不求以疏间亲,但求让圣上对陈贵妃生出些许疑心,给她留些许安身立命之处。

    司徒佑单独召见了司徒钊,屏退所有内侍,无人知晓他们说了什么。第二天,司徒佑破天荒地早朝,接连宣布三件事。

    第一,孟春霖复为太医令,太医丞宋槐迁为医监。容朝设置太医署,最高行政官员为太医令,下有太医丞两人、医监四人、医正八人。宋槐作为威远侯世子陈北亭的岳父,在孟春霖告老还乡之际不仅没有更进一步,反而遭到贬谪,显然受秦王牵连。

    第二,擢陈北亭为昭武校尉,赴东北军中历练;擢沈一楠为定远将军,赴西北军中历练。陈北亭的父亲、威远侯陈延昌镇守西北凉州,沈一楠的父亲、骠骑大将军沈元杰镇守东北幽州,这是要陈、沈两家相互牵制。

    第三,册封义庆王之女苏蕙宁为梁王妃。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晦暗不明起来。早朝三板斧,斧斧砍向秦王司徒铮,将来是苏蕙宁由太子妃变为梁王妃,还是司徒钊由梁王变为太子,谁说得准呢?

    一片交头接耳声中,沈一楠率先出列,手持笏板面不改色道,“末将遵旨,谢圣上恩典。”

    陈北亭脸色不豫。沈家是苏敬旧部,在军中根基甚深。相比之下陈家算后起之秀,虽然这两年战功赫赫,又因为陈贵妃的关系得以封侯,但在军中威望差了些。是以,沈一楠早早在军中历练,受封从五品游骑将军,他却只是威远侯世子,并无官职。

    他自诩文韬武略不输沈一楠,托姑妈陈贵妃求了圣上多次,今日终于求来正六品昭武校尉的官职,却没想到沈一楠同时受封正五品定远将军,足足压了他两头,他焉能服气?何况让他赴东北军中历练,没有父亲的辅助,他怎么火速提拔?

    想到此处,陈北亭出列朗声道:“启禀圣上,臣以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臣请求赴西北军中历练。”

    朝堂瞬间寂静无声。几位老臣回身看他,仿佛看傻子一般——圣上今日种种摆明了担忧陈家独大,要扶持沈家对抗陈家,扶持梁王对抗秦王,甚至这些日子独宠瑾妃,也是为了削弱陈贵妃的势力,他在这个档口提出“上阵父子兵”,是傻还是彪?

    司徒佑看向陈北亭的目光阴晴莫测,陈家兄妹出了名的直爽跋扈,他分不清陈北亭此举是有心还是无意,象征性呵斥道:“你是想抗旨吗?”

    “抗旨不遵”的罪名极大,陈北亭立即跪地,连声道:“微臣不敢。”

    宋槐唯恐傻女婿再说出啥大逆不道的话,赶忙出列道:“微臣遵旨,谢圣上恩典。”

    司徒佑环视群臣,目光落到司徒铮身上,沉声问:“众爱卿可有异议?”

    明面是问众爱卿,实际是问司徒铮。

    司徒铮微微低下头。他有夺嫡之心,但不是为了一己私念,而是觉得达则兼济天下、舍他其谁?他摄政监国,不是为了篡权夺位,而是觉得需要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他以为父子之间可以毫无嫌隙,但他忘了皇家无父子。

    他手持笏板,跪地道:“圣上圣明。”

    山呼声起:“圣上圣明。”

    斜刺里传出不和谐的声音:“圣上,容臣禀报。义庆王之女应为太子妃,但梁王不是太子良选,他的母妃乃……”

    司徒佑不待他说完,厉声打断道:“朕封的是梁王妃,不是太子妃。”

    所以太子之位花落谁家尚无定论,分权而治、悬而不决,是最简单朴素的制衡之术。老臣知道司徒佑心意已决,无法改变,颤颤巍巍地退下,附和道:“圣上圣明。”

    山呼声响过三遍,司徒钊从犄角旮旯里走出,“儿臣谢父皇赐婚,只是……”

    司徒佑冷眼看着他,打断道:“你有异议?”

    “儿臣不敢,能娶到义庆王之女,是儿臣的福分,只是儿臣尚未建府……”

    话未说尽,众人却听明白其中关节。司徒钊没有府邸,如今暂住秦王府,总不能在秦王府完婚吧?若是等着梁王府建好再完婚,从选址到建造,起码一年时间,这段时间苏蕙宁住哪儿?梁王妃毕竟不是太子妃,总不能依旧住在东宫吧?

    司徒佑略加思索,大手一挥命工部重启大皇子府,修葺后改为梁王府。

    司徒钊不胜感慨。他出宫多年一直没有府邸,也向父皇提过多次,父皇从未放在心上。拖拖沓沓这么久,没想到因为父皇和司徒铮斗法,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不知道该说自己幸运还是不幸了。

    群臣再度哗然。大皇子府由圣上亲自设计、监工建造,寄托了圣上无数心血,送给了圣上属意的继承人司徒钧。如今司徒钧已去,这处府邸转赐梁王,是不是说明在圣上心里,梁王如同当日的司徒钧?

    司徒钊感受到朝臣靠拢,简直要把他重新挤回犄角旮旯里。抬眼望去,前方司徒铮处无比宽敞,原本环绕的朝臣不约而同选择保持距离。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这些朝臣不过是墙头草,谁烈火油烹便向谁靠拢。只是,属于他的烈火油烹,能坚持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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