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桥本应入诏狱待审,可她借着小世子年龄尚小无人照顾为由,磨着谢晚棠求得了顾成烨的豁免。因此在案件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她都可以继续住在宫里,只是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出行。

    她自然是知道这番待遇是依仗谁的功劳。禁足对于她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限制,相比白苏的待遇来说简直要好太多。

    有些痛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剜骨之痛,有些痛对于某些人来说只是拂尘之痒。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是!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只是戏本里的传说。

    谢桥不信他们能抓到六年前的证据,那些东西在当年就已经被销毁,也就只剩君蕊这一条漏网之鱼。

    午饭后,她吩咐了宫人来给自己围炉煮茶,十分惬意的躺在贵妃椅上。

    直到贴身婢女夕颜走了进来,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小心泼洒了茶水。

    谢桥不悦的皱眉,“走路都不记得要带魂吗?”

    夕颜连忙跪下认错,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勾起了谢桥的好奇。

    在谢桥的几番逼问下,夕颜才道:“并州传来消息,说官府的井里浮上来一具女尸,那女子腰截两半,手戴如意镯,脚佩佛珠……”

    说到这,谢桥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因为当年的白音就是如此装扮,她去寺庙求了如意镯佛珠,扬言变成恶鬼也要缠着谢桥。可谢桥只当是个笑话,毕竟她死后,日子平静无波,不曾有什么厉鬼缠身。

    夕颜闭着眼睛,颤着唇道:“他们说,那浮肿的面容竟有些像六年前的白音……”

    她还没说完,谢桥就将手里的热茶泼在了她的身上,话音戛然而止。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装神弄鬼的!”

    她冷哼一声,厉声道:“白音六年前就已经死了!是她意图不轨被判了腰斩,就算鬼魂在世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夕颜是汝阳王府里唯一一个跟着谢桥超过六年的,可那日她并没有跟随谢桥去凤凰山,也没有遇见后来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谢桥还留她至今的原因。

    如今白音的案子被重新提起,流言蜚语漫天,一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动摇身边人的心。

    谢桥对外的说辞也很明确,六年前有个疯癫的女人意图行刺她,最后被官府判了腰斩,如今有别有用心之人却利用此事来中伤她。

    这夜,夕颜被谢桥罚跪了许久,待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屋的时候,却见西厢的佛殿隐有烛光,佛经颂声。

    又过了几日,谢桥身边的萍芝向她告假回并州,说是哥哥得了重病。

    彼时谢桥正带小世子在桃林玩,也没在意,瞥见萍芝那惊慌失措的模样难免多问了几句。

    萍芝恐慌的低着头,“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本不兴说。”

    谢桥想起萍芝的哥哥实在并州衙门当差,于是便故作和蔼的道:“你说便是,只要是实情,我也不罚你。”

    顾准踢的毽子正巧掉去了别处,谢桥摸了摸小世子的头,他便跑去一旁捡了。

    萍芝这才道:“哥哥前几日夜间当值,听见牢房内有异响,循声找去,是一白衣女子飘荡在半空,他正准备用刀去攻击,那鬼物却突然从腰间断成两截,刀横穿鬼物而过,却是虚空。我哥哥惊吓逃跑,扭伤了脚,回家后没多久便开始发烧,至今也不见好,于是家里人去请了庙里的师傅来看,那人道是有冤魂索命,见阳间有人替她翻冤案,这才从阴间上来一探究竟,顺便找个替死鬼下去……”

    谢桥的心里翻过无数个寒颤,虽然虚得很,面上还是恶狠狠的。

    “够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这是怎么了?莫非都被鬼洗了脑子了?!”

    谢桥气急败坏,这一个个都跟和她作对似的,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六年前的事情被提了个没完。

    萍芝吓得跪了下来,心里却无比冤枉,她本不想说的,是谢桥非让她说,现在又来怪她……

    谢桥哪里能晓得这些,仍旧对萍芝呵斥道:“跪着反省去吧。”

    而后便朝顾准走去,准备带他回去,可这顾准捡着了球,正转过身,目光却遥遥略过了谢桥,望向她的后方,脸上随即扬起了甜甜的笑容,对着桃林的尽头软糯糯的叫了一声“娘亲”。

    谢桥顿时汗毛直立,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桃林里黑压压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只有几盏宫灯晃荡着细微的光。

    她脚踝一软,险些跌倒,好在萍芝及时扶住了她。

    谢桥揉了揉发眩的额头,倚在萍芝身上借力。

    “算了,别跪着了,你先去把小世子找来,随我一起回去。”

    萍芝胆子也小,见这番场景已是吓破了胆,此时宁愿跪着也不愿起来。

    “奴婢有罪,奴婢还得跪着反省……”

    谢桥见她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去,早就没了耐心,一脚踹上她的屁股。

    “快去,别逼我扇你。”

    萍芝扶着痛到失语的腰身,颤巍巍的站起来,却蹑着极小的步子,不情愿的向顾准靠过去。

    眼前灯火零星,衬得顾准的脸色如腐朽的黄书页。

    萍芝一把扯过顾准,喊道:“殿下快随奴婢回去吧!”

    她闭着眼睛,根本不敢看顾准,可牵着的手却格外寒凉,冷冰冰的竟不像活人的手,借着那月色瞄了一眼,竟泛着淡淡的蓝青色。

    萍芝尖叫一声,甩开顾准的手,跳着躲在了谢桥身后,颤抖的指着顾准,喘了半天气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殿下……殿下被鬼附身了!”

    说着还不待谢桥反应,便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谢桥此时更是慌透了神,也不敢看顾准,跑到桃林外,大声喊人。

    顾准回去之后就开始高烧不退,太医令也瞧不出什么,更奇怪的是萍芝经历过那晚的事情后便开始有些疯疯癫癫了,于是被谢桥打发去了偏殿干杂活儿。

    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让谢桥坐立难安,若不是此案正值风口浪尖,她又被禁足宫中,怕是早就得从寺庙请人来超度风水。她不敢明目张胆的请来主持道长,于是便让夕颜去宫外的道观询问一番。

    夕颜传回来的话和萍芝先前说的如出一辙,因此案的关系,白音在底下灵魂动荡,特来人间一睹事况,这才捎带出这一连串诡异的事件。

    那天长观的道长给了谢桥一道护身符,说将此符押在病者枕下,便能解燃眉之急,若要彻底解决此事,还需等此案结束,他来宫中超度魂灵。

    于是那日谢桥便按着道长的指示,拿着符去看顾准。

    顾准躺在榻上,尽管已经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冷得打着寒颤,偏偏额头又渗出了汗。谢桥将护身符放在他的枕下,见他闭着眼,拧着眉,口中不断呓语着什么。

    她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了听,只听那翕动的口中传出似哭非哭的声音,隐约蹦出几个含糊的字眼。

    “娘亲……娘亲你别走!娘……”

    “白音!”

    他大喊一声,忽然坐了起来,吓得谢桥弹猛地弹跳起来。

    她拍着胸口,心中却是气得要命。

    这个孩子让她母凭子贵,也拴住了王爷的心,若是他没了,那自己所受的宠爱和荣华怕是也会岌岌可危。

    她越想越气,将守着的宫人挥斥下去,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大声喝道:“你别再装神弄鬼了!顾准是我的孩子!谁也不能把他夺走!”

    就在这时,一阵风穿堂而过,灯火突然被扑灭,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了黑暗。窗户不知何时裂开了一条缝,边缘拍打在窗框上,发出朽木拉扯般嘶哑的吼叫。

    她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榻上,头顶的帐幔传来一声异响,她抬头一看。

    只见一个白袍女鬼攀爬在帐幔上,头颅怪异的扭曲着,面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依稀可见白森森的牙齿稀松古怪,瞪得极大的眼里只有极小的黑瞳仁,其余皆是白色,此刻正一眨不眨的瞪着她。

    她蓦然想起之前的传闻,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想大声叫人喉咙却仿佛被毒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闭着眼睛不断向后退去,眼前一片黑色,感官都集中在了脑子里,于是冒出了六年前的画面。

    彼时她帮助白音产下孩子,见白音生活窘迫便提出要买下这个孩子,她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尽管已经许诺给她十锭金子,可白音仍然油盐不进,所以自己也只能抢走这个孩子。

    白音苦苦哀求不成,便指着她破口大骂,“你这个毒妇,我要去报官!”

    她冷笑一声,狠狠打开她,“劝你别白费力气,报什么官,官府就是我家的!”

    她还真不怕这些要挟。她是谁啊?她的姨母可是当今最受宠的贵妃,父亲是兵权在握的太尉,从小便是被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如今买一个孩子算什么。

    她只要哼一声,多得是穷人抱着孩子送到她面前,多好的机会改变他们的命运啊!要不是为了图方便,她压根就不稀罕白音的这个孩子。无非是如今在外诞子,只要扯个受惊早产的幌子,便可避开许多麻烦,省得王府里的那些贱人上来找茬。

    谁知那白音不信邪还真报了官。

    谢桥只觉好笑,她可不信什么天理昭彰,不过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罢了。

    官府的人来请她的吩咐,她轻飘飘的抛下一句“腰斩”。

    在白音被处刑前,自己还大发慈悲的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那不识好歹的女的厉声尖叫,“我便是成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谢桥翻了个白眼,真是愚蠢。

    天下活着数以万计的人,每个人都是那么的不起眼,就算是菩萨佛祖也未必能注意到每一个人的生死。

    她瞥了一眼白音手上戴着的如意镯和佛珠,轻蔑的笑道:“如果这些能让你感到安慰,那你便戴着它们下去吧。”

    是!这些事的确是她做的!可那又怎样?

    谢桥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帐幔上的白色身影。

    “我把顾准养到这么大,锦衣玉食的供养着,一没虐待二没伤害,还要怎么样?我给你孩子逆天改命,你不知道感恩就算了竟然还来寻仇?真是不要脸得很!”

    女鬼盯着她也不说话,眼神里面的轻蔑深深刺痛了她。

    谢桥站起来,有些失控的吼道:“顾准跟着你能有什么出路?你不过是一个勾栏瓦舍的舞女,不干不净生下的孩子,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他托生在我肚子里便是身份尊贵的世子,在王府里谁敢不捧着他敬着他,就连王爷也对他宠爱有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几辈子都未必能修来这样的福气!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你若真的为他着想便应该明白我的这番良苦用心,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感谢你?”女鬼冷笑一声,慢慢逼近她,“是感谢你抢走了我的孩子?还是感谢你将我打得面目全非之后沉塘?还是感谢你如今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来折辱我?”

    谢桥狡辩道:“你当时若是识相的收下那几锭金子,答应守口如瓶,我又怎会杀你?还不是因为你不识好歹,竟敢出言威胁我,我迫于无奈才动的杀心!”

    女鬼被她这番言论气笑了,她抬起手。

    谢桥只以为她要杀自己,尖叫着往外跑。

    结果女鬼却只是伸手扒下了脸上的面具,已然打开房门的谢桥这才发现门外竟围满了人。

    有谢池,顾怀舟,谢晚棠,甚至还有……顾成烨。

    她膝盖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我我……”

    萧望舒扯下身上的白布,走至众人面前,微微施礼,“陛下,王妃已然招认。”

    她看着谢桥狼狈的模样,勾了勾唇。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若真的有鬼,西京早就冤魂动荡,踏得北奚寸草不生了。若有鬼,这世界上便不会有至今才平反的冤案。迟到的正义根本不能算正义。

    谢桥脊背弯曲,整个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极为绝望。

    “我没有认……方才那些都是他们逼我说的……”

    可顾成烨等人在门外可听的清清楚楚,谢桥此番说辞已是苍白无力。

    谢池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女儿怕是保不住了,于是决定快刀斩乱麻,一巴掌狠狠打在了谢桥的身上。

    “畜生!真是无法无天了你!”

    谢晚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没想到谢桥竟然真的做下了杀人灭口的事情。她把自己耍得团团转,在顾成烨面前丢尽了颜面。

    谢桥很快便被定了罪,按照北奚的律法,杀人便要偿命,皇族也不例外。谢池原本就重男轻女,此番也意在和谢桥撇清干系,倒也没有求情。

    谁曾想谢家没有求情,半路却杀出了个旁的程咬金。并州那里递了信来,汝阳王念及夫妻情分,请求陛下能饶了谢桥的性命。

    萧望舒得到消息,只是冷笑了一声。这些王室子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虚伪,说得倒是好听,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实则是怕谢桥的罪名一旦披露了开来,汝阳王府便会成为当地的笑柄。汝阳王写信给顾成烨祈求宽赦,其实也是为了保全整个王府的颜面。

    顾成烨心里却有另外的盘算,写信婉拒,于是汝阳王咬了咬牙,决定用并州三分之一的土地来换取妻子的性命。顾成烨这才勉为其难的同意,信上还得装作被他们的夫妻情谊感动到的模样。

    结果下达到廷尉府,萧望舒却并不同意,于是早朝上连上了几封奏折要求按律法办案。

    满朝文武之上,顾成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他淡淡道:“这判决是朕的主意。谢桥是有罪,可毕竟身份特殊,又和皇室沾亲带故的,总是要给个体面的。”

    “体面不是这般给的。”萧望舒反驳道:“律法面前众生平等,若是区别对待,那么律法便没有威信可言,日后皇族众人也敢知法犯法,毕竟有身份加持,死罪可免。律法一旦失了威信,那么百姓便会质疑,届时秩序也会大乱。”

    顾怀舟没想到萧望舒会这般直进谏言,毕竟当日他俩对《管子》所言争执不下,论及情法冲突,萧望舒告诉他要顺应上位者。她教他君臣之道,懂得圆滑变通,可自己心中却在坚持大义?

    顾成烨拧着眉,已有不悦之色,“萧爱卿言重了,只是一个案子而已,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顾怀舟看不下去了,若是谢桥的罪名不定,那么白苏的冤屈便不可能被洗刷,对冤屈的死者、对鸣冤的生者都是极其不公的。

    他站出来道:“父皇,儿臣亦觉得不妥。若是开启了徇私判案的先河,那日后众人争相效仿,难免不会有枉法之事出现。”

    顾成烨冷笑一声,“你们这是为求直名?”

    他走下丹墀,盯着两人,目光骇人。

    “怎么?就你们知道追求一个公道,朕就是个非不分的昏君了?”

    是了,他们的此番作为,看在顾成烨眼里就是刻意表现,光芒甚至盖过了他。

    萧望舒摇了摇头,“臣只是觉得,律法制定之初便是秉着公允的目的,陛下任命臣时也是希望臣能清正廉明,持心如衡,臣时刻谨记帝训,如今让臣背离这样的原则,臣难以接受。”

    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白苏想要平反的冤案,却落得这样一个荒唐的结局。

    “某些人颠倒黑白,埋没真相,隐瞒怨恨,构陷人间,地狱空空如也,魑魅魍魉反而游荡人间,让有冤的人无处申冤,有恨的人无处发泄。这样的盛景,当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吗?”

    她字字犀利,如炮弹之火打在每一张麻木冷漠的脸上。

    而这句话,不仅是针对他们,更是对着地下千万蒙冤而死的亡魂宣告。

    她,不能接受杀人凶手被轻判,不能接受谢家安然无恙。

    “好!非常好!”

    顾成烨冷嗤一声,“既然萧卿那么喜欢追求公理正义,那就去诏狱看看还有多少公道可以被追回。”

    她,这是被贬斥了。

    萧望舒牵了牵唇角,倒也无所谓,她本来就是在赌,在赌曲家不会放过这个打击谢家的大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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