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星失色,明月银白的幽光透过窗。

    建业城郊的驿馆。

    收起手上的象牙梳,乔容清看向案上摆放的金嵌珠累丝环花双凤冠,玺花耳珰,一应大婚之物。

    妆案前端坐的周瑛,梳着云环髻,髻上两支红珊瑚玉簪上的金珠与灯火同辉,绣缦对凤纹闺锦婚服的袖口绣满了合欢花,凤凰暗纹的胭脂红丝履上镶嵌了两枚硕大剔透的东珠。竹纹玉蝶耳珰轻摇晃,胭脂覆唇,她从未像今日这般丽柔万千。

    满屋的红绸,一身彩衣,却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喜色。

    “还有几个时辰天明,不如歇息会罢,待迎亲使臣一到,便是一日的折腾。”乔容清劝道。

    周瑛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还剩下几个时辰,她便要踏进建业城中,成为孙权的妻子,从周瑛变成吴主的周夫人。

    她珍惜这为数不多的时间。

    寒风吹动窗棂。

    乔容清放下粉盒,走向窗边。

    异响从内室传来,乔容清转身看去,奇怪道:“这驿馆的窗户真是不紧实,一阵儿小风就能吹开,我让人来瞧瞧,勿再让你受风寒。”

    若有若无的幽香飘来,周瑛眸中一动。

    “不必了,嫂嫂!”

    她突然发声拦住了乔容清,打岔道:“无妨,正巧我嫌闷的慌,这下也能透透气。”说着眼神有些不安瞟向内室。

    见乔容清止住了去内室的脚步,周瑛的心才稍安,打了个哈气,口气慵懒,“我有些乏了,先去内室歇息。明日怕是要辛劳一整日,就不必再让下人守在门前随侍,都去安置吧。嫂嫂你也是。”

    听到周瑛终于松口要去休息,乔容清心意,嘱咐了几句离去。

    待等到一众仆从被清走,四下无人后。周瑛轻声轻脚走到昏暗的内室,幽香愈来愈重。

    长明灯忽明忽暗,云烟缭绕。

    她跟着幽香指引,转过屏风,倏忽间,从垂帐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姿。

    “你就不怕被人发现身首异处吗?”她问。

    羽扇敛开垂帐。

    他又见到了她,朱唇皓齿,袨服华妆,光彩照人。

    能亲眼见到一袭红装待嫁的她,身首异处,他也认了。

    他深深地凝望,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他曾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大婚之日,红罗雀扇后的她是何模样。

    当真真切切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却恍然发现不是同自己。

    周瑛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只被望了一眼,便赶紧侧过脸去,眸光闪动,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明日是我大婚之日,今夜你不该来!”

    语气无比冷静,这句话在告诫他,也是在告诫自己。

    一步不能让,一刻都不能心软。

    诸葛亮如何看不穿她的隐忍克制。深夜前来,是他不顾后果的冲动。似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冲动,都与她有关。

    “你大婚,是该送上贺礼。”他敛容,从袖间掏出一枚锦盒交付到周瑛手上。

    打开盒盖,一枚金镶珠宝松鼠芙蓉簪映照在周瑛眼前。

    “与那蝈蝈簪是一对,皆是我亲手制的,都是多子多福的好意头。”他释道。

    周瑛这才忆起妆奁盒内深藏的蝈蝈簪,原是他所亲手所制。许是会用在她与他的大婚之日,他将亲手给她簪上。

    “多子多福。”

    她把玩着手心里簪子喃喃完,死咬内唇,血腥气渐渐透出,红着眼眶抬首凝望他,道:“是好意头。多谢先生致福,我与吴主定会恩爱白首,子孙昌茂……”

    “幺儿!”

    下一瞬,她便被他拥入怀中。

    “别为难我!檀郎!别再逼我!”周瑛哭诉着,僵硬着身子,不敢松懈,她怕心中那根紧绷的线一断,她真要什么都不顾,只跟眼前这个人离去。

    “幺儿,对不起。”他语气愧疚,似祈求,低声道:“可我只有今夜……”

    压抑许久的痛苦在这一刻得以宣泄,灯台堆满了红烛泪花。

    她还是骗不了他,骗不了自己。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影悄西移,两人相依在窗边,目视将满未满的月。

    总是差那么一点,便要圆满的月,从不属于两人。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静谧的夜晚,不知谁的心底在幽幽叹息,月是月,人是人,想抓住的终究抓不住。

    天光大亮。

    听了一夜的更漏声响,望着圆月渐逝,晦明晦暗的天空,青白一片。

    从他的怀中离去,周瑛抚了脸上的泪渍,走到妆案前,开始梳妆理鬓。

    拿起眉笔梳刷在研黛之砚中沾取眉黛,对着他莞尔一笑,“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张敞曾为妻子画眉,今日再给我画一次罢。”

    接过眉梳,他生疏却认真。

    近在咫尺的人,芙蓉娇面,流波盼顾,墨迹青青,新月曲眉妩。

    只是,以后便要陌路不相逢。

    “下辈子,记得要来娶我。”

    建安十九年元日

    建业

    洒金翠珠辇顶被霞光耀的熠熠生辉,朱红色的遮帘徐徐飘动,十二名礼士肩抬四根轿辕,在步辇中稳坐的周瑛,稳持雀扇遮面。

    通向建业宫大殿的主道被红绸装点,仪仗礼官林立。

    丝竹管响,鼓乐弦鸣。

    过了彩门,步辇稳稳停住,殿前站立数百位官员宗妇,纷纷看向远处正由侍女搀扶下车阶的周瑛。

    这位曾被诸多大臣反对过的女人,正以吴主正夫人的姿态,拖着炫目华彩的礼服,脚踩红绸地衣上的红芍花瓣,缓缓走向殿前等候已久的孙权。

    周瑛由玉阶肃穆而上,至孙权身旁。

    两面钟鸣鼓瑟,喜乐大作。

    司礼官执礼,张昭颂表。周瑛下跪受封。

    “为承祖祀,建极万方。大女庐江周氏,乃洛阳令周异之女也,礼式着于闺门。性慈惠聪敏,博学多闻。淑行懿范,贤德彰彻,娴雅端庄。昔承明命,虔恭中馈,孝敬尽于宗祀,宜建长秋。夙彰坤顺,潜畅阴教。使持节授中殿玺绶。”

    “妾仰遵教谕,祗承景命,必身表淑慎,禔著懿称。”

    接过匴中玺绶,周瑛被孙权扶起身。夫妇二人相视一笑,继而转身,并肩站立,于高台之上接受朝贺。

    众臣由张昭率领,以徐若琼为首的宗室命妇和臣属亲眷,一同朝孙权和周瑛叩拜贺颂。

    殿堂高阔,玉柱耸立,鼓乐交鸣。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美酒佳肴摆于食案,推杯换盏间,群臣连带着孙权多是醉意陶然。

    周瑛独自端坐,接受一波又一波的命妇贺拜。

    林薜荔叩拜,周瑛微微低首,以雀扇遮挡,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多谢!”

    而后目光落远处的徐若琼,脸色铁青,方才对周瑛行礼说颂词时,咬牙切齿,不情不愿。周瑛偏偏不恼,让那些想看戏的宗妇们落了空。

    她多谢林薜荔设计让徐若琼回到建业,如此,她才能将请君入瓮唱起来。

    烛火明亮,醉醺醺的孙权将周瑛揽入怀里,走到饮酒的臣群中。

    当出现在诸葛亮面前时,周瑛才惊觉他竟隐于人群中,亲眼目睹了她的喜礼,见她一步步走到孙权身边。

    孙权面色红润,对诸葛亮道:“孔明先生,今日是孤与璟君的大婚,这杯酒你可得喝!”

    “亮恭祝至尊与周夫人合韵似鸣琴,长守久固,白首不离。”诸葛亮沉稳端起爵,一饮而尽,眼神自始至终未曾看过周瑛。

    心满意足的孙权揽着周瑛的细腰,面色酡红,又痛快饮了一爵。曾经的种种不甘于今夜消逝于清酒中。佳人在怀,终究是他赢了。

    这股子暗自较劲,周瑛一眼明了。被当成器物一般炫耀比攀,她渐渐明白当初袁佩善为何泣血言说自身不过是孙权的一个战利品。如今,她又何尝不是。

    遮袖饮罢,周瑛含笑道:“吴地清酒甘醇,还请先生多饮些。”继而微微侧身,颊浮微红,轻声对孙权道:“妾不胜酒力,先行退下。”

    福身欲离之时被孙权扯住衣袖,周瑛微惊抬眸看去,见孙权顺势攀上她的细腕,轻捏了一把,“乖乖等孤一同回居椒阁。”

    睫扇轻垂,眼尾微扬,周瑛乖巧地“嗯”了一声,“妾等仲郎。”言罢便从白凝手中接过雀扇,扇面之下无人看得见低垂而下的唇角。

    宴席未完,孙权便急不可耐地牵着周瑛的手出了内殿,朝崇椒殿走去,留下众人自饮。

    两旁宫人提花灯开道,走这一路,周瑛静听了孙权许多的醉话,身子明明有些不稳,却偏偏不肯让人搀扶,始终牢牢握住周瑛的手不肯放。

    终于到了崇椒殿前,周瑛顺着灯火看去,一对铜凤守在殿前,听竹步介绍,崇椒殿由三重群院组成,占了不小的面积,快赶上庐江的周府老宅。

    宫人推开雕花筘钉门,周瑛刚想提衣裙跨门槛而入,就被孙权揽腰打横抱起。

    雀扇不经意间掉落,眼尖的侍婢捡起,识相的垂首站在一处,不敢递上前去。

    周瑛紧紧环住孙权的脖子,埋在他怀里,听他道:“孤抱新妇进新居。”

    三重的深院,走了好一会。这时的孙权步子稳健,没有方才的摇摇晃晃。怀中的周瑛翘着脚尖,偷偷瞟了几眼,院阁林立,湖亭水榭,丹楼琼宇,画梁锦绣,泉石明朗,时不时飘来甜丝丝的熏风。

    她不敢正大光明的四望,跟随的侍婢侍从远远跟着,两人这亲昵的样子,着实有些羞人。

    跨步进了正堂,暖气煨得人热烘烘的。转过檀木雕花五福万字纹八屏风,扬起竹纹锦文轻纱飘摇,孙权将周瑛放在冬暖阁的玉榻上,见她两颊红彤彤的,道:“知道你冬日畏寒,崇椒殿四周的渠里流着的是从山上引下的温泉水,比烧炭盆还暖。”

    见孙权说得气喘吁吁,周瑛环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娇问道:“仲郎累了?”

    “有点。”孙权额间都渗汗了。

    “有点?”周瑛撅着嘴,“怕是妾身子重,给至尊累着了。”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说着话就要抽手。

    小手刚抽一半又被孙权握住不肯撒手,他讨好式笑,吻了她的指节,道:“孤可是有一身的力气使不完,一会试试就知道了。”

    抿了抿唇,周瑛看到孙权滑动的喉结,自然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遣走了一众伺候的侍婢,周瑛又被抱起走向内室,转过喜字花纹的细绸屏风,稳稳坐在窗边的榻上。

    周瑛望着远处被花账遮蔽的喜床,不解如此急不可耐地孙权怎么将她放在窗边。

    推开满雕窗扇,周瑛看去,一轮满月,浮云光华,凉风随月华吹进,冲散暖意。

    如此好的景色。

    孙权依偎在她身旁,下巴支在她的颈肩,轻声唤道:“阿瑛,还记得九年前的元日,孤去了周府,见你在满月浮光下羞歌婉转,纤舞倾城。那夜,孤曾对你言,日后你我定会成夫妻。”

    周瑛忆起那个元日,周府阖家之欢,她与周瑜琴歌共鸣,唱了一曲《惊梦》,此后便再无这样的好时节。

    “如今,许诺成真,你我夫妻二人会如元月圆满,一生一世,白首不离。”孙权望着明月,搂住怀中的周瑛,“阿瑛,再给孤唱一次。”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周瑛素指婉转,转身之间唱着这良辰美景,眉眼温情让坐于榻上的人如痴如醉。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回首东风一断肠。”

    他的梦,他的念,从年少之际便暗藏于心底的情,都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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