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蕙宁命人打开正门,攒动的人影有一刹那寂静,继而是更大声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楚蝶停止抢地,微微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惊愕:“你是谁?”

    苏蕙宁温声道:“我是圣上钦赐的梁王妃。你是谁?”

    此言一出,四周突然寂静下来,苏蕙宁隐约看见大爷们点起旱烟,大娘们掏出瓜子。

    楚蝶的眼神转瞬间变了几变,从艳羡到不甘再到嫉妒,最后嗫嚅道:“奴家自知与殿下云泥之别,竟然连见一面也不配吗?”

    她声音委婉、闻着动容,人群里顿时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苏蕙宁不为所动,依旧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来到梁王府所为何事?”

    她自幼长在宫中,周旋于宫妃命妇之间,严肃起来自带上位者的气场,通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楚蝶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泪珠,瑟缩道:“奴家楚蝶,是……”她顿了顿,鼓足勇气道:“奴家怀了梁王的骨肉,还请王妃高抬贵手,允许奴家为皇室开枝散叶。”

    这话句句绑架皇室,仿佛不让她进门就是耽误皇家开枝散叶。皇家本就子嗣单薄,故而瑾妃有孕后圣上大喜,种种赏赐犹在眼前,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能担得起呢?

    苏蕙宁冷笑道:“楚蝶姑娘怀了身孕,不宜如此激动,先起来吧。”

    茯苓早就走到楚蝶面前,闻言一手扶住肩膀、一手托着胳膊,直接将茯苓“扶”了起来。

    “你干什么?”楚蝶惊慌中失声,马上又平静下来,倔强道:“你与梁王并未大婚,还不算上梁王妃!奴家求见梁王殿下。”

    苏蕙宁并不理会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茯苓,直到茯苓眉头舒展,确定地摇摇头,方才开口道:“你也知道我与梁王还未大婚!正经人家都不会在娶亲之前让外室进门,何况皇家呢?这样吧,既然你说怀孕了,便让御医来请平安脉。我自当禀报圣上和梁王,是去是留,自有圣裁。”

    楚蝶轻轻咬着嘴唇,似乎对这种安排不满,但又挑不出错处,心不甘情不愿道:“奴家与梁王两情相悦已久,并非有意挑衅姐姐,还请姐姐原谅!”

    苏蕙宁当即呵斥:“谁是你姐姐?胡叫什么!”

    “姐姐是不肯原谅奴家吗?若是姐姐不肯原谅,奴家和奴家的孩儿就活不成了!”楚蝶说着便佯装向石狮子撞去,茯苓只轻轻一拉便拉回来。

    苏蕙宁看着拙劣的表演,心道:这也不是一心求死呀。茯苓已经暗中诊脉,她并没有身孕,既然不是求死,怎么敢来王府敲诈?太医一诊脉不就露馅了?

    苏蕙宁想不出所以然,但直觉告诉她必须在众目睽睽下诊脉,免得被赖上,于是命人抬来软塌,温声道:“你还是好生坐着吧,免得伤了腹中胎儿。”末了又补一句,“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且耐心等等。”

    楚蝶安安稳稳地坐下,没有逃避更没有慌张的神色。苏蕙宁见状暗忖: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没怀孕?

    斜刺里传出声音:“我看你就是拖延时间,还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狗屁的王爷王妃,还不是穿一条裤子的人,根本不把咱们穷人的命当命,楚姑娘你可要当心呀!”

    “是呀是呀!哎,天道不公,这样的人怎么配做主考官!”一位书生打扮的人附和。

    苏蕙宁顺着声音看去,正是最初的煽动者。合着在这儿等着呢?

    窃窃私语再次转变成大声喧哗,不知谁喊了一句“不配”,又是此起彼伏的“不配”声。

    “大家伙儿听我说一句,”人群中跳出一位青年,“若梁王真的玷污了楚姑娘清白,只是不做主考官,岂非太便宜他了?”

    很快有人响应:“不错,太便宜他了!”

    苏蕙宁看向那人,一身布衫却坚定从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竟然是胡文广。

    胡文广对着苏蕙宁的方向微微颔首,止住喧嚣的人群,一字一顿道:“楚姑娘孤身一人,如何对抗王爷王妃?依我看,不如就趁今天大家伙儿都在,好好辩个明白。阳光下你我都是见证者,想来他们也打不了鬼主意。”

    他因为代写书信,在穷苦人中积累了一定声望,大家闻言纷纷响应,出奇地安静下来。

    苏蕙宁当即明白了胡文广的意思,他明面上是帮楚蝶和看热闹的人说话,实际是给自己制造解释的机会,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刚要说话,又听斜刺里传出声音。

    “梁王做主考官,是因为他提出重开恩科!想想王公贵族里,肯为咱们穷苦读书人说话的,又有几个呢?”

    此言一出,很多读书人唏嘘不已,甚至开始探讨起人性的复杂。苏蕙宁在人群中几经检索,才找到说话的人,竟然是许达川。

    也有人不买账,“提出重开恩科是为了咱们穷苦读书人,还是为了达官贵人,谁也不知道,公子可别因此被迷了心智。”

    一片乱哄哄地议论声中,李云山和宋槐赶到了。苏蕙宁暗叫不好,李云山是司徒铮的人,宋槐是陈北亭岳父,两人同时出现,自然是要做实楚蝶怀孕之事。偏偏两人一个是京兆尹、一个是太医署医监,程序上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苏蕙宁抬眼远眺,丝毫不见开阳的身影,只能一边打起精神接招拆招,一边祈祷开阳早点带太医令孟春霖赶到,宋槐甫一搭上楚蝶手腕,便沉声道:“这位姑娘确有身孕。”

    李云山眉头微皱,“宋医监,你再好好诊诊,此事容不得草率。”

    宋槐果断地站起身来,神色复杂道:“李府尹,难道你不相信下官的医术吗?”

    苏蕙宁上前道:“自然是相信的,还请宋医监再帮忙诊断下,楚姑娘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宋槐重新切中楚蝶的脉搏,盯着楚蝶道:“诊断月份,倒是需要一番功夫。”

    楚蝶用指尖划过头发,一下,两下,三下。

    苏蕙宁看在眼里,心中暗忖,怪不得不怕被拆穿,原来留着后手呢。

    宋槐很自然地收回手,淡定道:“三个月。”

    三个月前,正是司徒钊宿醉的那天。

    若不是楚蝶的动作太过明显,苏蕙宁觉得自己还是会怀疑司徒钊酒后乱性的,只是如今,她丝毫不怀疑了——以宋槐的医术,怎么会诊断不出腹中胎儿月份,哪些需要这些明晃晃的暗示,除非她根本没怀孕。

    楚蝶再次跪倒在地,一步一步挪到苏蕙宁面前,拽住她的衣角哀求道:“求姐姐恩典,给奴家和孩儿一条生路吧!”

    茯苓连忙拦她:“楚姑娘这是做什么?秋季寒凉,有孕之人不可在地上久跪。”

    楚蝶仍是步步紧逼,“姐姐,奴家不求名分,不会挡着你什么的,求姐姐恩典!”

    “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楚姑娘莫不是求错了人?”苏蕙宁远远地看到开阳和孟春霖的身影,心中稍定,冷喝道:“圣上素来仁慈,梁王也不是凉薄之人,既然姑娘已有身孕,不如去请圣上赐婚,也算全了这一段两情相悦的佳话!”

    楚蝶显然没料到她回这样说,手悬在半空中,不知是进还是退。

    孟春霖已经从人群中穿出来,朗声道:“在下太医令孟春霖,奉圣上之命,为楚姑娘请平安脉。”

    人群中窃窃私语:“怎么又来一位太医?”

    宋槐脸上变幻莫测,孟春霖却是淡然自若地把脉,沉思片刻后道:“楚姑娘,你并没有身孕。”

    “不可能!”楚蝶凄声反驳道:“奴家明明刚才还吐了,平日里也喜欢吃些酸的,怎么会没怀孕?”

    孟春霖答道:“这些是肠胃不适的症状,老夫给你开个方子调理一下。”

    “你胡说!”楚蝶一把推开孟春霖,扑向宋槐,满脸期待地看向他:“太医,你刚刚不是还说,奴家怀孕三个月了?”

    “我……”宋槐避开孟春霖探究的目光,定了定神道:“不错!太医令不擅妇科,大概是诊断错了。”

    孟春霖不敢相信地看向宋槐,沉默片刻便想明白大概,正色道:“宋医监,你可记得老夫教你的第一课?”

    宋槐不敢看他,低着头道:“时间久远,不记得了。”

    “那老夫今天就再教你一遍,你记好了:无德者不能为医,有品者方能济世!”

    宋槐被盯得发毛,终究扛不住,低声道:“是,学生再诊一遍。”

    他颤抖的手搭在脉上良久,目光在孟春霖和李云山之间不断轮转,见李云山迟迟没有回应,最终低下头,小声道:“是学生诊断错了。”

    楚蝶一下瘫坐在地上,茯苓稳稳托住她,“楚姑娘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楚蝶木然摇摇头,硬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挤出人群,口中不断低语着:“奴家爱吃酸的,一定是个儿子……”

    苏蕙宁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处,看着众人吃瓜结束心满意足地离去,心中竟然升起一种悲凉感。

    人来人往中,胡文广和许达川逆着人群走来。

    胡文广率先作揖道:“没想到姑娘居然是梁王妃,想来那位公子便是梁王了。胡某有眼不识泰山,从前多有失敬之处,还请王妃恕罪。”

    苏蕙宁福身回礼道:“胡公子严重了,公子坦诚正直,何罪之有?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公子出言相助!”

    许达川则是急切问道:“莲儿最近如何,有没有胖一点,晚上还做不做噩梦?”

    苏蕙宁想到自己把菡萏带进宫,却差点把她一人留在宫里,深觉对不起许达川和菡萏的信任,羞愧道:“对不起。”

    许达川神色一滞,焦急道:“她怎么了?前些日子她还给我画信,说她现在认识好多字了,以后就不用画信、可以直接写信了。她让我好好备考,这才几天功夫,她不会出事了吧?”

    “没有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苏蕙宁赶紧解释道:“我把她带进宫了,但是你放心,她的身份和茯苓一样的,没有人敢欺负她。只是我前些日子去皇陵祭拜父王,途中没有带着她,不了解她的近况。”

    许达川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忽而又惊道:“那她怎么再出宫来呢?我这次一定要好好考,等我高中了,要娶她为妻!”

    开阳嗤嗤笑道:“等咱们王妃和王爷完婚,还愁少了菡萏姑娘的嫁妆?”他边说边看向茯苓,眼神炽热道:“自然也少不了茯苓姑娘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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