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冬月,朔风起时,宫内一片愁云。

    世人皆知病人最怕冬天。怕只怕皇帝,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暖热,龙涎香的香味清幽舒缓。

    徐凤瑾亲手将皇帝扶坐起来,面上勉强维持着笑意盈盈,道:“陛下,是时辰吃药了。”

    皇帝的眼神已浑沌不堪,房内烛火通明,他却只看得见豆大的灯光,和许凤瑾模糊的轮廓。

    他本想说一句“辛苦皇后了”,却只听见气流翕合,发不出声音。

    这几日,皇帝已经气若浮丝,几乎成了一个哑巴。

    许凤瑾依旧温婉恭瑾,将温碗里的汤药倒进瓷碗里,拿起勺子,自己先喝了一小碗,为皇帝试药。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许凤瑾将药喝下后,却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皇帝大惊,细细分辨,却见许凤瑾缓缓直起身来,面不改色。

    他猝然明白了什么,一挥手砸了碗,想喊“来人呀”,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发声。

    却见许凤瑾抬袖拭去嘴色的血丝,笑意幽幽:“陛下,这种方子,男女同服,本是女子发作更快,病也更重,不出三月,眼瞎、喉咙哑、掉头发。可如今,依臣妾看,陛下只怕要先臣妾而去了……”

    “你这、你这孽妇!”皇帝拿手指着她,咆哮出的却不似人声。

    四下一片静谧。外头的内侍和护卫显然不知殿内的动静。

    又有谁会想到,许凤瑾她竟能对自己下这狠手?!

    却听许凤瑾娓娓道:“不过,陛下啊,臣妾的心,多少年前就已经死了。从顾鸢那贱人去世,陛下再不看臣妾一眼那时起,臣妾的心便已经死了……”

    死的人最大,她许凤瑾怎么比得过顾鸢?

    死去的人凝固在时间里,完美地烙在人心上。想这些年选进宫的秀女,受皇帝宠爱的,哪一个不是酷肖顾鸢?那懿嫔,便是仗着与顾鸢面容像三分、性情似七分,得宠升天。

    许凤瑾自明白了这个道理,便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赵禄的心。

    若不能同生,只求共死。

    可赵禄一向戒备心重,养心殿的吃食是做不得手脚的。许凤瑾得到一个方子,以每年夏初的莲子为药引,每年给皇帝做一次莲子羹。赵禄来凤仪宫,她便与他同饮,赵禄不疑有它。

    如今赵禄日渐衰弱,这药,她又可伴他每日一服。

    许凤瑾笑意幽晃,缓缓道:“陛下,世人皆道,本宫喜欢热闹繁华,陛下可知为什么?那不过是臣妾内心空寂,需要热闹、喧嚣和荣华去填满……臣妾要的那些,不过是为了弥补内心的寂寞罢了。”

    许凤瑾说着,面露悲凉。

    人过于痴缠过去,便也会失去将来。无论是谁,但凡为执念所困,终将不得解脱。

    她叹了一口气:“如今这样也好,臣妾虽不能与陛下白头偕老,却能在将死之时,将陛下留在身边。臣妾再也不必受那只见其人,而不得其心的折磨了……”

    她爱赵禄至情至深,哪怕是死,也要与他一同过奈何桥,看彼岸花。哪怕是黄泉碧落,永不相见,她也要在濒死之时,留在他身边。

    “住口!你这孽妇!”皇帝想喊,却喊不出来。怒气让他心口绞痛起来,他捂住心口,痛得无法抑止。

    他忽地伸出手来,扼住了徐凤瑾的喉咙:“是你,是你害了朕一辈子,你去死……你快去死……”

    许凤瑾哪怕是在最后一刻,也没有半分挣扎。她面上带着微微笑,带着空阔辽远的超脱,缓缓闭上了眼睛。

    皇帝却是气冲脑门,明知人已经断气,手上却更加重了力道,手背上和脑门上青筋冒叠,牙关咬出血来,突然急火攻心……

    那日,等到徐文胜和女官摛锦久不见许皇后出来,进了内室瞧时,却见皇帝已经口眼歪斜,昏死过去。

    而许皇后嘴边流着血沫,死死抱着皇帝,早已没了气息。

    二人大惊,赶忙遣人去请这日在宫内侍疾的太子。

    那日,许皇后为皇帝试药时被毒死之事,宫内先封锁了消息。

    因皇上尚未苏醒,下毒之人尚未查明,太子召几位阁老商议,先密不发丧。

    不过,宫里打死了一大波人,从开药方子的御医,到熬药的宫女,到端药的太监……

    太子犹自哀戚,面上泪流如注,道:“母后被奸侫小人所害,可怜儿臣,都没赶得及看到她最后一眼……”

    徐文胜劝道:“殿下节哀。皇后娘娘以身试药,是为皇上龙体安危,鞠躬尽悴,为天下母仪之伦范。因皇后娘娘的功德,皇上万幸,龙息尚存,殿下要看开些才是……”

    太子看着龙床上的皇帝,哀哀道:“只是,父皇先前已因四弟的官司昏厥过一回,好容易才醒转过来。这一回,不知该如何回天……父皇惹是就此不醒,这江山社禝……”

    徐文胜乃是人精本精,瞬间明白了太子所指何意。

    徐文胜恭顺一揖,道:“太子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太子见徐文胜眼中有别样深意,便摒退了众人,同他一起移步至内室一隅。

    徐文胜开门见山道:“殿下可知,皇上在一月前就立下了传位遗诏?现下,就放在养心殿密室内的匾额后头。”

    太子一凛,转头看着徐文胜。

    观徐文胜的表情,此事不似有假——可再看徐文胜的神色,父皇传位之人,却不像是自己。

    ——因徐文胜说完,便抱了拂尘立着,不再言语。

    今日太子侍疾,夜里要留在养心殿守夜。入夜之前,太子抓心挠肝,止不住地想,那纸圣谕到底写了什么?

    父皇到底要传位给谁?

    为防夜长梦多,太子命人趁黑偷偷将那纸密旨取了下来。

    夜色渐深,外头下起了鹅毛大雪,养心殿内地龙暖热,烛火通明。

    龙榻前,皇帝依旧昏迷不醒,太子替他拭了拭额头细汗,又掖了掖被角,轻声道:

    “儿臣没有想到,父皇年纪大了,却越发昏聩,竟然想废了本太子,让老四继承大统……”

    太子笑着,当着皇帝的面,将那纸圣谕置于烛火之上,瞬间燃尽。

    太子温然道:“父皇,儿臣细想之下,想必您是被他蒙骗了。老四不过是装相,骗了父皇您的心。从小到大,儿臣最知道他。他惯是喜欢装相,还喜欢下死力气的装相,他哪里比得上儿臣了……”

    太子脸上的笑维持得痛苦至极。

    他忽然觉得,自己再也崩不住了,失声怒道:“您倒是睁开眼睛看看!您看清楚了,孤才是天选之人!孤才是天赐之子!天下本就是孤的!您应该给了孤,应该顺顺当当给了孤!”

    养心殿内的烛火“哔剥”一声,愈发衬得四下寂静。

    太子一阵咆哮之后,忽地收了声。

    他瞬间又恢复了温然的笑容,看向龙床上那个人:“儿臣至孝,倒不如,请父皇做个安逸的太上皇罢……”

    话虽如此,太子却站起身来,掏出了连日来一直揣在怀里的,厚厚的一方手帕……

    ……

    大雪下了整夜,第二天一早,天色依旧铅灰一片,皇宫里敲响了丧龙钟。

    宫中消息很快传出来,当今圣上赵?于凌晨驾崩。

    建元四十三年,大梁帝后相继辞世,宫内一片素缟。

    消息终于传出宫来:因近来皇上龙体欠安,许皇后连日侍疾,劳苦成疾,吐血而亡。皇帝醒后闻之,感念发妻之恩,悲恸过度,神竭血尽,也前后脚地去了。

    帝后深情,载入史册,更传为京城佳话。

    皇帝驾崩那夜,太子伏在龙床前脚踏上,泣不成声,任谁也拉不起来,孝心感天。另几位皇子,悲恸欲绝,齐齐跪在龙床前。

    皇子们全数进宫时,太子赵琛,却安排了御林军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

    宫内一片愁云,众人无一不哭天抢地。皇帝的淑妃、贤妃、懿嫔等一众妃嫔哭得最是撕心裂肺。惠王和六皇子赵昶,忍不住痛哭失声,就连靖王这个冷面王爷,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不多时,七位阁老尽数进宫,入了养心殿。

    柳阁老作为首辅,将后宫的妃嫔遣了,立在龙床前,道:“请太子和众位亲王皇子暂避,皇上立有遗诏,待我等进内室取出,召告天下。”

    眼下,帝后的丧事迫在眉睫,然而更重要的,是尽快确定新皇人选,以安天下。

    几位皇子虽各怀心思,却不敢违逆父皇的遗旨,遂退至殿外,在思懿亭静候。

    清晨寒风凛冽,惠王冻得牙齿打架,道:“养心殿这帮没眼力见儿的,也不知在这凉亭围个围屏,是想活活冻死本王?”

    端王赵慎也哆哆嗦嗦,道:“父皇驾崩,各处正乱着,将就些吧。”

    靖王却是静立一隅,一动不动。

    六皇子赵昶冻得搓手跺脚,凑上去问靖王:“四哥,今早怎么没见徐公公?”

    靖王扫视四周,今晨确真没有见过父皇的贴身内侍徐文胜。连同他的干儿子徐贵广等几个,也是不见踪影。

    靖王隐隐感觉到事情非同寻常。他看向一旁的太子,只见赵琛敛容肃立,神色哀戚。

章节目录

侯门小刁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不燃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不燃素并收藏侯门小刁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