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吴懿的护送下来到刘备身边,她见到了狼狈至极的刘备,不过短短几个月,仿佛换了一个人,不是五月武担山上身着冕服承接天命,庇泽万民的陛下,容光焕发,万民朝拜。此刻的他发丝白了许多,三十万大军的溃败,仿佛吸干了他的神气。

    他就坐在那,一言不发。沙盘上东倒西歪的旗帜,看不到一条明亮的出路。

    这一刻,周瑛有一瞬的犹疑,前半生都抵住无数次失败的刘备,这一次会挺下去吗?

    他撑住挺起垂了许久的脑袋,这颗脑袋现在值千金,万户侯。

    一一看去,营帐里站满了等待他发号施令的将领,营帐外围聚了很多硬撑着一口气的军士,成都,益州,还有他的子民。

    目光落在周瑛的脸上,他终于说道:“朕答应丞相,要带你回去。朕得带朕的子民回去!”

    石门山成了撤回益州的关键一处,可没想到被快马赶来的吴将孙桓围剿困于此处。

    破败不堪的城郭抵不住孙桓那群骁勇善战的将士,可这群人却没有杀进城中,只是围在此处围了三天,没有任何行动。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急火攻心之下,刘备猛吐一口鲜血,吓坏了众人。周瑛搀扶住刘备,这个已经年迈的身体,像破败的落叶摇摇欲坠,越逼着自己硬撑一口气走下去。

    “我知晓他们何故为此。”周瑛已经预料到孙桓迟迟不动手,是为了等孙权到此。孙桓作为孙氏子弟,应该深知孙权不喜群臣功高盖主,更不喜将士自作主张。一旦孙桓做主攻杀了刘备,这份功勋,孙桓承不住,也不敢领。不如静等孙权来。

    她向刘备请求去见孙权,可遭到刘备的反对,“你好生待于此处,等白帝的兵马来。”

    “陛下,白帝的兵马离此还有几日。是生是死,总得给自己搏条出路。”

    她很怕在无望等待中,刘备会撑不住,人总得有个念想,绝境处逢生或逢死,总得有个说法。

    孙权如愿见到了周瑛,脸上的污渍很多,混在男人堆里,像是好几日都没洗过澡,邋遢的很,但眼神中那股子宁死不屈,是什么都苦都抹杀不了的。

    恍惚间,他发觉自己有些不懂周瑛。曾经,她是矜贵的周氏三女郎,名门望族家中的女儿,没吃过一丝一毫的苦,即便无父无母,却被周瑜捧在手心里长大,从小睥睨着世间一切,像是这天下的所有都不配在她眼中停留许久。为何如今却愿跌落泥潭,摸爬滚打也不曾怨过一句,也不后悔。一个女子宁愿吃这么多苦,也要拼命离开他给她制造的一个安稳的地方。他想不明白。他曾打算用余生来弥补周瑛,可为什么走到现在这个境地。

    他真的了解周瑛吗?他在心中问自己。

    “今日,你同我回建业,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杀。”孙权冷冷地向周瑛下了最后的命令,言外之意,她听话,刘备也会安然无恙。他的忍耐性止在于此。

    这番话却引来周瑛的嗤笑,“即便我不跟你回建业。你也不敢杀刘玄德,因为你知道你的吴王是怎么来的。”

    她直直盯着孙权看,直接看到他忐忑不安的心中,“他死了,你觉得曹丕还能留你多久。曹氏曾经许诺给你的好处,只是因为江东是制衡刘氏的砝码,一旦无人需制衡,那羽翼渐丰的江东便是曹氏的头号大敌。刘玄德今日死,明日你的吴王就要做到头了。”

    孙权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这一切。可如今被架在此处,杀了刘备是振奋江东的最好手段,杀红了眼的众将都在等着这场战役最后的结果。

    “至尊,一个女人的命不值得您误国误军。可我却是眼下最好的说辞。”周瑛给出了孙权解法。

    一个被刘备军马挟持在手的江东妖妃,胁迫孙权人马放行。

    这一次孙权又做了昏君。

    白帝城里没有了追兵和厮杀声,周瑛终于得以安稳枕眠一夜。

    隔日,她所待的这个地方就被改名为永安。

    她明白刘备为何急迫给这里改个吉利的名字。人一旦什么都掌控不了,就开始寄托希望。

    永安永安,长驻永安。

    接下来的日子,刘备没有选择返回成都,而是在永安开始一系列部署。任李严为永安督,抽调各地兵马增补此地驻兵。派兵加固永安城防,绝口不提返回成都养病之事。

    由他坐镇的永安,扼守瞿塘峡的峡口,控制住了三峡西东两侧的出入口。永安只要在刘备手中,江东将士即便溯江而上,亦会困于峡江古道,束手就擒。虎视眈眈的东吴不敢轻举妄动。

    一旦刘备返回成都,士气就败了。江东更会趁势攻入巴蜀,那时大汉的敌人不止是江东,还有曹魏。

    “此地是吾大汉东向的门户,当年孝直说此地是益州福祸之门,朕还不信,如今还真让他说中了。”刘备笑呵呵地同周瑛说道,笑意之下是些无奈隐藏。

    天子守国门,这是他现在能做的。

    而她成了刘备的随侍女官,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周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安排,也许是担心她的安危才如此。

    两人坐在行宫的宫门台廊处,时不时有一阵阵风吹来,可刘备坚持在此,他说能看得长远。

    他就安稳躺在一把泛着旧色的藤条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软和的锦被,这几日医士的调养,气色总算好看些。

    “这些时日丞相恐怕不能赶来永安。你可莫要怪朕。”他转过头去同周瑛说道,像闲话家常一般。

    递了一杯茶汤给刘备,周瑛才缓缓开口道:“我明白,眼下一切不能乱。南中豪强有不少恐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暗生异心、蠢蠢欲动,成都有太子和丞相坐镇,您方可大安。”

    绝口不提私情私事,刘备好奇又认真地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周瑛,回忆起第一次见她是多年前在江东的酒宴上,就是这双看不清底色的眼睛只轻轻略过他一眼,救他于刀剑之下,更是舍身送他离开江东险地。而后便是在混乱的战场上,始终陪他在身边,刀剑无眼,可从见过她一个女子怕过。即便只身去见孙权,也毫无惧色,以身入局,也破了死局。

    他承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情,但她始终是这样一副淡淡的模样,像是破一切更看不重世间一切,流水落花之下又有自己的坚守。

    他有些敬她,他明白过来他的丞相为何多年对她念念不忘,不单单是少年情深,更是信念一般的支撑。

    远处一群嬉戏在桑树下的孩童引起刘备的注意,他静静看了好一会,想起往事,嘴角带着无限笑意。

    发现此景的周瑛,想到刘备应该很难再有儿孙承欢膝下的时光。诸葛亮还有快许亲的诸葛乔,她和他会有这一天。

    “朕儿时曾与宗族内的好友在桑树下嬉戏,还说过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这种话。想想那时还是个无依靠的孩子却有这样的想法,胆子也真是大。”刘备忆起往昔。

    周瑛认真回道:“乱世之中,缺得就是于绝境之处生出杀伐决断的胆魄。正是有这份胆魄,您才能实现儿时的笑言。”

    刘备像是起了兴致,同周瑛说了许多年少时的趣事。他不停地回忆着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如今一样有着大把的时间来回望曾经的自己,回望风雨这一程是如何走来的。

    周瑛这才真正了解他的光武。

    不知何时,符高瀚出现在两人身后,等刘备意识人来了,便动了动手指,让符高瀚回话。

    “糜夫人的棺椁已安排人送回蜀地安葬。”

    “好。”刘备颔首,吩咐道:“驻守的人不能停了四时香火。”

    周瑛惊讶刘备在猇亭之战如此关键之际,竟还派人到南郡找到亡妻孤坟,牵坟于身旁。

    “那是同朕一起出生入死的妻,朕...还是愧对她。”刘备感怀,“总不能带着遗憾下去见她。”

    后面的话他说的有些低声,他不愿掩饰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开始在有限的时间里让自己少些遗憾。

    晚些时候,周瑛终于收到诸葛亮的信笺,时隔多月,再次触摸到独属他的温度,她欣喜万分之下,流了很多眼泪。忆起过往,经历过这些,她才更明白自己与他相守下去的决心。

    只是感动还没过许久,诸葛亮让人送来的其他东西,就让周瑛的眼泪立刻止住。

    锦司处理不了的公务,诸葛亮都派人快马加鞭送来永安,请周瑛决断。

    真是一天清闲日子都不让人过,周瑛怒骂完,点灯熬油开始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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