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前,一大早程娆便带着备好的贺礼去太后的寝殿拜见,刚至殿门前就被人给拦了。

    栾宜姑姑笑着阻了程娆的路,和善道:“请程夫人安,还请偏殿小坐吃些香茶。”

    程娆一怔,旋即换了脸色,笑问道:“怕是我来的不巧,可是有贵人里,莫不是皇后娘娘?”说着便勾着脖子,眼神约过栾宜姑姑朝里望去。

    栾宜姑姑正了正身子,搀扶住程娆,“是黄夫人在里面陪太后说话,太后吩咐了不让其他人来叨扰。还请程夫人小坐片刻,奴婢已差人去禀呈太后娘娘,想必太后知晓是您来了,不多时就请您进去。”

    这话说得给程娆留足了颜面,不愧是太后身边的人,程娆再心有不爽,但也不好发作在脸上,同栾宜姑姑说说笑笑往偏殿走去,静坐吃茶。

    寝殿里,周瑛正陪着吴苋更衣,身上这件金绣芍药直裾衬得吴苋整个人华贵高洁,都说佛靠金装,人要衣装。周瑛如今越发觉得吴苋不靠衣装,身上那股子如受香火般庄方之气难掩,像被塑上了金身。

    铜镜里映衬吴苋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淡淡问道:“夫人,你说我的身份是不是很尴尬。”

    正在服侍吴苋簪花的周瑛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又听吴苋自顾自道:“我并非皇帝生母,却要像个金身神明一般立在这。。”

    周瑛尴尬一笑,打圆场道:“陛下和皇后二人都很敬重您。先帝临终前,特地嘱咐要尊待您。”

    “可到底因着那场永安叛乱,陛下和我离了心。”

    只因那场永安叛乱的主谋曾是她哥哥吴懿的部下,连带着她都被刘禅猜疑起来,想趁着先帝病重,扶持幼子上位,好真正立足。可吴苋她从没有这样的心思,她曾自恃有皇后的命数,可一旦要涉及到流血与牺牲去搏一个富贵,她没有这样的胆气,养在深闺多年,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活。

    可是猜疑没摆到明面上,解释自然是寻不到一个由头。她后半生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太后的虚名,如今只能尽力与陛下演着表面的母慈子孝。

    千秋寿宴,百官朝贺,便是最好的力证。可这场寿宴的主人,却怎么都欢喜不起来。

    当着周瑛的面,吴苋像是今日要把心里话都说个干净,深吸一口气道:“从嫁给先帝那一日我便清楚,我对他而言就像一个棋子,而于我而言他就是那个能实现我皇后之命的人。他惦记他的亡妻,深陷猇亭之时,还不忘派人将亡妻的棺椁送回蜀地安葬,偶尔还会拿出曾给孙氏辫的那个草虫,忆起孙氏的喜好。”

    说到这,她的泪不知觉流出来,周瑛赶紧递上帕子。吴苋攥在手里,任由泪珠划过,“我,我只是给了一个名分,一份哀荣。哪怕他能给我留一个子嗣。也能让我在这漫漫长夜能有个寄托。”

    可惜,这是最不能实现的一个梦,刘备是不会让她怀有子嗣,一个中宫嫡子,无疑会威胁到刘禅的地位。待他百年后,嫡子年幼,必会被蜀中大族所摆布。刘备这一群人所追寻的一切都会成空。

    这一切周瑛也清楚。

    吴苋的悲伤是对自己,“人都是贪心不足的。为了这个皇后命数,我前半生都在钻营取巧,没想到付出的代价,便是余生长夜漫漫的孤寂。”

    她望向铜镜里的自己,满身珠翠罗衫,却异常沉重寒冷,指腹擦过眼泪,“我要尽力扮演好这个角色,护好他的江山,也守住自己的这份哀荣,我也只有这个了。”

    待周瑛离开大殿时瞧见栾宜姑姑和程娆正在殿门前等候,程娆殷勤地向周瑛行礼。

    周瑛脸上只露出淡淡一笑,想起去岁皇后突然要给诸葛府塞通妾晏黛时,程娆那时经常出入皇后殿中,想必也脱不得干系,虽无心追查确凿的证据出来,但心里对程娆疏远了几分。今日见到更是不愿与之多话,也不想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出现在太后身边,但一想到此人能说会道,在太后身边倒也能解闷,面上便对程娆的敌意少了几分。

    程娆目送周瑛离开后,便匆匆进殿拜见,又是一番伶俐的说辞,哄得吴苋倒是悲意尽消,嘱咐她以后常来宫中走动,正说笑着话,皇后张文莹来请太后赴宴,瞧见程娆时还有些惊讶,但见程娆与太后甚为亲厚的模样,即便再记恨她上次出了蠢主意,害得自己被周瑛教训,但此刻对程娆面上的功夫也做足了些。

    程娆也在宴席结束后,寻到了机会私下见到了张文莹,见皇后爱答不理的模样,程娆做小伏低告罪一番,言说自己是把黄夫人想简单了。

    张文莹冷笑一声,斜倚在榻上,“这个黄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我不问,我可不想再去招惹她,本听你的话,想拿她立威,解了我的心头恨。可险些被告罪到陛下那,我算是真真怵了她的手段。”随即一个眼神递过去告诫程娆也别再多事。她虽记恨黄夫人当初硬生生拆散她和诸葛乔的婚事,但还没恨到要给人剥皮抽筋的程度,更何况自上次诸葛果来求她一番,她心下软了,顾及与诸葛果的情分,她以后也会敬重黄夫人几分。

    见好就收,程娆心中虽不喜张文莹躲着周瑛的心思,但此刻刚跟张文莹搭上话,必定事事顺着她说,千言万语保证自己不再生出是非的念头来。

    但回府的路上,心里都在盘算怎么好借皇后的手,好压制住黄夫人。

    五月刚入夏,诸葛府就收到从南中寄回的信。周瑛如同收到奇珍异宝一般,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卫悦打趣周瑛平日里一副不记挂诸葛亮的模样,这会子倒是现了真心。

    川宁院里伏轩秀得了诸葛乔的信笺,欢喜地又流了泪。芥桃忙不迭劝道:“少夫人仔细眼睛,这是欢喜的事。”

    伏轩秀孩子般对着芥桃娇气道:“姑姑我知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夫人趁着高兴,晚上可得多进些膳食。您平时吃的太少了。”

    “好,今日高兴,我听姑姑的话。”

    芥桃欣慰一笑,提议道:“我本家送了些武昌鱼干来,让小厨房做个鲜汤给夫人尝尝。”说罢掀帘出去。

    在次间带着丫鬟们收拾箱笼的吴嬷嬷带着心事出了,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芥桃姑姑本家不是蜀地?”

    伏轩秀笑道:“嬷嬷忘了不成,芥桃姑姑是同夫君一起从江东来到的蜀地,本家自然是建业。”

    江东人?吴嬷嬷虽觉得奇怪,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想着下次见到程娆身边的封萱,也可把此事说了搪塞过去。毕竟,最近府里实在没什么好探听的事来换些想头。

    府中这些日子进进出出很多生面孔,是在挑选奶娘和稳婆,以备下月伏轩秀产子所用。从年岁经验到生辰八字,林寿倩和周瑛两人皆一一盘问清楚,定是要选几个稳妥的人在身边伺候照料伏轩秀的身子。

    好在总算寻到了三四个年岁大的嬷嬷,皆是有多年的接生经验,又添了三个奶娘,四个小丫鬟伺候在川宁院。吴嬷嬷本以为自己是院里的老人,这些人进院必定交给她教导,没想到这差事竟落到了芥桃的头上,生生打了她几个耳刮子,更是惹得其他房中的小丫头背地里笑话,平日里装大,说到底到底是不如芥桃。

    吴嬷嬷心生不悦,更是不服气,趁着晚膳后给伏轩秀按摩捶腿的间隙,遣散了兰泽等一众伺候的小丫头,说昨夜做梦竟梦到了东武的老夫人,梦里嘱托她定要好好照料少夫人的身子。

    伏轩秀一听人提及到母亲,一股子思亲之意被勾起,吴嬷嬷见状,又添了把火势,继续道:“少夫人您不如去求求主母,给东武的老夫人接来,等您生子时,身边也有亲人在。虽说挑选了这些个稳婆,可到底不是自家人隔着心。若有老夫人在这坐镇,旁人不敢怠慢您分毫,也不会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什么叫不该动的心思?”伏轩秀不解,一脸的忧愁看向吴嬷嬷。

    吴嬷嬷看了眼紧闭的门窗,凑近低声道:“您这胎若出了便是嫡孙,日后可是要袭爵的。若是说句不吉利的话,稍有差池,多少人眼巴巴想攀上大爷的床,越过您去。更何况...”

    她顿了顿,有些为难说下面的话,可伏轩秀柳眉紧蹙,心被揪成一团,哪还等的了,催促道:“嬷嬷快说!”

    “更何况我听说丞相一直想和主母再生一子,还托人去了东郊的道观求了符来。主母连天带夜的喝着滋补的汤药。若是有心人想让自己的儿子袭爵,难免起了其他心思。”

    “婆母她不是这样的人!”伏轩秀直接打断吴嬷嬷的话,捂着心口只觉这些话真是吓人。

    “老身也是在宅子混迹了这些年,宅邸里女人的那些算计最清楚不过,就算主母没有这样的心思,可咱们不得不提防些,请了老夫人在身边撑腰,总没有错。”

    这番话听得伏轩秀簌簌落泪,“哎,我也想母亲了,嫁过来这几年,一直没得机会回去看看她。也不知她在家中日子还好过吗。”

    想到母亲杜氏,心底便盈满泪。父亲虽是个读书人,有些功名,可到底是个爱脂粉的男人,家中自伏轩秀记事起,便是这个何小娘,那个吴小娘。母亲杜禄芸自觉未给夫君生下一男继承香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夫君纳妾,受尽这些小妾们骑到头上,也不敢辩驳些什么,只熬到伏轩秀得了这门别人求不来的富贵姻缘,杜氏才真正挺起腰杆来。想来给母亲接来丞相府,也算是个母亲撑腰来,让她在老宅的日子好过些。

    “罢了,明日我去和婆母说说,把阿娘接来小住些时日,想来婆母定不会拒了。”

    匆匆话毕,吴嬷嬷伺候伏轩秀散发洗漱,这才落帐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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