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营门口,赤那却只见外头已是黑压压一片。借着桐油火把,定睛一看,下头站着的,竟全是北狄自己的士兵。

    原来北狄与大梁蔚州交界处的哨所,早被大梁连锅端了,百十来个哨兵全数被捉,被大梁士兵按着头,押解了过来。

    ……

    方才静训丢下云嫣向毡篷外跑,是想借外头正乱着,调虎离山。

    待赤那前脚一踏出帐篷,静训后脚就返了回来,因挂着云嫣,心中急切。待绕到屏风后,见云嫣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将她扶起道:

    “小姐,没想到赤那武功竟如此高强,奴婢不敌,让小姐受惊了……奴婢听见外头营地里,确有大事发生……”

    主仆二人凝息听去,听得外头营地里战鼓如雷,号角频吹,不知所以。

    心下却明白,此刻也许是逃走的绝好时机,二人速速换装出了帐,趁乱混在人群里,往营门处移动。

    四下铁甲铮铮,云嫣和静训穿着青灰色的奴仆衣裳,一边假装不慌不忙,一边探头辨着方向。

    远远地,云嫣瞧见了来犯的头领——那人持缰立马、伟岸如山,只是脸上,竟也戴着一只赤金面具。

    可是云嫣认得出,那人……是靖王!

    岳峙渊渟的气势,海涵地负的风骨,无论他作何打扮,云嫣都认得他!

    云嫣心跳隆隆,那是靖王,竟是靖王……她只认得他,她只等着他,她只思念着他,他终于来了。

    金戈铁马,为她而来。

    只是,靖王身后那一支军队,云嫣却看得懵懂,看身上衣装,既非大梁士兵,又不是戌边的守卫,云嫣认不出是何方劲旅。

    营门处,赤那也瞧清了来人。

    赤那在冀北之战和长河之战中,已与靖王多次交手,如今狭路相逢,彼此都肃然不动,却问:“靖王殿下现在不是应该,正在辽东镇守吗?”

    靖王并不太想搭理他,勉为其难,道:“本王来是为了迎回姜家大小姐,奉劝阁下不要阻拦。”

    甫一听他要带走云嫣,赤那竟心绪翻滚,理智尽失。

    赤那眼睛血红,冷笑道:“赵简,没想到,你居然替你那弱不禁风的太子哥哥,来我这里抢人?”

    靖王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错愕,随即面容复冷,道:“大梁太子,文韬武略,你不配妄言。目今你等扣留我大梁侯门之女,本王不过奉命行事。”

    “你们倒是手足情深。”赤那出言讥讽。话虽如此说着,赤那却掩不住心头的伤。

    他知道,他知道云嫣对赵琛的一往情深。即使是在这北狄的广袤天地,即使赤那将她圈禁在身边,她仍旧心心念念,止不住想着赵琛,止不住伤怀。

    虽戴着假面,赤那仍掩不住眼底的怅然。

    靖王见他怔惘,道:“本王不欲兴师劳军,无谓死伤。此行目的只有姜云嫣一个。只要你肯放人,本王即刻撤军。”

    靖王果真与别的统领不同,大军压境,却不是真要攻打北狄,不过是“先兵后礼”。

    赤那正要说话,牧仁突然策马上前,与赤那覆耳禀告,说方才探子回报,大梁果然已有二十万大军在边境集结。

    赤那眸光一沉,转眼看向靖王,暗自计较。

    正思量间,却忽闻得后头“吧嗒”一声。

    赤那举目回望,竟是此处军营首领乌恩奇坠下马来,头盔撞得地面闷响。

    不但乌恩奇,紧接着又有几个副将跌下马来,瘫在地上——这正是赤那自己干的好事,因方才送来营地的美酒里掺了夏尔泥,此刻药性发作,乌恩奇并几个头领竟然坠在地上,当场昏睡过去。

    赤那阵前折将,依眼下情形,与赵简硬拼,恐怕不利。

    然则,他决不会放云嫣走。

    赤那于是扬头,对靖王道:“你和我多次交手,都没分出输赢。今天你既然来了,不如和我出阵单挑?你如果能赢了我,我就放人!”

    赤那心知,大梁武器精良,头几回赵简能将北狄打退,所仗不过是披坚执锐。若真正一较高下,赵简未必是自己的对手。再说,此番赵简劳师袭远,恐怕早已身心俱疲,体力难支。

    果不其然,靖王持缰默立,只拿一双狭长锐目注视着他,许久没有应声。

    赤那冷笑道:“怎么?你怕了吗?你们大梁,尽是身体被酒色掏空的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孬种?!”

    立在赤那后头的将士十分配合地哄笑起来,四下一片嘘声。

    靖王终于开口,道:“好。”

    沉默片刻又道:“今日,你我皆戴着假面,就以面具为赏约,谁先揭下对方的面具,谁便算赢……赢者,带走姜云嫣。”

    赤那不防,闻言心头一凛。

    靖王此话,仿佛告诉赤那,他已知道赤那,是来营地意图劫走云嫣的。

    如若,连此种小节都知道,他北狄之事,还有什么是赵简不知道的?

    细思之下,赤那神色端凝。

    他虽微有迟疑,仍是答应了赵简的赏约。

    二人遂命各自后方阵列各退十丈,留出一方空地来。

    晚风飒飒,扬起决斗者的披风,在空旷的夜色中猎猎作响。二人朝对方抱拳行过礼,伸手便接过副将递过来的武器。

    “不要跟他比!”

    就在此时,一个女子高喊出声,像只小陀螺般冲出了营门。

    是云嫣趁人不备,挣脱了静训,朝着靖王那头跑去。她一路跑着,一边朝靖王高声喊,惟恐他听不见,生怕他中了赤那的圈套。

    不料,赤那立刻便认出了她,喝令底下的人将她拦住了。

    “不能跟他比!”云嫣被人抓住双臂拎了起来,两条小腿乱蹬,却执拗地朝靖王喊道,“他们北狄的武器都淬过毒!”

    在火把跳跃闪动的火光中,靖王看见了,那是他的嫣儿——他看清了云嫣的脸,令他日夜思念的瓷白小脸,和那执拗决绝的眼神。

    她穿着一身细布袍子,看样子是她自己亲手缝的。她的胳膊腿比先前更细,连带着身条儿也更瘦削了。

    靖王心中一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宛如穿过了圮绝的时光,从冬尽到初夏,眼中溢出的难以名状的情愫,是汹涌如潮、不可遏制的思念。

    不想此刻,靖王忽觉肩头一痛——原来趁靖王的目光还在云嫣身上,赤那已先发制人,一夹马肚冲过了来。

    赤那手扶一支夹腋长矛,借着战马狂奔的冲劲,力道又准又狠,枪头一举刺破了靖王的铠甲。

    云嫣大惊,那一刺,如同戳在她自己心口,疼痛难忍。一时间自责泛溢,都怪自己跑出来的不是时候,令靖王分神。

    她拔腿想朝靖王跑去,却被人死命押住,好一番扭挣,却挣不脱。

    靖王右臂吃痛,猛地后撤两步,左手迅速拔出腰间佩剑,朝那矛头一劈。

    这一剑,迅疾而利落,力拓山河。刹时间,赤那骑枪杆子上缠绕的皮子和木屑飞溅,矛头竟折了下来。

    赤那全没想到,靖王反应竟如此迅速!他伤了靖王右臂,却不料其左手灵活无碍,已经将他的骑枪斩断。折了武器,赤那只得急忙调转马头,返回阵营,准备修整。

    此时,靖王的右肩已渗出血珠来——赤那想必忘记了,靖王本就是个左撇子,幸而只伤了右手——只见靖王并未返回,仍然勒马立在原地,只举起左手,熟练地将束发的冠带扯下,紧紧缠住大臂,稍瞬便止住了血,稳稳地扎好了伤口。

    云嫣心中不忍,却被人牢牢扣住。她拼命扭挣,却只是枉费力气,心中犹如有血汩汩而下,如有利刃在剜自己的肉,疼痛难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此刻,赤那退至北狄大军阵前,手中已换上了一把北狄刀。北狄刀长三尺有余,刀身细长如剑,弧度刁钻,兼具砍、刺、挑功能,是赫赫有名的北狄利器,威震四野八荒,令人闻风丧胆。

    见云嫣的眼神牢牢凝在靖王身上,赤那心中吃味,面色骤冷,大声吩咐底下道:“夜间风凉,给姜小姐搬一张舒服的座椅来!”

    牧仁会意,命人将赤那在营中常坐的狼皮椅子搬了出来,请云嫣坐下。云嫣深知赤那意图,却是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只执拗倔强地站着。

    靖王已除下冠带,他的长发被夜风吹散开来,在风中徐徐拂动,似遗世独立。他幽深的眼眸远远看着他的对手,按辔而立、立马横刀,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待赤那再次冲锋,策马朝靖王驰骋而去时,靖王手中不知何时竟换了一把软剑,长六尺许,似一条银龙,蜿蜒而至,直指他的面具。赤那警觉,往右侧身一避,堪堪躲过了。

    赤那气极,心头暗骂靖王阴险,若不是他身手敏捷,早被靖王将假面打了下来。

    他调转马头,再次向靖王冲去。这一回却是杀红了眼,一副万佛俱诛的气势,借着北狄刀的长度优势,冲回去要拿刀尖挑刺靖王的面具。

    却不料,赤那刚调转马头,靖王已从他身后冲了过来,骑速迅疾,势似奔雷,剑如白虹,锋芒毕现。

    赤那方才已见识过靖王的软剑,心中不慌,心知微一向右侧身便能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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