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氅青年正是宁王世子司徒镜。

    答扇从上到下打量他,发现他腰间挂着一只玉观音,与手中的玉麒麟出自同源。

    瑶姬公主留下两枚玉佩,一只玉观音、一只玉麒麟,见玉如见人。答扇作为瑶姬公主的卫队首领,自然深解其中含义,立即按照西域礼仪,右手抚肩、单膝跪地道:“拜见真主。”

    道士和护院俱是大吃一惊,明明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宁王已经羽化飞升,如今怎么安好无恙地出现了?

    司徒镜却是无暇顾及他人,双眼片刻不肯离开宁王,往日的镇定淡然不复存在,眼圈瞬间变得通红,声音绵长道,“父王——”

    距离他上次见到宁王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久到他都开始恍惚父王是否健在——不然怎么舍得将他一人留在波澜诡谲的京都不闻不问?是以他接到宁王羽化飞升的消息,一半是“果然不在了么”的质疑、一半是“父王被谁人所害”的仇怨,于是他命张平带队来瑶姬山,自己装扮成道士的模样一路探听消息。

    宁王温柔地回应他:“镜儿果然长大了,懂得真真假假,知道探听虚实,有谋略、有担当,能够保护好自己了,为父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

    许是为了印证这两句话,宁王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煞白,思绪飞向了若干年前,一段陈年旧事穿过时光缓缓走来。

    他年少时驻守凉州,邂逅了活泼灵动的瑶姬,很快互生情愫。就在他要请旨迎娶瑶姬时,接到了收复西域诸地的军令,那时他才知道,瑶姬是西域公主。

    破城那日,他看到瑶姬一袭红衣伫立在城墙之上,耳边回荡着她的厉声质问,“我曾将自己一切交付于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战鼓声声,瑶姬带着族人作出最顽固的抵抗,哪怕他的箭矢尽量避开她,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身负重伤。城破之时,她梗着脖子逼近他,决绝而凄惶道:“司徒信,你杀了我吧!杀了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她一步步逼近,他却一步步后退,最终退无可退,答应把她带回容朝。他把她和残部安置在京都附近的无名山,时时看望照拂,给他们的孩子取名司徒镜。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这样岁月静好下去,没想到瑶姬暗中到京都创建了宝月馆,并以他之名邀圣上相见。圣上丝毫不疑,只身来到宝月馆,邂逅了正在献舞的瑶姬,一见倾心,带回宫中。他知晓后立即觐见,但为时已晚,瑶姬已经被封为淑妃。

    这时他才知道瑶姬来容朝的目的,他想提醒圣上,可是提醒意味着死亡。一边是兄长,一边是恋人,他再也无法做出选择,重击之下选择修道,结识了一批道友。

    再后来,宫中传出淑妃薨逝的消息,他急匆匆入宫,才知晓瑶姬行刺不成被鸩杀。他担心答扇等人知道真相反叛,强忍着悲痛,时常以瑶姬的名义给答扇传信,让他们安居乐业。

    宁王眼神越来越游离,脸色越来越青白,气若游丝道:“我已经到了飞升之日,今天把大家都叫来,就是想告诉大家,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切不可自相残杀。”

    他的眼睛从几人身上一一划过:“答扇,对不起,欺骗了你这么久,但我的初衷是,不想你做无谓的牺牲。道长,我们曾经一同修道,谢谢你帮我解开很多心结。镜儿,你长大了,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了,父王很欣慰,以后这些人,就交给你了。还有,我——”

    他猛烈地咳嗽两声,双手颤抖着掏出五石散服下,“我走后,就把我安置在瑶姬山吧,我曾经答应过她,要在这里守护她一生一世的。”

    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光彩,紧紧盯着远方,温柔地笑着:“瑶姬,你来了?这辈子对不起你,我用下辈子、下下辈子还你。”

    他缓缓闭上眼睛,口鼻中淌出鲜血,心脏骤然停止跳动,时年三十八岁。

    司徒镜紧紧抱住他的身体,脸颊不断地在他胸口处蹭着,眼眶含泪,却迟迟不肯落下。

    厅堂中回荡着司徒镜凄厉的声音,“父王——”

    苏蕙宁觉察到身后有轻微异响,猛然回头,居然是司徒钊!他食指放到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简单说明经过:“本来想剿匪,山下遇到皇叔,跟过来看看。”

    本是不引人注目的窃窃私语,不曾想厅堂突然安静下来,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

    答扇率先快步上前,弯刀架到司徒钊脖子上:“你是谁?怎么上来的?”

    司徒镜瞥了一眼,红着眼睛厉声阻止:“不可!”

    “为何?”

    “因为他,”司徒镜略一思忖,含糊道:“他是玉麒麟的主人。”

    答扇微微一怔,缓缓收回弯刀,试探道:“真主?”过去多年觅而不得的真主,今日居然同时现身,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司徒钊听到这声“真主”,觉得格外讽刺。他想到之前被骂做“杂种”,原来他们都知道,只瞒着自己一人。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怎么做都不被认可,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的心猛然抽动,父母非他能选、血海深仇非他造成,凭什么让他成为权力角逐的牺牲品?

    他嘴角勾起冷笑,自嘲道:“这片土地连一个杂种都容不下,如何容得下华夷五族?”

    司徒镜收敛起悲伤,平静地凝视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设计司徒钧和司徒铮么?”

    司徒钊怔怔地看向他,“是你?”

    司徒镜坚定地点点头,“因为无论他们谁继位,都容不下西域残部。但你不一样,你身上同时流淌着两族的血液,你曾经因为身份被放逐,只有你才能真正理解,种族不应该是隔阂。也只有你,才能真正实现容华夷五族。”

    司徒钊冷笑道:“你身上同样流淌着两族的血液,焉知你不是为了自己?”

    司徒镜摇摇头,淡然道:“我与你,相同,也不同。相同的是,我们身上都流淌着两族血液;不同的是,你的父亲是当今圣上,而我的父亲只是王爷,我继位势必掀起硝烟。”

    他的目光透过人群,坚定地看向远阔的天空,“天下初定十余年,再经不起折腾了。如今司徒钧出家,司徒锐死了,威远候野心膨胀,起兵谋反是早晚的事。他一旦举兵,司徒铮必反,你只需要带兵勤王,大宝之位唾手可得。”

    他环顾厅中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到司徒钊身上:“我已经为你铺好了路,助你登上皇位。只希望你登基之日,能够真正容华夷五族、得万邦朝贺。”

    司徒钊突然知晓诸多往事,脑中翻江倒海,万千话语说不出口,怔怔然看着眼前这位同母异父的兄长,沉默良久。

    京兆府。

    李云山缴获了一把玄铁剑,正是当日摇光拿去修理的那把。

    堂下之人辩解道:“我一介武夫,平日里做些押镖的生意,那天有人找上门来,让我往凉州送一趟镖,虽然路途遥远,但是走一趟给的银钱,顶我平日里押十趟镖,我咬咬牙也就答应了。”

    李云山问道:“那人是谁,让你送去何处?”

    “是张三叔!”堂下之人忙不迭答道:“他没给我具体地址,只说我到了凉州,自然会有人接应。小的一时鬼迷心窍、见财起意,才动了变卖了镖物的心思。这、这都赖曹大,非得带着我逛赌场,害得我把家当输了个精光;还有天杀的曹老四,非得带我认识东街孙寡妇,那个孙寡妇,啧啧啧,今天要个金镯子,明天要个金链子……”

    李云山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厉声问道:“张三叔是谁?”他蓦然想到,宝月馆刺客临终遗言“三……”,大家都先入为主以为是“三殿下”,如今看来更可能是“张三叔”。

    “大家都喊他张三叔,至于叫什么,我也不清楚。”那人仿佛想到什么,补充道:“好像是宁王府的人。”

    “宁王府?”

    李云山闭上眼睛缓缓抽丝剥缕:宁王修道多年,宁王府只有宁王世子一个主子。宝月馆建成时宁王世子尚小,不可能是第一任馆主,只可能是别人传给他的,这个人要么是宁王,要么是他的母亲。传说他的母亲是西域某部公主,未起硝烟时与宁王情投意合生下他,后来宁王亲自攻克他们部落,公主殉城而亡,也不可能创建宝月馆。那么只可能是宁王,可是宁王一心修道,为何突然参与储位之争呢?

    李云山觉得眼前似乎有一张弥天大网,理智让他抽身后退,职责推着他勇往直前。

    不对!李云山站起来缓缓踱步,脑海中有了新的思路。宝月馆里皆是胡姬,创建没多久,圣上便在这里邂逅淑妃,与其说邂逅,不如说预谋。此后淑妃几次三番行刺圣上,什么样的仇恨让她坚定如斯,甚至连儿子也不顾?只有亡国之恨!

    李云山眯起眼睛,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一种可能:也许当日公主并未殉城而死,而是来到京都,创建了宝月馆。思及此处,他惊出一身冷汗,顾不上继续审讯,慌忙下令收监关押,匆匆进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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