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诏狱
外面阳光绚烂，却照不进这暗无天日的诏狱，萧望舒仿佛身陷一口枯井，从窗口看到的世界总是灰蒙蒙的一片。
顾成烨贬她入诏狱是一种讥诮，让她翻看的往年案簿上多得是含冤而死的人，而被平反的案子也就只有那么几桩。他讥诮她异想天开，想靠一人之力重构这人间的清白。
萧望舒笑了笑，他还是小看了她，她可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她在意的只是某些人的生死。
萧望舒很快就习惯了诏狱的幽暗，外面的世界不过是光影的过渡，明媚的让人恐惧。在这片昏暗里，她不分昼夜和白天，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而后开始频频梦到西京。
梦里是火光冲天的景象，尸横遍野，她急切的抓着每个人询问至亲的下落，可他们都神色慌张，步履蹒跚的躲开她。
直到她看到了母亲的贴身侍女兰溪。
她如将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紧紧攥着她的胳膊。
“母后呢？”
兰溪眼眶泛红，“前线传来国主自刎、殿下战死的消息，娘娘悲恸不已，自焚于宫室……”
“不可能！”
脑子里轰然一片，仿佛魂魄离体，周遭的世界都成了虚无，只剩下悲鸣的废墟。
她颤颤的动着唇，“那沈汀白呢？沈汀白也护不住他们吗？！”
兰溪摇了摇头，“沈将军他……他早就弃城投降了。”
她不信，怔怔的站在原地，兰溪只能忍着眼泪推开她，“公主，已经变天了，你……你也快走吧。”
她还来不及反应，周围的人忽然变成了泡影，消失不见，她心里越发得慌，夺路而逃，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
转眼间，画卷开合，她被硬生生弹出了画面。
萧望舒摸着僵硬发麻的手指，颤抖着醒来。
呵，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眼角似有冰凉的液体滑落，被她拂去，转而面容平静的坐了起来。
尽管已经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可她还是能清晰的感受到梦中人的绝望和悲痛。
她早就已经死了，死于清平十七年的秋天。
这个季节对于旁人来说是凉风而至的清爽，对于她来说却是被霜华打弯了腰的折磨。
窗外又是一片沉静的黑夜，只余牢房里零星的灯火，似是鬼魂的眼睛。
她颓废的靠在墙上，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期间还有金属碰撞的声响。
抬起头，却见狱卒打开了她的牢门，将一个人送了进去。
萧望舒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惊讶，“殿下……”
顾怀舟微微一笑，“和你一样，也是进来反省的。”
朝堂上萧望舒的言论字字珠玑，犹在耳畔，明明是那样中肯的言语，可满朝文武却怕得罪圣上，鸦雀无声。
他并不觉得萧望舒做错了什么，相反她句句在理，凭什么皇家子弟就有特权？难道仅仅因为这一亩三分地，父皇便要弃公理正义于不顾吗？
萧望舒当初用皇权霸道教导她，却不曾想她心中也存着公正的念想。他们不应该将这样的人推到公理与正义的背面。
早朝之后，他便去书房找了顾成烨。
顾成烨虽不待见他，却还是允他觐见，“太子是有什么话要说？”
顾怀舟语气谦卑，“儿臣是对堂上一事有旁的看法。”
顾成烨轻哼一声，“你倒是有长进，不但知道直言进谏，还学会曲线谏言了。”
“朝上为君臣，朝下为父子，儿子绝不会有意和父亲作对。”
这句话不知为何听在顾成烨耳中有些委屈和可怜。
顾成烨心中一软，这些年自己总与他论君臣之道，却忘了父子之情。
许是日光正巧打在了顾成烨的脸上，顾怀舟竟觉得父亲的神情要比往日和蔼了许多。
他愣了愣神，微微垂眸，“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萧望舒所言并无过错，罪不至入诏狱。”
“朕从来不认为萧望舒所言有什么错处。”
顾成烨站了起来，走到他亲笔绘制的水墨江山图面前，不过是添了寥寥几笔，一条磅礴的巨龙便跃然于纸上，而下的山川河流，松柏花草只配臣服。
“她错在旁的地方。”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她为求直名，当面与朕顶真，若是轻饶了她，朕的威严何在？”
顾怀舟太过熟悉他冷淡口气之下的唯吾独尊，以至于他至今都不能适应皇权居高临下的姿态。
“萧大人一身清正之骨，难道仅仅因为触犯了您的权威便该得此后果吗？”
见顾怀舟对这个直臣倒是维护的很，顾成烨不禁有些好笑。也难怪了，这两个人虽为君臣，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固执己见。
“太子。”顾成烨加重了声音，神色已是不耐，“这朝堂之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人。”
“你想要保萧望舒就没有私心吗？”
顾怀舟心中一颤，没有说话。
“若谢桥是曲家的人，你还会如此果断的追求公理吗？”
显然，顾成烨并不相信这世上有至纯至粹之人。
他冷哼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不必将自己想的太过清高。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利益一致和利益相悖。这个道理，十岁的你可以不懂，二十岁的你难道还要继续假装不懂吗？！”
顾怀舟沉默不语。他如何不懂，他只是不能接受。
他保萧望舒的确是有私下的情分在，可对白苏案的坚持，是为了严守律法的威信，这些在顾成烨眼里却只是幼稚和清高？
从小老师告诉他，他是未来的君主，他的言行举止都决定着民生和国运，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意义非凡，他苦修仁道，誓要做个体恤百姓的明君。
可慢慢的，他发现他的所见所闻与书本上学来的道理截然不同。每日朝堂上上演的只有贪婪和罪恶，而压在百姓身上的也只有无尽的剥削与欺骗。
那段时间他非常煎熬，不知道该随心还是从流。直到他那将要远行的师父送给了他一句话，“民有其愚，权有其智。”
他这才明白，原来他年少时的所学所得皆为父皇的默许与授意，那时父皇正当壮年，自己作为臣子只能乖顺、仁德、不生二心，而如今父皇年迈，需要的是一个果决狠厉的君主，只是自己已再难学会。
顾成烨将并州土地上的凤凰山用朱笔圈了出来，眯了眯眼睛，“萧望舒维护的是百姓的利益，却不是朕的利益。”
“并州三分之一的土地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难道还抵不过‘公理’二字吗？”
顾成烨转过身，盯着顾怀舟的眼睛，倒是难得的慈父模样，“这个江山以后是给你的，我把荆棘上的刺都拔了，留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不好吗？”
对上顾成烨幽深漠然的眼睛，顾怀舟摇了摇头，“如果这样的江山是用颠倒是非黑白换来的，那我即便得到了也会如鲠在喉。”
顾成烨被他这句话气笑了，“谁的江山是不沾鲜血打下的？哪个朝代没有苟且肮脏之事，你倒是先嫌弃起来了？”
他忍着怒气，将朱笔掷于案上，那鲜红的墨汁甩出去溅在了顾怀舟的额头上，恍如一道鲜血。
“不识好歹！”
一个小太监刚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幕景象，吓得连忙退了出去。
顾怀舟却是纹丝不动，只听顾成烨那裹着寒风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若是像你一样时刻都要争个是非公道，怕是早就被那些叛乱之臣给灭了个干净，你安能无忧无虑的做着太子？！”
顾怀舟心中十分难堪，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另外一方面他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
很遗憾，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仁德，纵然这世上有太多因果无状之事，可他至少不能接受这些事情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知子莫若父，顾成烨最是清楚他宁折不屈的性子，心中已是难盛怒气。
“既是如此，太子也应该去诏狱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绝对的公正。”
萧望舒听顾怀舟说完那日之事，看了看他的脸色，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显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坚持。
她轻叹一声，“殿下不该如此莽直……”
“你真觉得这是莽直吗？”他紧紧盯着萧望舒的眼睛，似乎想要从里面看出最真实的她，“你那日又为何要站出来寻求一个公正的判决？”
他原本也想试着像萧望舒说的那般去做，毕竟太多人用这样的说辞教导他了，听着听着他也有过犹疑。
可那日朝堂之上，萧望舒那般固执的与父皇对峙，他忽然就明白了，或许萧望舒对他的那番教导也是言不由心，就和昔日的老师一样。
“还记得你曾与我说过，顺应上位者的心思便是最大的智慧，那你自己为何做不到呢？”
萧望舒怔了怔，她也不知道她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到底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还是无法顺从上意而成为扭曲公理的人。
她抱着手臂，枕于膝上，有些茫然，“可能我懂得许多的道理，却还是过不好这一生吧。”
顾怀舟往她这里靠了靠，手指落在她的肩上，“放心，你不用觉得愧疚，我并不是为了你进来的，我只是想要个公道。”
萧望舒不敢看他，他是她算计里的一环，她如何能真的抛去愧疚。
顾怀舟第一天入诏狱，便被老鼠咬了一口，之后脑袋便昏昏沉沉的。
他就地睡了下来，莫名其妙的梦到了前几日的事情。
那日宫人禀报萧大人造访，他迟迟没有见人进来，以为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便坐到案前读起了书。
书房的窗子发出嘎嘎的声响，被风吹开了一条缝，案上的蜡烛摇摇晃晃了几下，骤然熄灭。
他正要拿火折子，青面獠牙的鬼魂却突然游荡到他身边，吓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那鬼魂见得逞，发出了十分得意的笑声，他敏锐的意识到这应该不是真的鬼，愤怒的揭开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张十分生动的脸，他第一次见到披着长发的萧望舒，眉眼弯弯，面容素雅干净，和平日里清冷自持的模样完全不同，娇俏的不像是一个男子。
他愣了愣神，心口漏掉一拍，不自觉的避开目光。
萧望舒没想到会被他突然掀开面具，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而后笑着道：“既然吓到了你，那便一定能吓到谢桥。”
顾怀舟一瞬间便猜到了她的想法，却仍不敢看她，故作抵拳至唇边，轻咳一声，“你还真是剑走偏锋啊，人家都用审讯的，你却想直接扮鬼套口供。”
萧望舒狡黠的笑了笑，“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她掂了掂手中的面具，笑着道：“到时候还要麻烦殿下去将陛下请来，看这一出好戏了。”
画面转到她戴着恶鬼面具，将谢桥吓得满屋子乱窜的模样。
顾怀舟从小在宫里长大，见到的人都循规蹈矩得很，朝廷的官员哪个不是按部就班的办事，在见到萧望舒这截然不同的办案方式以后，他属实有些震惊，却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萧望舒却淡定的道：“谢桥待下人苛刻，对小世子也不够关心，与人离心，策反她身边的人倒也容易，若是换个人，就不一定了能成了，所以说成功不可复制。”
从即墨之战，到如今的几个案子，她都用她那独到的眼光和预判，解决得十分顺利。
两人相处不多，他却格外欣赏她，当她在朝堂上与父皇那般顶真对峙，他当下就急了，不仅是为了公理正义，更怕她会出事情。
他这人护短得很，他带进幽州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落难。
所以啊，他一定要帮她。
“子珩，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萧望舒听着他睡梦中的呓语，扬了扬唇，并没当回事，明明自己就脆弱得很，却还想着保护别人。
嘴上却道：“好，那就等殿下醒来，我们再想办法。”
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眉宇紧皱，脸色也是分外的红润。
“殿下？”
萧望舒喊了他半天，却不见回应，于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离奇。
她连忙让狱卒去请大夫，狱卒却说此事需要先禀报上面。
大夫迟迟没有来，到了半夜顾怀舟已然开始说起了胡话。
“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我……”
他全身发冷，蜷缩在一起，诏狱的半夜更是寒凉，除了一床薄薄的被褥，萧望舒也找不到东西给他盖，于是便把稻草都集中起来铺在他的身上。
“若不是母亲在他落难之时，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若不是这份恩情在，怕是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我身上……”
萧望舒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早就听说过此事。
清平七年，幽州发生八王之乱，顾成烨被敌军围困在山上，断粮数日，彼时曲凌恒还是敌军的属下，每日都要奉命巡山，曲皇后就跟在他身后，怀里揣着几个烧饼，偷偷送去给落难的顾成烨，胸口还因此烫出了伤疤。
顾成烨感激这份恩情，加之后来曲凌恒又转了阵营，帮着顾成烨脱难，是以曲家才会节节高升，至宰辅之位。即便谢晚棠再受宠，谢家也威胁不到曲家的地位。
萧望舒叹息一声。
一个帝王哪里有什么偏爱，夫妻也好，子孙也罢，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都是可以舍弃的，正如先皇后，正如陆家，所谓的青梅竹马，兄弟情义，都敌不过权力地位。他最爱的不过是他自己。
萧望舒只能道：“雍王和端王从小便和陛下接触较多，与陛下更亲近些也是常事。”
曲淑离出身草莽，跟随曲凌恒走南闯北，很有女将军的风范，是以性格也强势霸道，即便后来做了皇后，也常与顾成烨起冲突，顾成烨不爱来椒房殿，连带着也和顾怀舟日渐生疏。
提起曲皇后，萧望舒不禁轻叹，她这般飒爽英姿之人也要屈居于这深宫大院，若是在外必能闯出一番名堂。
“好冷……”顾怀舟皱着眉头□□。
见太医迟迟不来，萧望舒便想到了书中的法子，发热畏寒之人，温水擦身，可助其降温。
她向狱卒要了一些温水，而后将两条手帕蘸水，一条敷在顾怀舟的头上，另外一条则用来擦拭身子。擦完了手臂，望着他的领口，萧望舒有些犹豫，最终也只是帮他擦了擦脖子。
许是感觉到不舒服，顾怀舟皱着眉头，用力抓住了萧望舒的手，这货生着病力气却贼大，萧望舒动弹不得，正欲甩开，他却突然狠狠一拉，结果萧望舒始料未及，一下子栽到了他的身上。
她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这时顾怀舟却慢悠悠的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骤然放大的轮廓。
萧望舒瞪大了眼，想要推开他，他却并没有放手。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顾怀舟朦胧的眼里夹杂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在烟云笼罩中流露出一丝困惑。
“你，好像个姑娘……”
萧望舒怔住，故作生气的问：“殿下何故如此侮辱臣？”
顾怀舟没有说话，轻扬了扬唇角，而后合上了眼睛。
腕上的力气慢慢消失，萧望舒连忙推开他坐到了一旁，心如擂鼓般噔噔跳动。
撑在地上的手突然碰到了一块冰凉凉的东西，回头一看，是一条宫绦，玉石骨雕映入眼帘，精致的纹路让她心口一窒。
陶珠、绿松石和青金石交错串联，中间缀着一颗较大的随侯珠，珠身的蜻蜓眼纹路精美绝伦，这串珠的模样她再熟悉不过，因为原料出自西京，而这种配色她曾经也做过。
她颤抖着拿起宫绦，翻到随侯珠的背面，果然背后刻着十分微小的“芷溪”二字，她盯着那字迹看了又看，险些哭出声来。
萧望舒闭上眼睛，梦中的少年再次向她走来，在利落的射杀了那些恶徒之后，拉着她躲进了一座残破的宫殿里。
她失了魂魄似的僵硬站着，他一边帮破败不堪的她穿好衣服，一边张望着外面。
“听着，我只说一遍。”
耳边响起他急促的声音，她怔怔的抬眼，少年的眸中光影微动，透出一股悲悯之色。
“你的国家已经没了，但你还活着。先在这里躲一下，之后我会送你出去。”
见她没有回应，少年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她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亲人死绝，可这世间却容不下她半点喘息的时间。
他摇了摇她的肩膀，沉声道：“听到了吗？”
她麻木的点了点头。
萧望舒不知道少年为什么要帮她，可他的确带自己逃了出去。
经过几日的相处，两人熟悉了不少。
分别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编织好的宫绦，放到了少年的手上。这个是准备送给大哥的，可大哥已经没了……
萧望舒吸了吸鼻子，“我们西京人从不欠人情，这个送你。”
头顶传来少年沉闷的笑声，“这点小恩小惠便能偿还救命的恩情了？”
萧望舒蹙了蹙眉。
少年怕她生气，便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逗你玩的，你能好好活着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她走了几步，又有些不舍的回头，短短几日相处，再见却是无期，这份恩情不知该如何偿还。
那逆光的身影逐渐隐匿在风中，慢慢变得模糊。
萧望舒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顾怀舟。
她伸出手，触上了顾怀舟的脸颊。眼前的面容逐渐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
萧望舒小心翼翼说的将宫绦系在他的腰上，而后将帕子拧了一遍，仔仔细细擦拭起了他的身体。
西京的覆灭让萧望舒的心裂开了一道口子，呼呼的往里灌着冷风，吹灭了她最后的温柔与善念。之后她活得绝情凉薄，恣意潇洒，和旁人之间只有利用和交易，警醒与防备。风雨飘摇也好，惊涛骇浪也罢，她都习惯了一个人独闯，没有软肋，不用欠别人人情，不用给自己留希望。
可当再次接触到十年前的人和物时，心里还是泛起涟漪。原来能搅动她心湖的不只有血海深仇，还有被她封存的最后一丝善念和恩情。
她低下头，俯在顾怀舟的耳边，声音很轻很轻。
“殿下，我也会护着你。”
到了下半夜，顾怀舟的病情仍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萧望舒唤来狱卒，今日值守的都是生面孔，想来是上面怕熟人会徇私情，才特意调走了孙少禹等人。
她看了一眼饱受病痛折磨的顾怀舟，用沉重且后怕的语气警告狱卒，“殿下怕是得了鼠疫，若是再请不来大夫，我们就一起陪葬吧。”
“未央宫”里，顾成烨这几日心情都不好，端进去的饭总是原封不动的又被端了出来，姜公公出来的时候对小太监们摇了摇头，小太监们心领神会，走路的时候都记得要噤声，生怕触了圣上的霉头。
谢池被传召进宫。
顾成烨问他对萧望舒和顾怀舟的作为有何看法。
他道：“太子殿下秉性端正本是好事，可常言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更何况还是储君。”
他说的虽是实话，可听在顾成烨耳中却没有那么单纯。
“那爱卿觉得谁有资格担任储君？”
顾成烨膝下子嗣稀薄，除了顾怀舟，当龄的也就只有顾怀川和顾怀澈了，这两人都是谢晚棠所出。无论选谁，都是私心。
谢池不敢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怕是个试探。
“太子殿下只是性子过于耿直良善，需要磨炼，还没到非要易储的地步。”
顾成烨见他避而不答，便转了话题，“眼下南奕和亲在即，与东陵的战争也不远了，谢卿在边境的布防怎么样了？”
“沈汀白已安排妥当，这几日便会回朝复命。”
顾怀川去凉州时带了不少的士兵，防守边境以做支援，而真正的主力却是在东南边境，眼下豫州和徐州已布置妥当，只差司州，而那里由平淮王管理，他麾下的沈汀白便是去和平淮王商议此事。
顾成烨颇为满意，这时，姜公公说曲相有事求见。
原是曲淑离得知了前朝的事情气得险些没把椒房殿给掀了，当下便要找顾成烨讨要说法，曲凌恒生怕她捅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再三承诺会把顾怀舟救出来，曲淑离这才暂且消停。
顾成烨挥手让谢池退下，曲凌恒正巧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却是谁也不愿搭理谁。
不等曲凌恒开口，顾成烨便似笑非笑的道：“曲相是来为你那好外甥求情的？”
曲凌恒道：“陛下误会了。太子和萧廷尉在朝堂之上直言犯上，陛下的处罚已是轻微，臣又怎会帮他们求情。”
没想到曲凌恒这般拎得清的，顾成烨心中的戒备褪去了不少。
“那爱卿来此处作甚？”
曲凌恒道：“臣是有个法子，可以为陛下解忧，保全所有人的体面。”
“哦？”
曲凌恒见他好奇，便将心里的主意说了出来。
“汝阳王愿意拿土地置换的不是妻子的性命，而是自身的名节，陛下何不先让他们先和离，而后再按律法降罪。这样不仅不会牵连到汝阳王府了，朝中众人也不会再有异议。”
是了，七出之条，谢桥早就不知道违反了几条，汝阳王就算休了她也是情有可原。想来那汝阳王府也早有这样的打算，却不敢贸然提出，毕竟这是顾成烨亲自赐下的婚约。
顾成烨点了点头，“倒是个办法，那诏狱里的两个人爱卿觉得要怎么处置？”
顾成烨锋利的目光投到曲凌恒的身上，认真的等待他的答案。
曲凌恒笑了笑，“太子的罪名臣不好妄言，这萧廷尉，臣倒是可以议上几句。”
“她虽固执较真了一些，但这性子配上廷尉的位子也未必是坏事。何况即墨之战刚过去没多久，当初赢得那般漂亮，陛下对萧望舒也是赞许有加，如今若是突然大肆惩戒，也会惹人非议。”
言下之意，对有功之人判了重刑，不止打了自己的脸，二来也会寒了功臣名将的心。
曲凌恒聪明就聪明在，他只字没有提顾怀舟，却又句句不离顾怀舟。
萧望舒和顾怀舟性情相仿，若是她都不被判重罪，那只是帮她说话的顾怀舟又为什么要被判重罪。
顾成烨摩挲着玉扳指，神色难以看透。
曲凌恒是懂得循序渐进的，他见顾成烨思考的差不多了，又道：“陛下担心太子太过仁德而难以继承大统，但这也并非全是坏处。”
“太子殿下贤名在外，萧廷尉又在青州声名远播，此番两人在朝堂上追求公理，虽方式极端，但论起理来也无可非议。陛下若是能宽宏大量，不计其直言顶撞之过，那他们的贤名便会是陛下的贤名，他们能在朝中或是民间发挥作用，也是因为陛下您独具慧眼，懂得赏识人才的缘故。”
顾成烨没有说话，摩挲着玉扳指的手指却放慢了节奏。
曲凌恒看在眼里，心中轻快了不少，他知道他已经赢了。
顾成烨贬她入诏狱是一种讥诮，让她翻看的往年案簿上多得是含冤而死的人，而被平反的案子也就只有那么几桩。他讥诮她异想天开，想靠一人之力重构这人间的清白。
萧望舒笑了笑，他还是小看了她，她可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她在意的只是某些人的生死。
萧望舒很快就习惯了诏狱的幽暗，外面的世界不过是光影的过渡，明媚的让人恐惧。在这片昏暗里，她不分昼夜和白天，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而后开始频频梦到西京。
梦里是火光冲天的景象，尸横遍野，她急切的抓着每个人询问至亲的下落，可他们都神色慌张，步履蹒跚的躲开她。
直到她看到了母亲的贴身侍女兰溪。
她如将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紧紧攥着她的胳膊。
“母后呢？”
兰溪眼眶泛红，“前线传来国主自刎、殿下战死的消息，娘娘悲恸不已，自焚于宫室……”
“不可能！”
脑子里轰然一片，仿佛魂魄离体，周遭的世界都成了虚无，只剩下悲鸣的废墟。
她颤颤的动着唇，“那沈汀白呢？沈汀白也护不住他们吗？！”
兰溪摇了摇头，“沈将军他……他早就弃城投降了。”
她不信，怔怔的站在原地，兰溪只能忍着眼泪推开她，“公主，已经变天了，你……你也快走吧。”
她还来不及反应，周围的人忽然变成了泡影，消失不见，她心里越发得慌，夺路而逃，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
转眼间，画卷开合，她被硬生生弹出了画面。
萧望舒摸着僵硬发麻的手指，颤抖着醒来。
呵，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眼角似有冰凉的液体滑落，被她拂去，转而面容平静的坐了起来。
尽管已经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可她还是能清晰的感受到梦中人的绝望和悲痛。
她早就已经死了，死于清平十七年的秋天。
这个季节对于旁人来说是凉风而至的清爽，对于她来说却是被霜华打弯了腰的折磨。
窗外又是一片沉静的黑夜，只余牢房里零星的灯火，似是鬼魂的眼睛。
她颓废的靠在墙上，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期间还有金属碰撞的声响。
抬起头，却见狱卒打开了她的牢门，将一个人送了进去。
萧望舒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惊讶，“殿下……”
顾怀舟微微一笑，“和你一样，也是进来反省的。”
朝堂上萧望舒的言论字字珠玑，犹在耳畔，明明是那样中肯的言语，可满朝文武却怕得罪圣上，鸦雀无声。
他并不觉得萧望舒做错了什么，相反她句句在理，凭什么皇家子弟就有特权？难道仅仅因为这一亩三分地，父皇便要弃公理正义于不顾吗？
萧望舒当初用皇权霸道教导她，却不曾想她心中也存着公正的念想。他们不应该将这样的人推到公理与正义的背面。
早朝之后，他便去书房找了顾成烨。
顾成烨虽不待见他，却还是允他觐见，“太子是有什么话要说？”
顾怀舟语气谦卑，“儿臣是对堂上一事有旁的看法。”
顾成烨轻哼一声，“你倒是有长进，不但知道直言进谏，还学会曲线谏言了。”
“朝上为君臣，朝下为父子，儿子绝不会有意和父亲作对。”
这句话不知为何听在顾成烨耳中有些委屈和可怜。
顾成烨心中一软，这些年自己总与他论君臣之道，却忘了父子之情。
许是日光正巧打在了顾成烨的脸上，顾怀舟竟觉得父亲的神情要比往日和蔼了许多。
他愣了愣神，微微垂眸，“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萧望舒所言并无过错，罪不至入诏狱。”
“朕从来不认为萧望舒所言有什么错处。”
顾成烨站了起来，走到他亲笔绘制的水墨江山图面前，不过是添了寥寥几笔，一条磅礴的巨龙便跃然于纸上，而下的山川河流，松柏花草只配臣服。
“她错在旁的地方。”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她为求直名，当面与朕顶真，若是轻饶了她，朕的威严何在？”
顾怀舟太过熟悉他冷淡口气之下的唯吾独尊，以至于他至今都不能适应皇权居高临下的姿态。
“萧大人一身清正之骨，难道仅仅因为触犯了您的权威便该得此后果吗？”
见顾怀舟对这个直臣倒是维护的很，顾成烨不禁有些好笑。也难怪了，这两个人虽为君臣，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固执己见。
“太子。”顾成烨加重了声音，神色已是不耐，“这朝堂之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人。”
“你想要保萧望舒就没有私心吗？”
顾怀舟心中一颤，没有说话。
“若谢桥是曲家的人，你还会如此果断的追求公理吗？”
显然，顾成烨并不相信这世上有至纯至粹之人。
他冷哼一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不必将自己想的太过清高。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利益一致和利益相悖。这个道理，十岁的你可以不懂，二十岁的你难道还要继续假装不懂吗？！”
顾怀舟沉默不语。他如何不懂，他只是不能接受。
他保萧望舒的确是有私下的情分在，可对白苏案的坚持，是为了严守律法的威信，这些在顾成烨眼里却只是幼稚和清高？
从小老师告诉他，他是未来的君主，他的言行举止都决定着民生和国运，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意义非凡，他苦修仁道，誓要做个体恤百姓的明君。
可慢慢的，他发现他的所见所闻与书本上学来的道理截然不同。每日朝堂上上演的只有贪婪和罪恶，而压在百姓身上的也只有无尽的剥削与欺骗。
那段时间他非常煎熬，不知道该随心还是从流。直到他那将要远行的师父送给了他一句话，“民有其愚，权有其智。”
他这才明白，原来他年少时的所学所得皆为父皇的默许与授意，那时父皇正当壮年，自己作为臣子只能乖顺、仁德、不生二心，而如今父皇年迈，需要的是一个果决狠厉的君主，只是自己已再难学会。
顾成烨将并州土地上的凤凰山用朱笔圈了出来，眯了眯眼睛，“萧望舒维护的是百姓的利益，却不是朕的利益。”
“并州三分之一的土地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难道还抵不过‘公理’二字吗？”
顾成烨转过身，盯着顾怀舟的眼睛，倒是难得的慈父模样，“这个江山以后是给你的，我把荆棘上的刺都拔了，留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不好吗？”
对上顾成烨幽深漠然的眼睛，顾怀舟摇了摇头，“如果这样的江山是用颠倒是非黑白换来的，那我即便得到了也会如鲠在喉。”
顾成烨被他这句话气笑了，“谁的江山是不沾鲜血打下的？哪个朝代没有苟且肮脏之事，你倒是先嫌弃起来了？”
他忍着怒气，将朱笔掷于案上，那鲜红的墨汁甩出去溅在了顾怀舟的额头上，恍如一道鲜血。
“不识好歹！”
一个小太监刚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幕景象，吓得连忙退了出去。
顾怀舟却是纹丝不动，只听顾成烨那裹着寒风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我若是像你一样时刻都要争个是非公道，怕是早就被那些叛乱之臣给灭了个干净，你安能无忧无虑的做着太子？！”
顾怀舟心中十分难堪，一方面他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另外一方面他也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
很遗憾，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仁德，纵然这世上有太多因果无状之事，可他至少不能接受这些事情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知子莫若父，顾成烨最是清楚他宁折不屈的性子，心中已是难盛怒气。
“既是如此，太子也应该去诏狱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绝对的公正。”
萧望舒听顾怀舟说完那日之事，看了看他的脸色，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显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坚持。
她轻叹一声，“殿下不该如此莽直……”
“你真觉得这是莽直吗？”他紧紧盯着萧望舒的眼睛，似乎想要从里面看出最真实的她，“你那日又为何要站出来寻求一个公正的判决？”
他原本也想试着像萧望舒说的那般去做，毕竟太多人用这样的说辞教导他了，听着听着他也有过犹疑。
可那日朝堂之上，萧望舒那般固执的与父皇对峙，他忽然就明白了，或许萧望舒对他的那番教导也是言不由心，就和昔日的老师一样。
“还记得你曾与我说过，顺应上位者的心思便是最大的智慧，那你自己为何做不到呢？”
萧望舒怔了怔，她也不知道她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到底是因为自己的私心，还是无法顺从上意而成为扭曲公理的人。
她抱着手臂，枕于膝上，有些茫然，“可能我懂得许多的道理，却还是过不好这一生吧。”
顾怀舟往她这里靠了靠，手指落在她的肩上，“放心，你不用觉得愧疚，我并不是为了你进来的，我只是想要个公道。”
萧望舒不敢看他，他是她算计里的一环，她如何能真的抛去愧疚。
顾怀舟第一天入诏狱，便被老鼠咬了一口，之后脑袋便昏昏沉沉的。
他就地睡了下来，莫名其妙的梦到了前几日的事情。
那日宫人禀报萧大人造访，他迟迟没有见人进来，以为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便坐到案前读起了书。
书房的窗子发出嘎嘎的声响，被风吹开了一条缝，案上的蜡烛摇摇晃晃了几下，骤然熄灭。
他正要拿火折子，青面獠牙的鬼魂却突然游荡到他身边，吓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那鬼魂见得逞，发出了十分得意的笑声，他敏锐的意识到这应该不是真的鬼，愤怒的揭开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张十分生动的脸，他第一次见到披着长发的萧望舒，眉眼弯弯，面容素雅干净，和平日里清冷自持的模样完全不同，娇俏的不像是一个男子。
他愣了愣神，心口漏掉一拍，不自觉的避开目光。
萧望舒没想到会被他突然掀开面具，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而后笑着道：“既然吓到了你，那便一定能吓到谢桥。”
顾怀舟一瞬间便猜到了她的想法，却仍不敢看她，故作抵拳至唇边，轻咳一声，“你还真是剑走偏锋啊，人家都用审讯的，你却想直接扮鬼套口供。”
萧望舒狡黠的笑了笑，“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她掂了掂手中的面具，笑着道：“到时候还要麻烦殿下去将陛下请来，看这一出好戏了。”
画面转到她戴着恶鬼面具，将谢桥吓得满屋子乱窜的模样。
顾怀舟从小在宫里长大，见到的人都循规蹈矩得很，朝廷的官员哪个不是按部就班的办事，在见到萧望舒这截然不同的办案方式以后，他属实有些震惊，却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萧望舒却淡定的道：“谢桥待下人苛刻，对小世子也不够关心，与人离心，策反她身边的人倒也容易，若是换个人，就不一定了能成了，所以说成功不可复制。”
从即墨之战，到如今的几个案子，她都用她那独到的眼光和预判，解决得十分顺利。
两人相处不多，他却格外欣赏她，当她在朝堂上与父皇那般顶真对峙，他当下就急了，不仅是为了公理正义，更怕她会出事情。
他这人护短得很，他带进幽州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落难。
所以啊，他一定要帮她。
“子珩，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萧望舒听着他睡梦中的呓语，扬了扬唇，并没当回事，明明自己就脆弱得很，却还想着保护别人。
嘴上却道：“好，那就等殿下醒来，我们再想办法。”
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眉宇紧皱，脸色也是分外的红润。
“殿下？”
萧望舒喊了他半天，却不见回应，于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离奇。
她连忙让狱卒去请大夫，狱卒却说此事需要先禀报上面。
大夫迟迟没有来，到了半夜顾怀舟已然开始说起了胡话。
“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我……”
他全身发冷，蜷缩在一起，诏狱的半夜更是寒凉，除了一床薄薄的被褥，萧望舒也找不到东西给他盖，于是便把稻草都集中起来铺在他的身上。
“若不是母亲在他落难之时，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若不是这份恩情在，怕是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我身上……”
萧望舒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早就听说过此事。
清平七年，幽州发生八王之乱，顾成烨被敌军围困在山上，断粮数日，彼时曲凌恒还是敌军的属下，每日都要奉命巡山，曲皇后就跟在他身后，怀里揣着几个烧饼，偷偷送去给落难的顾成烨，胸口还因此烫出了伤疤。
顾成烨感激这份恩情，加之后来曲凌恒又转了阵营，帮着顾成烨脱难，是以曲家才会节节高升，至宰辅之位。即便谢晚棠再受宠，谢家也威胁不到曲家的地位。
萧望舒叹息一声。
一个帝王哪里有什么偏爱，夫妻也好，子孙也罢，在绝对的利益面前都是可以舍弃的，正如先皇后，正如陆家，所谓的青梅竹马，兄弟情义，都敌不过权力地位。他最爱的不过是他自己。
萧望舒只能道：“雍王和端王从小便和陛下接触较多，与陛下更亲近些也是常事。”
曲淑离出身草莽，跟随曲凌恒走南闯北，很有女将军的风范，是以性格也强势霸道，即便后来做了皇后，也常与顾成烨起冲突，顾成烨不爱来椒房殿，连带着也和顾怀舟日渐生疏。
提起曲皇后，萧望舒不禁轻叹，她这般飒爽英姿之人也要屈居于这深宫大院，若是在外必能闯出一番名堂。
“好冷……”顾怀舟皱着眉头□□。
见太医迟迟不来，萧望舒便想到了书中的法子，发热畏寒之人，温水擦身，可助其降温。
她向狱卒要了一些温水，而后将两条手帕蘸水，一条敷在顾怀舟的头上，另外一条则用来擦拭身子。擦完了手臂，望着他的领口，萧望舒有些犹豫，最终也只是帮他擦了擦脖子。
许是感觉到不舒服，顾怀舟皱着眉头，用力抓住了萧望舒的手，这货生着病力气却贼大，萧望舒动弹不得，正欲甩开，他却突然狠狠一拉，结果萧望舒始料未及，一下子栽到了他的身上。
她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这时顾怀舟却慢悠悠的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骤然放大的轮廓。
萧望舒瞪大了眼，想要推开他，他却并没有放手。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顾怀舟朦胧的眼里夹杂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在烟云笼罩中流露出一丝困惑。
“你，好像个姑娘……”
萧望舒怔住，故作生气的问：“殿下何故如此侮辱臣？”
顾怀舟没有说话，轻扬了扬唇角，而后合上了眼睛。
腕上的力气慢慢消失，萧望舒连忙推开他坐到了一旁，心如擂鼓般噔噔跳动。
撑在地上的手突然碰到了一块冰凉凉的东西，回头一看，是一条宫绦，玉石骨雕映入眼帘，精致的纹路让她心口一窒。
陶珠、绿松石和青金石交错串联，中间缀着一颗较大的随侯珠，珠身的蜻蜓眼纹路精美绝伦，这串珠的模样她再熟悉不过，因为原料出自西京，而这种配色她曾经也做过。
她颤抖着拿起宫绦，翻到随侯珠的背面，果然背后刻着十分微小的“芷溪”二字，她盯着那字迹看了又看，险些哭出声来。
萧望舒闭上眼睛，梦中的少年再次向她走来，在利落的射杀了那些恶徒之后，拉着她躲进了一座残破的宫殿里。
她失了魂魄似的僵硬站着，他一边帮破败不堪的她穿好衣服，一边张望着外面。
“听着，我只说一遍。”
耳边响起他急促的声音，她怔怔的抬眼，少年的眸中光影微动，透出一股悲悯之色。
“你的国家已经没了，但你还活着。先在这里躲一下，之后我会送你出去。”
见她没有回应，少年也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她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亲人死绝，可这世间却容不下她半点喘息的时间。
他摇了摇她的肩膀，沉声道：“听到了吗？”
她麻木的点了点头。
萧望舒不知道少年为什么要帮她，可他的确带自己逃了出去。
经过几日的相处，两人熟悉了不少。
分别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编织好的宫绦，放到了少年的手上。这个是准备送给大哥的，可大哥已经没了……
萧望舒吸了吸鼻子，“我们西京人从不欠人情，这个送你。”
头顶传来少年沉闷的笑声，“这点小恩小惠便能偿还救命的恩情了？”
萧望舒蹙了蹙眉。
少年怕她生气，便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逗你玩的，你能好好活着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她走了几步，又有些不舍的回头，短短几日相处，再见却是无期，这份恩情不知该如何偿还。
那逆光的身影逐渐隐匿在风中，慢慢变得模糊。
萧望舒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顾怀舟。
她伸出手，触上了顾怀舟的脸颊。眼前的面容逐渐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十年了，没想到还能再次遇见。
萧望舒小心翼翼说的将宫绦系在他的腰上，而后将帕子拧了一遍，仔仔细细擦拭起了他的身体。
西京的覆灭让萧望舒的心裂开了一道口子，呼呼的往里灌着冷风，吹灭了她最后的温柔与善念。之后她活得绝情凉薄，恣意潇洒，和旁人之间只有利用和交易，警醒与防备。风雨飘摇也好，惊涛骇浪也罢，她都习惯了一个人独闯，没有软肋，不用欠别人人情，不用给自己留希望。
可当再次接触到十年前的人和物时，心里还是泛起涟漪。原来能搅动她心湖的不只有血海深仇，还有被她封存的最后一丝善念和恩情。
她低下头，俯在顾怀舟的耳边，声音很轻很轻。
“殿下，我也会护着你。”
到了下半夜，顾怀舟的病情仍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萧望舒唤来狱卒，今日值守的都是生面孔，想来是上面怕熟人会徇私情，才特意调走了孙少禹等人。
她看了一眼饱受病痛折磨的顾怀舟，用沉重且后怕的语气警告狱卒，“殿下怕是得了鼠疫，若是再请不来大夫，我们就一起陪葬吧。”
“未央宫”里，顾成烨这几日心情都不好，端进去的饭总是原封不动的又被端了出来，姜公公出来的时候对小太监们摇了摇头，小太监们心领神会，走路的时候都记得要噤声，生怕触了圣上的霉头。
谢池被传召进宫。
顾成烨问他对萧望舒和顾怀舟的作为有何看法。
他道：“太子殿下秉性端正本是好事，可常言道‘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更何况还是储君。”
他说的虽是实话，可听在顾成烨耳中却没有那么单纯。
“那爱卿觉得谁有资格担任储君？”
顾成烨膝下子嗣稀薄，除了顾怀舟，当龄的也就只有顾怀川和顾怀澈了，这两人都是谢晚棠所出。无论选谁，都是私心。
谢池不敢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怕是个试探。
“太子殿下只是性子过于耿直良善，需要磨炼，还没到非要易储的地步。”
顾成烨见他避而不答，便转了话题，“眼下南奕和亲在即，与东陵的战争也不远了，谢卿在边境的布防怎么样了？”
“沈汀白已安排妥当，这几日便会回朝复命。”
顾怀川去凉州时带了不少的士兵，防守边境以做支援，而真正的主力却是在东南边境，眼下豫州和徐州已布置妥当，只差司州，而那里由平淮王管理，他麾下的沈汀白便是去和平淮王商议此事。
顾成烨颇为满意，这时，姜公公说曲相有事求见。
原是曲淑离得知了前朝的事情气得险些没把椒房殿给掀了，当下便要找顾成烨讨要说法，曲凌恒生怕她捅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再三承诺会把顾怀舟救出来，曲淑离这才暂且消停。
顾成烨挥手让谢池退下，曲凌恒正巧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却是谁也不愿搭理谁。
不等曲凌恒开口，顾成烨便似笑非笑的道：“曲相是来为你那好外甥求情的？”
曲凌恒道：“陛下误会了。太子和萧廷尉在朝堂之上直言犯上，陛下的处罚已是轻微，臣又怎会帮他们求情。”
没想到曲凌恒这般拎得清的，顾成烨心中的戒备褪去了不少。
“那爱卿来此处作甚？”
曲凌恒道：“臣是有个法子，可以为陛下解忧，保全所有人的体面。”
“哦？”
曲凌恒见他好奇，便将心里的主意说了出来。
“汝阳王愿意拿土地置换的不是妻子的性命，而是自身的名节，陛下何不先让他们先和离，而后再按律法降罪。这样不仅不会牵连到汝阳王府了，朝中众人也不会再有异议。”
是了，七出之条，谢桥早就不知道违反了几条，汝阳王就算休了她也是情有可原。想来那汝阳王府也早有这样的打算，却不敢贸然提出，毕竟这是顾成烨亲自赐下的婚约。
顾成烨点了点头，“倒是个办法，那诏狱里的两个人爱卿觉得要怎么处置？”
顾成烨锋利的目光投到曲凌恒的身上，认真的等待他的答案。
曲凌恒笑了笑，“太子的罪名臣不好妄言，这萧廷尉，臣倒是可以议上几句。”
“她虽固执较真了一些，但这性子配上廷尉的位子也未必是坏事。何况即墨之战刚过去没多久，当初赢得那般漂亮，陛下对萧望舒也是赞许有加，如今若是突然大肆惩戒，也会惹人非议。”
言下之意，对有功之人判了重刑，不止打了自己的脸，二来也会寒了功臣名将的心。
曲凌恒聪明就聪明在，他只字没有提顾怀舟，却又句句不离顾怀舟。
萧望舒和顾怀舟性情相仿，若是她都不被判重罪，那只是帮她说话的顾怀舟又为什么要被判重罪。
顾成烨摩挲着玉扳指，神色难以看透。
曲凌恒是懂得循序渐进的，他见顾成烨思考的差不多了，又道：“陛下担心太子太过仁德而难以继承大统，但这也并非全是坏处。”
“太子殿下贤名在外，萧廷尉又在青州声名远播，此番两人在朝堂上追求公理，虽方式极端，但论起理来也无可非议。陛下若是能宽宏大量，不计其直言顶撞之过，那他们的贤名便会是陛下的贤名，他们能在朝中或是民间发挥作用，也是因为陛下您独具慧眼，懂得赏识人才的缘故。”
顾成烨没有说话，摩挲着玉扳指的手指却放慢了节奏。
曲凌恒看在眼里，心中轻快了不少，他知道他已经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